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蒙軍的洪流滾滾向南,這支英雄的軍隊才克復了外蒙。征塵未洗,甚至沒有來得及享受一下勝利的喜悅,就要向南方殺回去。那裡等待他們的是什麼,安蒙軍上至何燧、下至扛步槍的列兵們都不知道。他們只知道,誰要擋在安蒙軍這支遠征了幾千裡的民族武力回家的道路上,那等待他們的就是崩潰和滅亡。
原教導騎兵團現在打起了“狼居胥”騎兵團的軍旗,而安蒙軍步兵第二團則是“姑衍山”步兵團。留守的安蒙軍步兵第一團則獲得了“唐努烏樑”步兵團的稱號。這也是何燧能給自己這些忠勇手下唯一的獎賞了。
看着麾下士兵們疲憊但是又精神勃勃的面容,何燧心情沉重。在七天的時間裡,南返的部隊全部改成騎馬步兵,走了一千四百多里路,只攜帶了一個基數的彈藥和六門山炮,其他的全部裝備給唐努烏樑團了。眼見貝子廟就在眼前不過一天的路程。到了貝子廟會合了留守部隊之後,對安蒙軍的考驗纔在眼前。離江北千山萬水,如何保全這支部隊,是他肩頭沉甸甸的責任。
在前方作爲尖兵的騎兵搜索部隊在遠處捲起了一片煙塵,飛快地朝他這裡馳來。李睿迎了上去,騎兵們下馬向他報告了一些什麼,又敬禮離開。
“灼然,在貝子廟附近發現了烏泰主力活動的跡象,他們大概知道庫倫覆滅,想劫掠有豐厚物資儲備的貝子廟兵站,準備過冬!我們要早點拿出決心來!”
李睿神色看不出什麼緊張來,只是語氣的急促透露出了他的一點真實心裡活動:“我們的騎兵搜索部隊都能發現烏泰主力,他們肯定也早發現了我們這支部隊向貝子廟前進……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選擇和咱們會戰。”
何燧下意識地看了下地形,太陽還掛在遠處,離天黑也不過兩個小時的時間了。周圍地形一片開闊,正是騎兵馳突的好地方。他沉聲問着李睿:“有沒有北洋軍的動向?”
李睿只是搖頭:“我們的騎兵尖兵最遠離咱們一天路程,他們只是前出到貝子廟,和守軍取得了聯繫。北洋軍的動向還不知道,大概離這裡還遠……我估計他們在京綏線上形成了防線,再堵住了外長城的那幾個口子,讓咱們回不了家。到草原上決戰,除了八十團,其他的北洋軍沒那個膽子!”
想到八十團,何燧就想起現在被扣押着隨軍行動的張之江。他有些煩悶地搖搖頭,果斷地下了命令:“縱雲,通知部隊,停止前進!多派騎兵部隊出去,和貝子廟取得聯絡。對烏泰那匹餓狼,咱們大意不得。姑衍山團今天陣地徹夜把守!馬上就安排宿營……晚上要是遇到敵人騷擾,不得輕易發槍,注意節約彈藥!”
接到何燧的命令之後,南返的安蒙軍全部五千餘人迅速將就地展開宿營。做工事,挖壕溝,編配火力點。在草原上行進,在敵人大股馬匪環伺的情況下,這些工作一點都馬虎不得。安蒙軍現在除了自己,周圍可以說全部都是敵人。
看着張之江在營壘裡面鬱鬱寡歡地散步,他身上的軍裝已經去掉了領花和軍銜,揹着手在司令部的帳篷面前轉圈。幾個安蒙軍的參謀從他身邊經過,都不屑一顧的樣子。以前把這位軍人當做老軍務、老前輩尊敬請教的姿態完全都不見了。
何燧慢慢地走了過去,想開口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後只化作了一聲嘆息:“之姜兄……”
張之江擡起頭來,看着何燧站在他的身後,苦笑道:“灼然,我現在是你們的俘虜,不必這麼客氣……說實在的,我也很遺憾自己不是安蒙軍這個團體的。你們拿下庫倫,也是爲了我們這些戍邊老軍人的心願,安蒙軍……我也只能祝你們能平安南返了。”
何燧突然激動了起來,一下按住了張之江的肩膀:“之江兄,爲什麼你不能和我們一起幹呢?從袁世凱居然在我們安蒙軍爲國北征的時候在背後下刀子,就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了。至少在江北軍,我還沒有發現雨辰有什麼罔顧民族大義的做法。國家交在他這個人手裡,還不如換人來幹!只要你願意,安蒙軍……哪怕是後來我們能平安回到江北,我能擔保最少是個團長!國家就缺你這樣的好軍人……之江兄,一起幹吧,咱們還要再並肩一起回這片土地!”
