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英國方面以前一直對雨辰抱的是不加以理會,而且拒絕進行接觸的態度的話。現在朱爾典作爲在中國的資深外交官親自拜訪南京的雨辰總統府,並提交了正式的進行交涉的備忘錄。這種巨大行爲上面的反差,實在是讓這位非常自負的老人感到極其的不愉快。但是這有什麼辦法呢?外交官只能忠實地實行國內既定的政策。國內既然不願意讓遠東的麻煩繼續下去,願意和這個強勢的總統建立某種程度的合作,那他就只有如此。不過朱爾典相信,他在遠東的日子已經不會太長遠了,這個世界已經不像從前那樣了。
在有着幾百年歷史的總統府裡面,朱爾典在伍廷芳的陪同下,早早就坐在了會議廳。除了英國在南京的領事陪同,還有北京公使館的一秘,日本駐上海總領事也神色凝重地在座位上面。只有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雨辰的老朋友庫柏先生站在門口,和伍廷芳在輕聲談笑着些什麼。他有理由表示高興,這一行從北京過來的代表們,通過他先在上海和南京方面進行了接觸。南京政府派出的代表的資格是無可挑剔的,外交部長伍廷芳先生。在得知了德國特使舒爾茨先生的船已經到達孟買的時候,他們需要和雨辰進行直接會談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了。在庫柏南京、上海兩頭跑之後,本來只打算派伍廷芳出馬的雨辰,終於答應親自和他們進行談判了。這也算是庫柏先生的交涉手腕取得的小小的勝利,在他的安排下,終於要進行實質性地承認南京臨時政府的談判了。只要越過了這道坎,美國和南京政府的合作前景近乎是無限的。而他的前程,也毫無疑問是無限的。
仔細想想,爲什麼本來態度都非常僵硬的雙方現在能坐在一起?雨辰計劃和德國簽訂的條約——不管是真是假,纔是這次正式談判的最大促動因素。庫柏只能說,雨辰又好運地賭贏了。他選對了時機,英國不想在亞洲有更多的麻煩。對於雨辰爲什麼能這麼精確把握住國際局勢並瞭解大國之間相互的心理,他也只能覺得也許他就是個天才。無論如何,現在雙方終於坐在一起了,不再互相保持不屑理睬的態度,而是願意開始談判。問題總是會解決的。但是庫柏總會忍不住惡意地猜測,一向都出人意料的雨辰,到底會在談判中給朱爾典這個老狐狸怎樣的難堪呢?還真是非常讓人期待啊!
門外響起了一陣響亮的腳步聲,伍廷芳和庫柏都在門口站直了身子。然後就見一個高大英挺,掛着少將肩章的青年軍官走了進來,微笑道:“各位代表,請起立。雨辰總統已經到了。”在這個場合,誰都不願意失去禮數。大家都站了起來,特別是朱爾典,一臉的慎重。雨辰在這一年多快兩年的時間裡,在遠東大地上上演了一場魔術,造就了一個神話。他和他支持的袁世凱,都屢次敗在他的手中。現在還要上門來就他的教。雖然他表面上含着微笑,風度翩翩對着門口,但是那一閃的複雜目光,卻有太多說不清楚的東西。
雨辰終於走了進來,年輕是大家對他的第一印象。朱爾典更是覺得感慨,如果袁世凱代表的是過去,而今天出現在他面前,特意修飾了一下,戴着白色手套,軍服整潔,馬靴鋥亮的雨辰,似乎就代表着這個國度的未來。他氣色出奇的好,笑容也是出奇的溫和。在這一刻,本來充斥在正式的報告或者一些惡意的報道當中,那個失去理智,有時還會歇斯底里地搖動着民族主義大旗的那個小丑軍閥。和現在這個處於莊嚴的總統府中,以無可挑剔的禮節和微笑向朱爾典伸出手來的民國統治者,就這樣重合在一起了。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朱爾典覺得有些恍惚。他握住了雨辰的手,那是一個年輕權力者光潔而有力的手掌。朱爾典終於從自己的思緒當中走了出來,帶着一點無奈的笑意,淡淡地用中文向雨辰致意:“經過了這麼遠的距離,還有這麼長的時間,終於能和總統閣下見面了,我作爲一個已經將中國視爲故鄉的老人,從內心裡面覺得,這實在是一個奇妙的時刻。希望我們的會談,能給這片我也深愛的土地,帶來國際的承認還有未來的繁榮。”
