這還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劉香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在甲板上。他雖然只是個海盜,但大大小小的戰鬥也經歷過不少次了,自然能夠想到海漢的戰船不早不晚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並非巧合,海漢人放自己的船隊攻打萬山港,恐怕是早就定下了以此爲誘餌的戰略。
劉香強行穩住心神,一抖腿把劉信甩到一邊,大聲問道:“海漢人的戰船何在?距此多遠?”
當下便有人上前報告道:“稟大當家,海漢人的戰船約莫有十艘左右,此時已與留在港外的兄弟們交上手了!”
劉香聽了這個消息,情緒反倒是稍稍安穩了一點,自家留在港口外的船隻也有十幾二十艘船,只要能把海漢人的戰船擋上一個半個時辰,那不管是繼續攻打港口,還是調頭撤離這裡,都還有充足的時間來進行調整。
不過他的這種情緒只維持了幾秒鐘,因爲就在此時,從港灣之外也傳來了一陣炮火轟鳴聲——劉香可以肯定這絕對不是幻覺,也並非港灣裡的岸防火炮在開火,而是實實在在從港外傳來的聲音。
海漢人的戰船!劉香下意識地便推斷出了真相,因爲自家留在港灣外的那些船上根本就沒有火炮,這炮聲只可能是來自海漢人的戰船。然而如此密集的炮聲,讓劉香很難相信外面只有十來艘海漢戰船。但不管事實是船多還是炮多,有一件事劉香是可以確定無疑的——留守在港灣外的那些船,絕對擋不住這種強大火力的攻勢。
劉香發現自己真的陷入到了兩難的境地,如果繼續攻打港口,手下必然會在海漢人的火槍火炮之下死傷慘重,而且一時半會很可能還拿不下海漢人的陣地。但如果此時收兵撤出港口,應戰海漢船隊,那在港灣內的死傷豈不是都白費了?
然而現實狀況已經容不得劉香繼續猶豫下去了,港灣內二十多門火炮再次發出一輪轟擊之後,又有兩艘海盜船船身因爲進水開始發生了側傾。衝進港內的五十多條海盜船當中,已經有三分之一船身帶傷,受到攻擊最多的幾條船甚至已經開始在緩緩下沉了。
“傳我命令,後隊變前隊,撤出港口!”劉香咬咬牙終於下定了決心。要是再繼續拖下去,打不打得下港口內的海漢陣地不好說,但自家船隊被堵在港灣出不去的可能性卻非常大。到時候四面八方都是炮火,再想要脫身可就難了。
聽到船上傳出的倉促鑼聲,已經被打得驚慌失措的海盜們趕緊從岸上往回撤。僅僅不到五分鐘的登陸戰當中,海盜一方就付出了兩百多人死傷的代價,甚至連劉香派上岸督戰的親侄子劉火也死在了亂軍之中。
而此時港外海面上的交戰又是另外一番情景。王湯姆親率的船隊從小萬山島背後駛出之後,便排着縱向長蛇陣朝萬山港疾馳而來。港灣外的海盜船雖然也有迎上去攔截,但無奈留在外面的大多都是小船,跟最小也是300噸級的海漢戰船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對手,而且海漢戰船的船頭部分都有加裝的v型精鋼撞角,對於膽敢螳臂擋車的攔路者根本就不會退避,如果不想被直接撞沉,那就只能乖乖地讓出路來。
王湯姆並沒有選擇將港灣外這些小船作爲自己的主要對手,他讓船隊選擇了一條直接斜向切入到港灣入口的航線,然後利用側舷炮火向港灣內射擊——幾十條船密密麻麻地擠在港灣裡,艦炮平射幾乎不用瞄準就能打中目標。而劉香所聽到的密集炮火聲,正是來自於船隊到達位置之後的第一輪攻擊。不過這輪攻擊對於港口裡的海盜船倒是沒有造成太大的打擊,因爲射擊角度大部分都被幾艘因爲船體傾斜而停在靠外位置的海盜船給擋住了。
此時劉香已經從自己的位置看到了港灣外正在列隊通過的海漢船隊,他赫然發現這些戰船遠比自己想象的更大,更強,船上的火炮配置並非中式帆船的船艏炮,而是採用了西式帆船的側舷炮位,在通過港灣外側的時候,側舷的火炮就一一開火。在劉香所處的位置上,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黑乎乎的炮彈劃破空氣,然後擊中港灣內的某艘海盜船,在船身上撕出臉盆大的洞口。
儘管劉香已經向部下下達了後撤的命令,但一方面已經上岸的海盜們撤回到船上還需要一定的時間,另一方面幾十艘海盜船擠在小小的港灣內,想要同時調頭出去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原本劉香是想着讓大部隊一起衝進港口之後便於在登陸時集結兵力,但此時卻發現這個決定的弊端已經顯現出來,狹窄的港口讓大量船隻無法在短時間內靈活機動,以至於現在陷入了進退失據的境地。
不過在海盜們驚慌失措的時候,港灣內的幾十門火炮可並沒有停下來等他們慢慢調整,依然是按照既定的頻率朝着海盜船發射着炮彈。從劉香一夥衝入港灣到現在不過半個小時,但現在處於沉沒或者半沉沒狀態的海盜船已經超過五艘,而被擊傷進水的船隻則多達十幾艘,這時候還能保持毫髮無損的海盜船已經寥寥無幾。