張之江慢慢地搖頭,想說什麼卻最終又收住了聲。低低地嘆息了一聲,又慢慢地走了開去。夜色漸漸地沉暗了下來,想到自己即將再次走上的內戰戰場,何燧心裡也不知道是些什麼滋味。
師長,你確定你堅持走的道路就一定是正確的嗎?蒙古的大草原朔風浩蕩,偶有幾聲戰馬的嘶鳴傳來,卻顯得這個草原的夜色加倍地蒼涼。
湖北的鄂東、鄂南,此時仍然是戰火交加。京漢線和長江中游都成了最繁忙的運兵通道。列強對這次戰事的意見卻和光復時候一樣,嚴守局外中立。在漢口的五國租界,已經增派了軍隊,四國大借款也已經完全停止了下來。
他們中間意見很有些分歧。英日都是主張支持袁世凱,再次封鎖長江一線。認爲袁世凱中央已經表達了良好的與列強合作的意願,支持這樣一個政府,對於將來列強在中國的地位是很有好處的。俄國卻因爲袁世凱政府在成立西北邊防軍,對外蒙交涉事件上的強硬態度而對這個事件持保留態度,認爲這仍然是一場中國內部的內戰,既然各國還沒有承認民國,也大可以再等等,看看局勢的變化。美德兩國卻認爲袁世凱政府在短短十個月中已經換了三任內閣,眼見着又要組建第四任所謂的戰鬥內閣。在他短暫的統治期間,對地方的控制力相當薄弱。屢次發生兵變,十個月中發生了好幾次內戰,蘇南的、鄂贛之間的、四川一直延續到現在的內戰等等,認爲他完全無法控制住局勢。
此次的江北軍和北洋軍的戰爭,起因也是他強行改編安蒙軍造成的,他明顯已經成爲了中國最大的不穩定因素。而且政府財政極其窘迫,並沒有履行條約的能力。現在再支持他,是否是一種不明智的舉動?還是像光復時候一樣保持局外中立,等待中國人自己決定吧。在美國代表的口中,毫不掩飾雨辰在江北採取門戶開放,對各列強勢力一視同仁的態度。
而英國因爲上次武穴事件,違背了列強在中國統一行動的原則,已經受到了杯葛。這次因爲行動意願再次沒有得到統一,列強在這場戰事中,暫時仍採取了觀望的態度。
這時在北京也隱約有風聲傳出,袁世凱以王揖唐爲代表,似乎就日本在東北權益問題上做了正式的條約換文。雖然具體的內容還不知道,但是似乎牽涉了以前流產了的東北哈里曼世界大鐵路計劃和東北的部分礦產抵押,還有關東州和旅順港延長租界期限的計劃。換取分三批付給六千萬日元的貸款,第一批一千萬日元已經撥付,充作北洋軍動員的費用。但是日本公使這時正返回國內述職,而袁中央對這個事情是堅決否認。
江北軍的炮兵陣地上慢慢升起了一個巨大的觀察氣球,氣球漆成了白色,在陽光下耀眼生光。氣球在冬日的微風裡慢慢地升到了大約兩百米的高度,兩個佩戴着綠色兵種識別色的炮兵軍官在吊籃上仔細地觀察着對面的北軍陣地,不時在圖版上標繪出射擊標誌。在觀測氣球的後方,放列着湯斯靈支隊的主力炮羣。
四門一百零五毫米,從軍炮團加強的榴彈炮。二十四門法造或者滬造七十五毫米山炮,十六門七十五毫米野炮,都在等待着發射命令。隨着觀察軍官通過連接氣球和地上的電話線向陣地傳達了射擊諸元之後,地上似乎就閃過了一陣悶雷,炮兵陣地綻放出了一團團的白煙。無數採購自國外,或者江北軍兵工廠生產的炮彈向北軍陣地呼嘯而去。
湯斯靈趴在掩蔽所裡,看着對面北軍陣地的地動山搖,炸出一道道各形各狀的煙柱,他回頭朝歐陽武笑道:“止戈兄,總司令部這是什麼意思?每天叫咱們打成百上千顆的炮彈。但是步兵的攻擊作戰從昨天開始就停止了。每天這樣浪費彈藥,江北軍家底再大,也支撐不下啊!”