雨辰淡淡地一笑,拍了拍朱爾典的手,親手扶他坐下,然後又轉過去和其他的代表握手致意。王登科跟在他的身邊,雨辰側過頭來,幾乎耳語般地低聲笑罵道:“這個英國老鬼子,一開始就直奔主題了啊,真他媽的是急了眼了。”突然聽到雨辰難得地罵了一句髒話,王登科都愣了。呆呆地看着雨辰一個個和代表們握手寒暄,最後在伍廷芳身邊坐了下來,才反應過來站在他的身後。司令今天可真是放鬆啊……好兆頭。
雙方都對坐了下來,南京政府一方,出席的只有雨辰和伍廷芳,還有幾個做記錄的秘書,加上兩個翻譯。洋人的陣容也不見得多麼龐大。雙方坐下來互相對視了一陣,一時間居然沒有人開口說話。最後纔是雨辰一笑:“我已經收到伍部長轉交的英、美、法、俄、日五國聯合提交的照會,表示願意和我就正式承認南京政府展開談判兄弟就感覺頗爲納悶。在光復之時,各國承認我革命軍爲交戰團體的時候就已經宣稱,當完成正式大選之後,成立了代表大多數國民公意的正式政府之後,各國將在外交上正式承認我新政府。經過光復一年半來的擾攘,我國民經過艱苦卓絕的奮鬥,終於推翻了獨裁陳腐之北京軍閥政權,次第收復光復時期喪失的國土,最後經過國民公舉,終於造就了現在這麼一個得來不易的正式政府。這個承認問題,難道還成一個問題嗎?難道我們南京政府,不經過你們的承認,就不能代表這個國家了?這不是笑話嗎?承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現在還要就這個進行談判,兄弟實在覺得無謂得很。”他語氣凌厲,但是說話的神情卻溫和得很,還連說帶笑的。最後還喝了口茶喘口氣,接着才做了總結:“所以,兄弟覺得,根本就沒什麼好談的。大家既然來了,就正式換文,履行遞交國書的程序,建立起新的外交關係。作爲一個遠東大國,不可能永遠都看某些方面的眼色過日子,要交朋友,我們歡迎,但是如果想再利用這個話題撈取什麼好處……那恐怕就是打錯了主意!”
伍廷芳聽着這位總統說話,沒有一句是上得了外交檯面的,已經急得額頭都是汗。列強已經表達了坐下來談的誠意,這是多麼好的機會?他還擺出這個丘八脾氣。這不是他對着羣衆演講,怎麼強硬怎麼說。這可是談判!看着幾個外國代表都變了臉色,那個日本代表的鬍子都動了。他忙在桌子底下踢了雨辰一腳,真是恨不得衝過去把他的嘴巴捂住。雨辰還是神采飛揚地繼續往下說,不管那些洋鬼子代表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其實話說回來,要交朋友也要表示出誠意出來不是?中國的關稅全在你們的手裡,這成嗎?什麼商品都只收5%的關稅,我們的市場需不需要保護?鐵路礦山全部都作爲前清政府借款成了你們的抵押品。華北的福公司,東北的日本森公司都靠這些抵押的資源大發其財,這合適嗎?還有那些外債,只能向四國銀團借款,最優惠的也要打八六折扣實收,加上每年超過八釐的利息,你們是不是要一直藉着這個銀團把我們國家的血吸乾?以前的這些債務,需不需要重新整理,以更加合理的方式或者免除,或者展期償還?還有遍佈我們沿海內地的那些大小租界,你們不覺得在這個國家真的覺醒之後,這些租界只能激起國民的惡感和怒火嗎?要做朋友,你們也必須拿出朋友的姿態出來。沒有這個前提,咱們就沒什麼好談的了。”他到最後都是臉上保持着笑容,但是說完了之後,卻自顧自站了起來,朝代表們微微一點頭:“兄弟是帶兵的粗人出身,才學着做總統,禮節什麼的也不太懂。但是兄弟已經把自己的條件都擺出來了,各位儘可以慢慢考慮,兄弟不急。文爵兄,好好招待幾位代表先生,各位想好了,咱們再談。”