“快快快!都去幫着升帆!叫錢老七的船往旁邊挪挪,把路騰出來!”劉香此時也急眼了,眼看着出港的航道被自家的船堵得嚴嚴實實,他不得不開始大喊大叫地下達命令,試圖讓混亂的局面能得到控制。
“炮臺注意,炮臺注意,現在開始將出港船隻作爲第一打擊目標!”陳一鑫在岸上對海盜的動向看得非常清楚,立刻通過步話機向港灣兩側的岸防炮臺下達了新命令。
於是剛剛調轉方向,試圖衝出港灣的幾艘海盜船便立刻成爲了炮臺的打擊目標,幾十發炮彈砸過去之後,這幾艘海盜船的速度立刻就慢了下來。
而此時王湯姆的船隊已經在港灣外完成了第一輪的攻擊,戰船隊列駛向外海,它們必須要在海上兜出一個圈子之後,才能回到同樣位置發起第二輪的進攻。
在又付出了多艘船被擊傷的代價之後,劉香帶着一幫殘兵敗將終於衝出了萬山港。海漢人的戰船這時候還沒有兜回來,但劉香已經無心戀戰,直接下令撤退。海盜船隊轉頭向南,沿着來時的路線撤出戰場。
然而王湯姆可並沒有打算就此放過他們,戰船船隊在海上兜了一圈之後,便銜尾追擊,攆着海盜船的屁股跑。而雙方船隻在船速上的差距,在此時就充分體現出來,海盜船平均只有三到五節的航速,而海漢戰船在同等海況條件下,船速卻能達到八到十節。
一開始雙方還差着好幾海里地,但追出一截之後,雙方之間的距離就越來越近,而海盜船裡一些被擊傷的船隻卻開始慢慢掉隊了。這些船上的海盜爲了逃生,不得不選擇了脫離大部隊,向南或向北單獨逃竄。王湯姆自然也不會分兵去追擊這些單獨逃散的海盜船,只是盯緊了劉香的座艦繼續追擊。
“這幫傢伙還沒完沒了了!”劉香看着後方緊咬不放的海漢戰船,除了無奈的咒罵之外,也沒有其他更好的發泄辦法了。他可不敢再停下來與海漢人交戰,剛纔衝出港口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這些海漢戰船的側舷最少都有五門以上的火炮,而自己這邊所有的船隻加在一起,才只能湊出七八門土炮而已,戰鬥力根本就沒法相比。
而傳統的跳幫作戰在這個時候也派不上用場了,如果還要求已經沒了心氣的手下去衝擊海漢戰船,只怕會引起譁變也難說。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力逃跑,只要能逃脫海漢人的追擊,終歸還能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幹,劉香的船隊一路向東,還沒逃到擔杆列島海域的時候,就已經被後面的海漢船隊給趕上了。海漢戰船肆無忌憚地直接從中間殺進來,利用兩側的船舷炮火朝着海盜船射擊。
如果是正常情況下的交戰狀態,王湯姆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的戰船冒着被海盜船近身的危險去插入對方船隊的。但此時海盜人心已散,一心只顧着逃命,根本就沒有抵抗或反擊的念頭,王湯姆也樂得利用這個時機痛打落水狗,同時也可以藉此來鍛鍊一下水兵們的實際作戰能力,畢竟像這樣的大規模海上作戰,並不是時時都能有機會遇到的。
王湯姆這次也算是下了狠心,從上午時分一口氣追到天黑,足足攆了劉香的船隊四十多海里,擊沉擊傷多艘海盜船之後,這才心滿意足地收兵。雖然最終還是讓劉香趁亂溜掉了,但這次的作戰結果已經大大超出了戰前的預計,重重地傷了劉香海盜團伙的元氣,王湯姆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劉香的船隊一口氣連夜逃到了惠州海豐附近,確定海漢人已經放棄追擊之後,才停下來清點這次戰鬥的損失。出行時的八十三艘船,此時卻只剩下不到三十艘,而且幾乎每艘船都或多或少地掛了彩。當然其他的船倒也並不是都被海漢人俘虜或擊沉了,不少船是在逃跑途中跑散了,因此實際的損失一時間還難以統計。不過按照劉香自己的估算,這次帶出來的千餘名手下,至少已經摺損了一半左右,而途中逃散的船隻也未必能盡數都回到老窩,最後能保得住一半的船就算謝天謝地了。
這次遠征算是動用了劉香多年積存下來的老本,除了出發前給手下發放了幾千兩銀子的打賞之外,這上千人路上所消耗的各種物資也不是小數目,再加上折損的船隻和人手,裡外裡沒個幾萬兩銀子是打不住的。
算完這筆賬之後,劉香氣得幾乎要吐血了,這來回近千里的遠征連根毛都沒撈着,卻損失如此巨大,甚至將會直接影響到自己今後在“十八芝”中的地位,可謂是得不償失。如果能夠給劉香再來一次的機會,那他肯定會選擇忍氣吞聲,不去招惹這幫煞星了。
但此時後悔已經爲時已晚,如何穩定軍心,維持住現有的人心不散,纔是劉香當下所面臨最急迫的問題。劉香思考良久,最後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來人啊!把這辦事不力,私通海漢,泄漏戰機的劉信綁了!”