歐陽武大張着嘴巴,他和江北軍並肩作戰也有些時日了,但是還是有些不習慣江北軍這樣拿山炮當機槍打的風格,耳膜覺得嗡嗡作響。聽到這個湯支隊長笑着問他,只是笑了笑。對於自己作爲江蘇都督、江西陸軍第一師師長,還要接受江北軍旅長的指揮,他也是略微有點意見。他可是正經的軍校畢業,接受過完整的軍事訓練。不要說地位了,就是軍事學術,他也有些瞧不起眼前這個年輕的軍人。但是湯斯靈是江北軍第一大將何燧手下的心腹,贛軍現在又完全地捆在了江北軍這條大船上,他也只好接受現在這個安排了。
他趴到湯斯靈的身邊,皺眉道:“雨司令這麼個安排,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我們三個旅力量充足,火力也比對面北軍強,部隊士氣也高,拼着性命一路攻擊前進也就是了。早點拿下武漢,就早一點主動啊,不然這個仗還要打到什麼時候?”
湯斯靈舉起望遠鏡,正準備說什麼的時候,北軍炮兵也開始發炮反擊了。一發野炮彈落在掩蔽部的不遠處。巨大的震動讓掩蔽部頂層原木上面的覆土瑟瑟地往下掉。歐陽武身子縮了一下:“祥符兄,你的指揮位置還是不要過於靠前了。我們都是要掌握大軍的指揮官,把指揮位置設在敵人的火炮範圍內沒有任何意義嘛!我請求你還是回到後方指揮所。”
湯斯靈只是搖頭,專心地趴在那裡觀察着對面,歐陽武無奈地嘆口氣,陪着他一起在那裡觀察。江北軍出身的軍官都是瘋子,一個個佩戴了青軍會的徽章就以爲自己刀槍不入了。不自覺的,他又想起了那個武昌的夜晚。在鄂軍瘋狂的火力下,一羣赤着身子的漢子高喊着“青軍會,各自爲戰!”的口號,躍上武昌碼頭的樣子。
北軍的炮兵無論從數量還是彈藥儲備量來說,都不如江北軍的炮羣。他們炮戰中的反擊更多是象徵意義的,發射了幾炮後就沉寂了下去。湯斯靈重重地拍着掩蔽部的胸牆:“要是司令肯再次發動咱們支隊的總攻擊,十天,我只要十天,一定打到武漢去!參謀部對這次作戰的計劃到底是什麼?真他奶奶的憋死我了!”
歐陽武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現在戰線在湖北全面展開了,湯斯靈支隊在黃岡一線對上曹錕的江右軍,姚雨平支隊在賀勝橋一帶對付陳宦的第一作戰軍。在自己側翼的教導旅本來要加入戰場,卻遭到了河南過來的雷振春第二作戰軍的側擊。三支部隊擺開陣勢在長江兩岸和各自的對手打得熱鬧,雙方都一時相持。南軍十七個團、北軍二十七個團混戰成一團,雙方都前進不得。
要是自己指揮部隊,現在在江北的教導旅和湯支隊完全可以連成一氣,趁着武漢江右軍和河南過來的第二作戰軍之間的空隙太大。集中主力有重點地擊破一路敵人,這樣湖北的局勢就全盤皆活了。但是現在兵對兵、將對將地捉對廝殺,看起來打得熱鬧,其實在白白損耗部隊的兵力和銳氣。時間拖久了,要知道江北軍的根基並不穩固啊。
遠在徐州的雨辰,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看他沿着津浦路北伐,還有席捲幾省的時候,指揮部隊的動作敏捷得很,從來不像湖北這樣打得拖泥帶水。江北軍到底下一步的行動該是如何?
虎穴作戰室內人來人往,作戰參謀、情報參謀們忙碌的身影隨處可見,十幾部電話交替着發出震耳的鈴聲。在這個江北軍最中樞的指揮位置,所有人的精力都撲在了這場大戰當中。
“什麼?教導旅抽調的教三團現在已經抵達阜陽了?好好好,命令他們馬上修整,補充彈藥,調整槍械!”
“張師長髮來的電報,安徽陸軍第一師已經將第三第四團和師屬所有騎兵向阜陽調動了,預計……22日抵達阜陽!”
