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讓範迪門覺得嫉妒的,並非目前海漢和大明之間熱火朝天的貿易狀況,而是海漢在港口基建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他早先初到三亞的時候,也驚歎於當地港口碼頭的建設規模和水準,不過當時他認爲這地方既然是海漢的門面,自然要傾盡全力弄得漂亮一點,以便能給外來客商留下好印象。但在這次走訪海南島上多處港口之後,範迪門才發現原來海漢人的每一處港口都是實施了標準化建設,雖然規模大小有所差異,但港口設施、進出港手續、運作機制等等卻都是完全一致,也足見海漢在海上貿易方面經營策略的成熟。
相較之下,東印度公司在南洋的經營狀況卻更像是草臺班子,除了巴達維亞的港口還算有點模樣,其他地方的建設水平別說與海南島這些港口相比,就連安不納島都比不了。這種差距不單單只是因爲財力投入程度的差異所造成,更多的原因還是由於東印度公司在整體規劃、人員配備、工程能力等方面全面落後。
在港口建設和運營方面的差距對於貿易的影響顯而易見,海漢港口的運轉效率明顯要高出一大截,船隻進出港手續,貨物的裝卸、倉儲乃至銷售,都無需船主貨主們過多操勞,他們甚至不用下船就可以安排好這些事務,而節省下來的時間,便可以用於往返航程上。一年下來多跑幾趟海漢的港口,用這些省下的時間所換得的利潤自然就很可觀了。
儘管範迪門認爲地域和人種纔是雙方在貿易經營狀況上出現差距的主因,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如果站在客商的角度,服務設施完善,管理措施統一的海漢港口,顯然是更好的選擇。等海漢人在馬六甲海峽的基地投入使用之後,不難想象整個南海,或者說東西方之間的海上貿易狀況,或許都將會因此而產生微妙的變化。
如果一定要讓範迪門從中挑出一點毛病來安慰自己,大概也就只有海漢目前的海上運力還比較有限這個短板了。海漢爲了快速地擴展地盤,將大部分的資源都放在了建造軍事用途的艦船上,海漢海軍已經擁有了六艘“威嚴級”主力戰艦,但爲了建造這六艘大型戰艦和與其配套編制的衆多戰船,海運部只能大量削減了民用、商用船隻的建造數量。這使得海漢目前對於來自他國特別是大明的海上運力十分依賴,常年往返於海南島與大明之間的船隻中,有七成以上都並非海漢所屬。
但這個短板能夠限制海漢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了,這一路考察下來,範迪門在儋州和海口都看到了正在興建之中的造船廠。以海漢建造軍用船隻的速度來看,未來幾年中民用船隻從各個船廠下水的頻率只會更高。說不定一兩年之後,在南洋地區的海面上就可以看到掛着海漢旗幟的商船船隊出現了。
在海口城的最後半天考察時間,寧崎去了南渡江以東的新移民安置區。從1631年開始到現在,在這片區域已經安置了近兩萬以大明爲主要來源地的新移民。這些移民被分別安置在規劃好的十個村鎮中,生計以種植糧食作物的集體農場爲主。
明朝在鄉村實施統治的基本組織是裡甲制度,這種制度以一百一十戶爲一里,由丁糧最多的十戶擔任里長,其餘百戶編爲十甲。官府以裡甲爲單位編派徭役,包括徵收稅糧、辦運上貢無聊、支應官府公用等等。但因爲這種制度並非選拔賢能來管理基層,又沒有完善的監管措施,所以里長在安排徭役時就可以公權私用,中飽私囊。到明朝中葉一條鞭法施行之後,原本十年更替里長的制度也逐漸廢棄,對農民的控制力也就越來越弱了。
海漢在接管這一地區之後並沒有沿用大明的裡甲制度,因爲這裡安置的都是沒有根基的外來移民,所以民政部門在本地所採用的其實是以村爲單位的公社制,即所有生產資料公有化,而民衆的收入主要來自勞動所得的工資和口糧配給。而每個村的村委會幹部,全部都是由海漢民政部任命,在吃皇糧的同時也得接受監管,雖說手頭權力不小,但上頭有海漢律法壓着,多少能對其產生一點威懾。
這種集體所有制的組織形式比較適合農業社會,海漢試圖通過體制的優勢來達成以農養工的墓地,依靠農業的積累來實現工業化基礎。這種制度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首先有現成的模式可循,海漢只需把原本那個時空中的先人在實踐中獲得的成功經驗套用過來就行,管理制度和運作方式都十分成熟,無需再做長時間的實驗摸索。其次這種制度可以有效地組織起農民,利用民間的生產力來大規模建設農田水利基礎設施,省下海漢在農業開發方面所需做出的官方投入。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能夠有效地集中農業生產所產出的財富,並由官方將其統一投入到當下更爲重要的軍事、工業等領域,以促進社會生產力的高速發展。
不過海漢式的公社制度也吸取了先人的教訓,並沒有一味地強調公有制,對於期望棄農從商或者進入其他行業做工的移民,也同樣提供了轉換的通道,但有一個必要的前提就是首先獲得海漢籍貫才行。而如果沒有一技之長或是選擇了入伍從軍,單單靠着在農村進行簡單的體力勞作,現在至少也得一年才能獲得入籍的機會了。類似海口城附近這些移民安置區因爲設立時間不長,大部分移民都仍處於觀察期,入籍的比例還尚未過半。
當然在未來發展到某個階段之後,在這些地方所施行的集體所有制或許也會再次成爲束縛生產力枷鎖,屆時肯定還會在基層組織制度上進行適時的改變,不過那最快也得是下一代人的事了。
範迪門對於海漢在農村推廣的這種基層管理制度倒是有一定的興趣,這既不同於歐洲常見的封建領主制,也跟他所認知的遠東地區以大明爲代表的農村社會結構有着明顯區別。而從這裡的農田基礎建設狀況來看,無疑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地方中最爲出色的一處,類似遍及數個鄉村萬畝耕地,規制統一的水利工程,可不是靠着農戶自己組織的小打小鬧就能弄出來。
考察隊到來的時候,這處名爲大甘村的地方正好在組織民衆挖掘通往南渡江的灌溉渠,看到數百名壯勞力在原野上揮汗如雨,範迪門似乎也明白了剛纔寧崎告訴他的“集體所有制”意味着什麼。類似這樣的基建工程,的確也只能由官方出面才能組織起來,而這種技術含量不高的基建工程,放在別的國家可能拖上幾代人都未必實施得了——比如之前統治這一地區的大明,在長達兩百多年的統治期裡,官府也沒有把這些水利設施作爲必要工程來組織施工。
“爲什麼大明用了上百年沒有做到的事情,你們只用兩年就能實現?”範迪門主動向寧崎尋求一個官方的解答。
寧崎想了想纔回答道:“其實很簡單,因爲我們知道怎麼做纔是最正確的方法。”
範迪門聽得一臉的茫然,渾然不懂寧崎這話的意思。寧崎見他一臉問號表情,便繼續解釋道:“我們在施政中所用到的這些制度、方法,都是經過前人的實踐,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改進之後,比較成熟的做法。類似大明,或者是你們西方人的做法,我們都見識過,也知道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樣,所以我們不會再照搬這些錯誤的做法。”
範迪門有些不服輸地追問道:“所以你們現行的就是最好的辦法?這些都是來自於你們在大洋以東的故國?”
