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法倫是第一個察覺到祂的死亡的人。
這件事發生的極爲突然,但他沒有驚訝。黑暗諸神的聲音緊隨其後,奔涌而來。彷彿大海的波濤,連綿不絕地劃過他的耳邊,一浪高過一浪。
祂們似乎很急切,比從前都要急切。一個命令後面往往跟着更多命令,有些甚至前後相反,邏輯異常。另一些則根本讓人摸不着頭腦,比如這個,諸神中的一位要求他再次召喚出洛珈·奧瑞利安。
科爾·法倫不明白這到底有什麼意義,荷魯斯已死,祂是那麼的強大,但祂仍然無法逃脫復仇的利刃。所以,現在再去掀起更多的死亡,再去開啓另一場召喚儀式,又有什麼用?
難道洛珈·奧瑞利安可以改變這一切?
不,還是算了吧,沒有必要再去這樣稱呼那個東西了。
科爾·法倫笑了。
事到如今,他終於願意對自己誠實。那根本就不是洛珈,至少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洛珈。
從腰帶上,他拔出了艾瑞巴斯贈與的一把儀式匕首,蒼白的臉不知爲何一片汗淋淋。在他周圍,懷言者的精銳正在和極限戰士與戰爭獵犬交戰。
他們的落敗已經成了必然之事,羅伯特·基裡曼和安格朗都正在陣中搏殺。哪怕是再讓黑暗諸神憑空捏造出幾百個受祝之子過來,恐怕也只能將敗勢短暫地延緩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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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鬆開手,把儀式匕首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轉過了身,並通過靈能之音發出了撤退的命令。很少有人能聽見他的聲音,受祝之子們更是完全充耳不聞。
他們身體中涌動着的力量已經遮蔽了一切,這些狂熱的半人半魔早已沉溺於屠殺之中。每一滴鮮血都讓他們痛快不已,每一次死亡都爲他們取得了更多賜福
賜福?
安格爾·泰沒有看他。他仍然凝視着科爾·法倫,甚至伸出手放在了他的脖頸上,感受着他生命的流逝。
安格爾·泰慢慢地蹲下身,與他對視。半分鐘後,他得出一個結論。
惡魔們嘈雜的尖叫聲也隨後傳來,無生者的浪潮終於開始退潮了,它們跑回了亞空間,唯恐落後。只餘叛徒們還在艱難地負隅頑抗.
一句又一句的戰吼傳入他的耳中,讓他臉上的微笑開始一點點地越變越大。
他語氣篤定地開口:“你想死。”
巴圖薩語氣激烈地說道,他正在一旁焦躁不安地踱步着,整個人似乎都要被點燃了。他的劍在手中不斷地顫抖。
他咳嗽兩聲,低聲回答:“你瘋了,是不是,巴圖薩?”
只是聽見這句咒罵,科爾·法倫便再次涌起一陣笑意。
科爾·法倫停下腳步。
要知道,科爾·法倫從未真正意義上地完成過阿斯塔特改造,他是一個殘次品,而現在,年齡與賜福消失疊加在一起帶來的苦果在他的身體上徹底顯現。
這不合常理,分解力場足以毀滅任何從傷口處濺出的鮮血,動力劍就是這樣一種優雅的武器但問題不止於此,還有他的盔甲。那種鐵灰色實在是太眼熟了,以至於科爾·法倫甚至有點想要發笑。
安格爾·泰點點頭,似乎已經從他的沉默中明白了什麼。他再次舉起右手,巴圖薩從喉嚨裡發出一陣滿是威脅與不情願的低吼,然而,在奧瑞利安之子那眉間閃耀的金光中,他還是放下了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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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局已定。科爾·法倫如釋重負地想。
那張臉已經被仇恨徹底扭曲,每一塊肌肉都在微微地顫抖,雙眼猩紅。
安格爾·泰慢慢地站起身來,他仰起頭,看了眼盧佩卡爾王庭上方那些正在散去的黑暗。
祂們的眼界絕非凡人可以比擬,祂們的贈與則和祂們的性情一樣殘忍。那些在黑暗中窺見的幻象,那些如流水般涌入他身體的力量,其實都早已預先支付了代價。
“你似乎對自己的死亡安之若素。”安格爾·泰慢慢地走來,他的臉上滿是平靜。
然後,隨之而來的,是一個顯得有些大逆不道,甚至非常可笑的感嘆。
“聖象破壞者?”他問。
科爾·法倫咳出一陣血沫,他的半邊臉已經陷入了血肉之泥中,氣若游絲,然而,他卻死死地看着安格爾·泰。
賜福?哈。賜福。
安格爾·泰站在他面前,提着一把血跡斑斑的動力劍。
“殺了我”他艱難地說。“難道我不值得被你們當做叛徒殺死嗎?”