說完竟帶着王登科揚長而去了,把一羣目瞪口呆的洋人加上伍廷芳等一干民國外交精英丟在那裡。伍廷芳用手捂住臉,這哪裡叫談判啊!有的沒的扯了一大堆,就是在和這些列強代表下最後通牒,他難道以爲國家大事都像帶兵的時候給部隊下命令一樣,他說什麼就必須是什麼?朱爾典的心裡早已氣得是波翻浪騰了,他的外交生涯裡還沒有碰到過這麼無禮的舉動!雨辰這麼做,幾乎就等於表明了他自己的態度,他似乎是毫不在意和他們這些代表的談判!氣憤之後又是深沉的憂慮,難道他已經鐵下心來準備和德國協商簽訂盟約了嗎?日本領事早就一拍桌子,用日語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大步走了出去。日本對雨辰態度的警惕,還要在英國之上。只留下伍廷芳他們揚着手想招呼他們坐下來,卻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朱爾典朝左右看看,又看了看面色尷尬的伍廷芳他們,嘆了一口氣攤了攤手:“貴總統如此表示,雙方的立場實在差距太遠,我們沒能感受到貴方表示的誠意,今天的會談就到此爲止吧……如果貴方立場有所變化,我們可以繼續開始談判,在南京我們還是要待一陣子的。”他停了一下,最後放嚴肅了臉色,“其實我們的立場也非常簡單,也有相當的誠意承認貴國政府,畢竟作爲一個遠東的新興勢力,自絕於國際的做法是非常不可思議的。我們的條件幾乎是優惠性的,單純繼承自清政府以來延續下來的條約和做法就可以了,這些長期形成的各國在中國的權益,是不可動搖的。當然,爲了體諒新政府的處境,我們可以取消鹽稅的抵押,並減少部分債務的利息,展期也不是不可以商量。但是一味否認,是絕對不可以的!”朱爾典說完這些話,終於帶着點憤憤的神色站了起來,朝伍廷芳點了一下頭,帶着自己的隨員們也大步走了出去。只留下可憐的伍廷芳他們,整個十五分鐘的會談時間裡面,這些精心準備了無數華美的談判辭藻,之前做足了功課的外交精英們,他們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說!伍廷芳也霍地站了起來:“我找總統去!他這麼粗暴地干涉我的工作職權,國家大事不能這樣兒戲處理,實在不行,我就不幹了!”
雨辰在談判中的強硬姿態還有所說的話,很快就傳了出去。在政府內部立刻就掀起了軒然大波,非江北系統出身的官員都覺得雨辰發瘋了。好不容易列強政府主動來尋求接觸,這個在以前的臨時政府中,是磕破了頭也求不來的事情啊!他還說那些瘋話,幾乎就是想堵死談判的門戶,難道他真的不介意始終不被列強所承認?不管是南京臨時政府還是北京的臨時政府,當初都首先表態表示尊重各國的權益,就怕列強有一點不高興。但是他倒好,列強所有的權益被他罵了個乾淨,巴不得全部推翻纔好。就算是開價,這個價碼也開得太高了吧!在南京住下的朱爾典他們,會談之後反而又享受到了原來那種地位的感覺,從內閣宋教仁以下,包括參衆兩院的議員們,甚至還有現在擔任全國鐵路督辦的孫中山先生,都次第去拜會他們,幾乎每個人都當着他們的面說雨辰昏頭了,他們一定去勸他,希望談判不要就此破裂。其實朱爾典他們既然還留在南京,也是從心裡不希望談判破裂,他們也樂得這個局面出現,好在他們自己內部對雨辰施加壓力。遠東的事情不能再糾纏下去了,不能再讓這個瘋子總統胡亂行事,再搞出什麼事情出來,西方列強現在根本無法分心到遠東來!還是早點以條約換文的形式確定下來吧,至少要在那個他媽的德國特使舒爾茨到來之前!