“司馬處長,第九師獨立旅已經通過火車向蚌埠輸送,22日之前應該可以完成集結任務。”
司馬湛作爲臨時大本營的參謀處長,在現在已經完全搶了吳採的風頭。吳採現在的角色,已經越來越像江北軍的軍令部長,負責全軍的管理工作。而起着參謀職能,制訂作戰計劃,配合雨辰指揮部隊的,就是這個越來越受器重的年輕湖南軍人。
各處的部隊調動潮水一般地向他這裡彙總過來。他緊緊盯着通過各種渠道擁擠在他的面前北軍情報。他坐在一張雨辰常坐的椅子上,腳蹺在沙盤上,皺着眉頭苦苦地思考着。無數數字在他腦海中流過,地形、我情、敵情、裝備、天候……要考慮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他是如此地專注,連雨辰走進了作戰室都沒留意到。一個參謀想去提醒他,卻被雨辰制止住了。
雨辰纔在蔣百里的陪同下接見了幾撥代表,應付了幾處的記者。江北軍在這次行動中咬定了是在鄂贛停戰之後,北軍再主動向他們的實際控制線發起進攻,也多次地將安蒙軍的綏遠事件提出來。但是他們卻驚異地發現這些各處的人物關心的並不是南北開打的原因,在這些瞭解民國最近政治走向的人物來看,一個想掌控全局的老袁,和一個野心勃勃的雨辰,早就該打這一仗了。
他們只是關心,江北雨辰將會怎麼做?是根據他的同盟會出身,再將孫中山推戴出來,還是成立一個單獨的聯省自治政府,他自己跳到臺上來?對這個問題,雨辰和蔣百里早有準備,都強烈地表示民國的法統不容破壞,臨時約法也同樣神聖不容破壞。這次成立聯省自治軍,也不是一個正式政府機構。而正是因爲袁世凱在北京的所作所爲破壞了臨時約法,也破壞了民國的法統,從那幾次政潮就可以看出來。所以才毅然不服從他的亂命,發動兵諫將袁世凱請下臺來。從速召開全國大選,組建政黨內閣。至於雨辰自己將來的何去何從,他謙虛地表示將完全服從責任內閣的安排。作爲軍人,他願意帶兵戍邊,也可以解甲歸田。
有時事情就是這樣奇怪,沒有動手開打的時候,真是顧慮良多,但是一旦真正下定了決心開始動手,很多想得很複雜的利益牽絆最終還是看實力說話。觀望的人永遠最多,而向勝利者最先獻媚的,也往往就是他們。
看着司馬湛還在那裡皺着眉頭,號稱江北軍第一秀才的他的腦子一定在高速地運轉着。終於他跳了起來,連椅子都給帶倒了,一拍沙盤道:“只能這麼辦了!”
雨辰在他身後微笑道:“只能怎麼辦?純如?又有幾個設想了?”
司馬湛這才發現雨辰已經在他的身後了,他也懶得敬禮,豎起兩根手指道:“兩個,就兩個設想。我還需要和大家再斟酌一下,然後書面向你彙報,看司令的決心如何下!”
司馬湛和一幫參謀們做的計劃很快就送到了雨辰的面前,他拿着這幾張紙在吳採的辦公室裡面一邊踱步一邊細細地看,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變化出來。吳採坐在他的辦公桌前,埋頭批閱着公文。這些天部隊調動,軍資補給,還有他兼的情報處的工作,方方面面的軍政事宜忙得這個能幹的參謀長臉色發青,不斷地喝着濃茶。
甲案依然是司馬湛一貫敏銳的風格,在河南第二作戰軍因爲教導旅從安徽加入湖北戰場而匆忙調動之後。齊燮元的第四作戰軍調入河南填防中間的這個時間差內,鄂豫皖邊界出現一個巨大的空當。這是沿着兩條鐵路佈置軍隊,又取外線作戰態勢的北軍必然在南軍調動中會出現的。江北軍可以調動正在阜陽集結的教導旅第三團,安徽陸軍第一師抽調的第二旅,第九師獨立旅總計六個步兵團組成一個強大的支隊,從河南迂迴,抄擊京漢線!京漢線上只有第一師作爲總預備隊,動作快的話完全可以將這個師四個團擊破,整個湖北的北軍就將陷入腹背受敵的局面。一戰可以定鄂!至少陳宦的第一軍,還有曹錕的江右軍,到時只有舉手繳械的份。但是甲案的缺點也是明顯的,如果不能迅速擊破第一師,那背後齊燮元的第四軍,老袁控制在北京的幾個師壓過來,這個支隊的敗亡不待說,也一定會牽動整個江北的大局!
乙案則是一個較短距離的迂迴,只是抄擊河南第二軍的背後,非常有把握。殲滅這支戰鬥力不強的部隊,北軍在側翼的強大壓力之下,只有沿着京漢線撤退,但是戰果就沒那麼豐厚了。北軍沿着京漢線,在後方部隊支持下,仍然有着節節抵抗的能力。但這個支隊的安全,可以不用擔心。但是奪取武漢,可以說是沒有問題的事情。
到底採用哪個方案呢?自己的這個決心,到底應該怎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