劉信大驚失色道:“大當家,小的在廣州盡力打聽海漢人的底細,皆是奉了大當家之命,絕無私通之說啊!”
“你如果沒泄漏我們的底細,海漢人如何能夠提前設下這圈套等我們去鑽?想那海漢人與我們一向相安無事,爲何讓你去了一趟廣州之後,他們的態度就變得如此強硬,甚至不惜與我們交惡動手,難道這不是因爲你在中間所起的作用嗎?”劉香黑着臉反問道。
劉信並不是蠢人,聽了這番話之後,就知道劉香是什麼打算了——這麼嚴重的一次失利,必定會傷及到劉香在內部的威望,所以這個鍋是必須要有人出來背才行的,否則劉香很難對內交代。劉香作爲首領,他自己出來背這個鍋肯定是不合適的,因此必須要找個冤大頭,而很不幸的是,與海漢人交手的整個過程中唯一能被扯進來的人,就是劉信自己了,不管他願不願意,都將會成爲這次戰鬥失利的黑鍋擔當。
劉香的幾名親信立刻過來將劉信按到在甲板上,然後掏出繩索將其五花大綁起來。劉信一邊掙扎一邊叫冤道:“大當家,此事實有誤會,小的冤枉啊!”
劉香遞了個眼色出去,立刻有人將一團破麻布塞到了劉信口中,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若不是這廝出賣我們,這一戰也不會損失了這麼多的船和弟兄!狗賊,老子真是留你不得!”一夜未眠的劉香此時眼睛通紅,倒是將憤怒、不甘的情緒演繹得淋漓盡致,堪稱完美。
“殺了他!”“幹掉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都閃開,讓本大爺來殺!”
一羣不明真相的海盜立刻就變得激動起來,似乎爲昨日的失利找到了最好的情緒宣泄點,全都大聲叫囂着要劉香做主處理這個叛徒。而劉信此時除了倒在甲板上瑟瑟發抖之外,根本就沒辦法出聲爲自己進行辯解。
劉香擡手示意衆人安靜下來,這才接着說道:“海漢人船堅炮利,實力在我們之上,這倒也罷了,今日戰不過他們,改日再邀鄭大當家和‘十八芝’的弟兄們一起出兵攻打就是。但這泄露戰機,害我們兵敗的罪魁禍首,卻是不能放過!”
劉香看了一眼劉信,有意忽略了對方乞求的眼神,大聲宣佈了懲罰:“看在劉信跟隨我多年,辦事也算盡心盡力的份上,就給他留個全屍!此事禍不及家人,劉信的家人今後也仍由我劉香養着,各位弟兄今日都做個見證!”
“大當家仁義!”“便宜這狗賊了!”海盜們紛紛發聲稱讚劉香的“大度”,同時也對劉信的下場表示了唾棄。
於是在劉香的主持之下,“內奸”劉信被處以了絞刑,一名身強力壯的海盜用船上的纜繩直接將其勒死在了甲板上,屍體在傳示各船之後直接就拋進了大海。在處理完這個替罪羊之後,海盜們的情緒果然稍稍恢復了一些,將昨天的失利暫時拋在了腦後,駕船返回位於潮州的老窩。
相比心如死灰的海盜,萬山港這邊的氣氛顯然就是另外一個極端了。除了少數輪崗戰備執勤的人員之外,島上所有武裝人員都得到了難得的兩天假期進行休整,民政部門也拿出了島上的肉食和酒水庫存,慰勞英勇作戰的民團士兵。當然高級軍官們在這個時候還暫時沒辦法參與戰後的慶祝活動,他們必須還得清點戰果,計算戰功,並撰寫戰後彙報提供給執委會。
相較於民團的前幾次作戰經歷,其實這次的戰果並不算豐厚,無論從殺敵人數、俘虜人數和戰後繳獲的戰利品來說,所有的數據都顯得並不突出。由於部分被擊沉的船隻已經無法清算殺傷狀況,殺敵人數就只能以碼頭上被擊斃的海盜,以及港灣內外的浮屍來計算,總數只有三百出頭,但軍官們相信實際的殺敵數字應該是大於這個統計結果,有人較爲樂觀的估計認爲殺敵數至少應該在五百以上,因爲那些逃走的海盜船上同樣還有不少的傷者,而這個時代海盜船上的醫療衛生條件恐怕不會讓他們當中的傷勢較重者能有機會活到上岸。
這一戰的俘虜則是主要來自於少量的未能及時登船撤離碼頭的海盜,以及因爲船隻進水嚴重而無法脫離戰場的海盜船上的船員,共計一百四十餘人。不出意外的話,今後等待他們的將會是田獨鐵礦沒日沒夜的挖掘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