雨辰自從參加了第一次的會談,似乎就把這個事情丟開手了。所有官員關於這件事情要見他,他是一概不見,整天忙着辦理其他的事情。本來也是,除了這個國際承認的問題,國內的事情本來就是多如亂麻。比如六年義務制教育計劃,準備在雙十節前通過議會表決,形成正式法律條文。這個是中國未來發展的百年大計,資金如何籌措,師資的儲備培訓,加上學校如何佈局,教育債券的發行。光這一件事情,雨辰就要每天批兩百多份公文,見十多個人。更不要說其他的事情了!整個國家在他強硬的意志力和雷厲風行的作風面前,被推得向前飛速地行動,這建國四個月來所辦的事情,已經多得無法想象。但是不管他如何埋頭在其他的事務裡面,關於這個外交上面他的態度究竟是如何,後續的事情如何進行,他還是要進行表態的。不過他現在,只是冷眼在看着局勢緩慢向前發展罷了。
“總統,庫柏先生現在在會客室裡等您……他是一個人來的。”雨辰從公文堆裡面擡起了頭,目光有些閃爍,聽到庫柏終於來拜訪他,也不知道又在轉什麼主意了。他最後點點頭,朝王登科道:“我馬上就去……批過的公文,交秘書處,讓他們按照對應的部門發下去,還有關於教育訓令的,記得交給宋總理副署……”他站起來鬆快地伸了一個懶腰,又整了整身上的軍服,大步走了出去。
庫柏正坐在會客室裡面等着他呢,他好奇地打量着這個總統府裡面的會客室。這裡不像雨辰在徐州的時候了,會客室既寬大又陳設頗爲富麗,看來當了總統,體制不同,也要壯麗一下觀瞻了。他淡淡地自己笑了一下,他可是看着雨辰從一個地方性的軍閥走到這一步的,雖然這過程快得讓人目不暇接。雨辰坐上了現在這個位置,他和雨辰的接觸反而少了許多。當初他們在上海商定的雨辰——喬治·斯文森協定,現在情況發展到這個地步,到底會有什麼變化?想到這裡他就有些心煩,塔夫脫總統去職,和中國的聯繫似乎就一下冷了下來。喬治現在也是在國務院擔當一個閒職,新任國務卿就是一個歐洲派的政治家。美國又加入了列強聯合行動,這份協定似乎就變成了一紙空文。雨辰對和美國繼續結盟,在情勢的變化下,還有這麼大的熱情嗎?他又想到了自己和國務院的公文往還,就算國內內部,現在對這份協定的熱情也不是很高了。他接到國內的訓令——繞過了作爲擺設的那個花花公子公使大人。意思就是關於協定中的與美圓掛鉤的幣制改革,還有工商、教育方面的交流合作,國內還是願意繼續推動下去的,畢竟這樣的好處巨大。但是原來協定中的軍事上面在亞洲的合作,卻被表示爲不必要的,如果最後形成協定,這些都要去除。雨辰對於這一份縮了水的協定,還有簽訂的熱情麼?這一切都讓他覺得有些灰心。至於現在列強承認南京政府的外交情況,雖然像是陷入了僵局,但是他卻一點都不擔心。他對雨辰實在是太瞭解了,在他外表軍人似的爽快乾脆甚至有些粗魯的作風后面,隱藏的卻是狡猾還有極度擅長利用各種勢力互相牽制進行的投機。對國內各勢力是這樣,對國際勢力同樣是這樣。那個德國特使的到來,還有之前的風聲,他敢用自己幾十年的外交生涯打賭,就是他用來要挾這些西方列強的手段!第一次談判中他無禮的舉動,也是想向大家表示他對外交的一竅不通還有強硬的態度,他是想看看自己究竟能撈到多少的好處!庫柏相信,就算那個德國特使船到了上海,只怕這裡的談判也還是沒有結果的!幾方面都到場了,他迴旋的餘地也就更大了,伎倆只怕也是更多了。而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在這個幾方面互相鬥心眼的時候,確保美國的利益,這也是他今天私下來見雨辰的原因,對於即將到來的和雨辰的交鋒,他不知不覺竟然有着一份期待了。
門口腳步聲響亮,接着就看見雨辰滿臉堆笑,不帶一個從人走了進來。對他的招呼是空前熱情的:“老朋友!我們又見面了!我還以爲你忘了我呢!這次又給我帶來什麼好消息了?還是隻是來看看我?我在這個位置上面,真的悶得讓我透不過氣來!真是懷念我們在徐州喝茶聊天的日子!”庫柏微笑着也張開了雙手,和雨辰來了一個西式的擁抱禮節:“總統先生,恭喜你終於走到了今天!南京您就職的時候我也在場觀禮,您的演說真的非常精彩!如果演說的地方換在葛底斯堡,我還以爲您是林肯呢!”
兩人一笑,分賓主坐了下來,雨辰還是笑吟吟的沒有說話,庫柏就已經帶着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微笑着對雨辰開口道:“總統先生,您現在在走鋼絲,非常的危險!作爲您的老朋友,我不能不提醒您注意。欺詐在外交上面,一直是作爲最大的忌諱,特別是在您和您的國家,沒有一定的實力的基礎上!”
室內頓時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