比起巴圖薩·納瑞克的暴戾與瘋狂,這份平靜反倒讓科爾·法倫感到了一陣隱隱的不安。於是,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科爾·法倫止住腳步。
科爾·法倫深深地、深深地呼出一口冰冷的空氣,感到知覺正在快速流逝。
祂們選中了洛珈這個演員,於是祂們精挑細選,在銀河中選出了科爾奇斯,又從科爾奇斯上選出了科爾·法倫。
科爾·法倫的胸口被一把劍即刻洞穿,他微微回頭,看見巴圖薩·納瑞克。懷言者的‘叛徒’之一。
巴圖薩·納瑞克沒有給他半點憐憫,他沒有旋轉手腕加快他的死亡,而是撐起劍,將科爾·法倫慢慢地挑了起來,好讓他能在重力的束縛下品嚐到更多的痛苦。
“你這狗雜種!”巴圖薩咆哮起來。
“你既不能完全沉淪進黑暗,也不能像我們一樣選擇奔赴光明。早在你進入軍團時,我就認爲伱的存在會敗壞我們的紀律。現在看來,我的預感似乎沒有錯。”
科爾·法倫卻在這個時候擡起手,抓住了他的右腿。
“死亡對你來說是一種解脫,是嗎?”奧瑞利安的忠嗣忽然笑了起來。“我明白了,你真是個可悲的怪物,科爾·法倫。”
科爾·法倫狼狽地摔落在地,毫無反抗之力。
“他當然該死!”
他再次嘆息——賜福?
科爾奇斯的過往在此刻一一劃過眼前,年少求學,工於心計,野心膨脹
黑暗之四一早就清楚他是怎樣的人,祂們給他力量,給他啓示,給他權柄,幾乎是有求必應。但是,這些東西不過都只是爲了讓他參加這幕戲劇罷了。
諸神惱怒於他的軟弱,以及他扔下儀式匕首與撤退的決策,祂們的賜福正在快速遠去。
“是啊。”安格爾·泰點點頭,然後揮下右手。
不過短短數秒,他的臉孔便開始迅速衰老,甚至變得像是一具木乃伊。
終於啊,終於。他嘆息。
“殺了我。”
他眼帶渴望地說,整個人不知哪來的力氣,居然依靠着安格爾·泰勉強地半跪了起來。他像是個破風箱那樣發出了劇烈的喘息聲,並回頭看向了巴圖薩·納瑞克。
“殺了我。”他再次要求。
巴圖薩·納瑞克眼角顫抖地舉劍。
安格爾·泰再次搖了搖頭。
他擡腿,走向另一個方向。科爾·法倫不願動手,狼狽地被他帶着滾動。安格爾·泰走了十幾步便停下了,他彎下腰,從血泊中撿起了一把通體漆黑的匕首。
它看上去大概是用石頭打磨而成的,刃面黯淡無光,根本看不出任何神奇之處。
科爾·法倫咳嗽着跌落在地。
安格爾·泰轉過身,凝視他。
“就這樣死去太便宜你了,你明白嗎?”他慢慢地說。“有一件事你還不知道,但是,艾瑞巴斯曾經用一把類似的匕首刺入過我的額頭。”
他用左手點點眉間。
科爾·法倫慢慢地仰起頭,滿目絕望地看着他。
“是的,我知道這東西是什麼。”安格爾·泰說。
他握緊匕首,然後用學來的諾斯特拉莫語嘶嘶作響地念出了一個單詞。
“復仇。”
他扔出匕首。
它薄如蟬翼的尖端瞬間刺入了科爾·法倫的額頭,巨大的力量帶着他後仰而去,將他牢牢地釘死在了地面。一個漩渦出現在他腦後,將巨量的鮮血統統吞入。
一個虛幻的影子從這具腐朽的肉體上隱約顯現,尖叫不已,滿面的絕望,它就這樣消失在了漩渦之中。
“你做了什麼?”巴圖薩·納瑞克問。
“我讓他活在了永恆的噩夢裡。”奧瑞利安之子說。
大仇得報,但他沒有半點快意,那雙眼中滿是悲傷,他們就此離開。他們不知道的是,還有另一個東西和這個漩渦一起離開了泰拉。
——
黑暗在消逝。
馬卡多握緊權杖,四處凝望,然後得出這個結論。
他的肉體正在意志的影響下重攀巔峰,當他下定決心要不顧一切的運用自己的力量,靈能便給予了慷慨的回報。
不知爲何,掌印者甚至覺得它們隱有抱怨——你爲何不早點這樣做?你爲何要一直剋制自己?