寧崎笑了笑道:“是不是最好的辦法,時間會證明給所有人看。”至於範迪門所問的後一個問題,他卻是有意無意地略過了。
當初爲了糊弄明人,穿越者們編造出一個“大洋以東”的海漢國出身,這種說法拿來哄哄已實施海禁多年的明人還行,但要想以同樣的說法來糊弄已經將足跡踏遍全球主要大陸的西方殖民者,那就很容易露餡了,所以近年來海漢高官越來越少在外提及自己的出身來歷問題。
這樣的答覆自然無法令得範迪門滿意,但跟寧崎打了這麼久的交道,他也知道這位海漢高官的特點,主動爆料的全是用於對外宣傳的內容,卻很難通過追問從其口中打聽出更多的消息。就連有幾次在地方官員安排的宴席上喝多了也還是密不透風,難怪會由其來擔當這種外事接待任務。
時間所限,寧崎在農村的這種考察也僅僅只能是停留在表面的走馬觀花,像海漢治下這些移民安置區的民衆來源非常複雜,民間也不太可能真的如視察時所見的這麼風平浪靜,肯定還是會有很多難以避免的矛盾衝突存在。不過從生產組織和基建狀況來看,這一地區的管理成效還是相當不錯的,雖然還不及崖州這種老牌開發區,但社會秩序和農業生產都比較穩定了,這纔是執委會最爲看重的部分。
當天在大甘村的巡視完成之後,寧崎一行人便直接在南渡江江岸登船離開,順海南島東海岸南下,當夜宿於文昌縣清瀾港。在海南島東岸還有文昌、瓊海、萬寧、陵水四個縣,不過這幾個地方都是農業縣,並沒有開通外貿港,而且近期也有農業部的巡視組在這幾個縣指導春耕工作,寧崎就不打算在這一線停留了。
從清瀾港到三亞僅有一百多海里,寧崎算算這一趟出來的時間也差不多了,便打算直航三亞,回去之後還能有幾天時間休整,準備接下來的大事。從海口跟出來護航的兩艘戰船一直到了萬寧外海,與北上迎接的同僚完成交接之後纔回轉,然後由接力的戰船護送考察隊一直回到三亞。
三月二十五日,寧崎一行人歷時約半月的環島考察終於在勝利港宣告順利結束。這一趟下來,收穫最多的倒不是寧崎,而是作爲嘉賓跟着他走了一路看了一路的東印度公司總督範迪門。
範迪門這一趟走下來,所見所聞已經勝過了與海漢接觸三年來的所有情報收集,而且很多都是花錢也買不到的第一手資料,如果不是海漢主動開放了這些地區帶他去參觀,範迪門估計這輩子都沒有機會看到海漢治下社會的真實狀況。
過去範迪門曾一度認爲海漢肯定是一個窮兵黷武的勢力,將商業賺取的利潤全部都投在了軍隊建設上,否則怎麼可能在短短几年間便成爲了南海地區最強大的海上勢力。但來到海漢親眼看過之後,他才意識到海漢的強大可不僅僅只是侷限於軍事方面,其工、農、兵、學、商,每一個領域的發展速度和水平都遠遠超出了他此前的想象。
範迪門很難理解這種全方面的強大怎麼會出現在海漢這種毫無根基的新興勢力身上,但事實就是如此殘酷,海漢在各個方面的實力都超出了周邊這些領土更爲廣闊的傳統勢力。而還是海漢目前受限於自身體量不夠,真正的實力還尚未全面爆發,畢竟總共就幾十萬人口,一島之地,有再多的黑科技也難以完全發揮出效力。假以時日,海漢的控制範圍大到一定規模之後,那大概纔會是這顆新星在遠東地區升起之時。
而從現在的國際狀況來看,似乎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止這顆新星的升起了。大明近年一直陷於內憂外患之中無暇南顧,而安南幾乎已經成了海漢的僕從國,剩下的周邊小國根本不夠看。至於來到遠東地區的西方殖民國家,現在無一例外都已經在海漢手裡栽過跟頭,看樣子也很難從其手中討到什麼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