他懶得回答,也懶得管自己到底年輕了多少。
對於永生者來說,年齡從來都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數字。但他的確喜歡老人的相貌,這可以爲他的工作帶來很多隱藏的便利。而如果,他的面貌要在靈能的影響下回到年輕的時候.
掌印者的太陽穴兩端開始突突跳動了,他真的不確定自己年輕時的面貌是否能在之後的一萬年中震住那些可能源源不絕的蠢人。
+你在擔心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馬卡多冷冷地回頭看了眼那個正在用靈能向他送來話語的人,握着權杖走下了他親手製造出的一片堆疊屍山。一名禁軍走了過來,那是拉,拉·恩底彌翁,馬卡多一眼就認了出來。
“主君說”拉拄着一把長矛,慢慢地開口。“他希望您過去和他面談。”
“他爲什麼不過來?”馬卡多問。
拉仰起頭,似乎有在嘆氣:“我請您三思,大人。”
“不,我現在不過去。”掌印者如此說道。然後,他忽然移開視線,看向了另一個方向。
他的雙手在此刻青筋暴起,瑩瑩藍光從骨骼深處迸發而出,讓那權杖的光輝暴漲了一次。
拉皺起眉,提起了警惕——難道還有惡魔膽敢在此刻造次?這不應該,它們早就能逃多遠逃多遠了
發生了什麼?
他扭頭,朝着馬卡多看的地方投去了視線,然後,他的疑問便瞬間得到了解答。
伴隨着萬事萬物聲音的消逝,一陣遠超此前黑暗層級的極暗籠罩了拉的視線。它把一切都吞噬了,拉甚至感到自己的靈魂正在消解如果不是那極暗停下了腳步,恐怕拉已經在這個瞬間徹底死去。
可是,饒是如此,他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保民官難以忍受地彎下腰,感到內臟正在被某種冰冷的火焰灼燒。
然後,是他內心的仇恨——那些曾經被人安撫下來的劇烈恨意此刻再次咆哮了起來。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是誰站在他面前。
保民官深深地低下頭,以表尊敬。
“你還好嗎?”馬卡多嘶啞地開口。
極暗涌動,一陣微風傳來,將一種有別於任何語言的低語聲傳到了他和拉的耳中。
“稱不上好,但也算不上差。”祂說。“我大概還能繼續存在一點時間,這已經足夠我做完所有事情了。”
馬卡多沉默片刻,瘦弱的身體中忽然爆發出了一陣前所未有的咆哮。他的聲音在這一刻甚至洪亮到讓拉都感到耳膜生疼。
“你還要做什麼?!”馬卡多厲聲問道。“天殺的,卡里爾·洛哈爾斯!爲何你就是不能坐下來迎接片刻的安寧?”
極暗沒有回答,另一陣微風徐徐吹來,帶來一陣笑意。
“因爲還有更多人沒有迎來屬於他們的安寧。”
掌印者沉默了,數秒後,他擡起手中權杖,如有千鈞重,它猛地落地,激起巨響,靈能之光呼嘯着爆發。當拉再次睜開眼睛時,他已經來到了一個黑暗且巨大的洞窟之中。
他此前從未來過這裡,但他並不覺得驚訝。所有的疑問都在看見那面王座後迎刃而解,更何況,這裡並不是只有他一人存在。
很多人都在這裡,有阿斯塔特,有凡人,也有基因原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拉甚至還在黑暗中看見了一些不該存在的虛幻金光人影。
當然了,帝皇也在這裡。
萬籟俱寂,無人開口。掌印者馬卡多舉着他的權杖,將它高高舉起。權杖頂端的天鷹印記熊熊燃燒,照亮了黑暗中的每個角落。
人們彼此面面相覷,拉也是其中一員。他認出了很多人,比如諸位基因原體,以及他的元帥,康斯坦丁·瓦爾多
禁軍元帥看上去和從前沒什麼區別,但是,不知爲何,拉總覺得他已經截然不同。
時間緩慢地流逝,人們沒有開口,只是等待。又過一會兒,在火焰的光輝之中,一個披着白色亞麻長袍的男人現出了身形。
他的胸膛上滿是鮮血,令人觸目心驚的空洞在長袍之下毫無保留地顯露。他戴着桂冠,面色蒼白,表情卻很平靜。
他慢慢地走到了那張王座上,然後坐下。
在這一刻,有某種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滾滾而來,如雷鳴,似咆哮。
拉緊盯那張王座。
它的表面很粗糙,像是未經打磨的圓石,也沒有任何雕刻。實際上,說它是王座都算得上是在擡舉它,若不是它註定要承載帝皇,它不過只是一把巨大的石頭椅子而已。
帝皇仰起頭,看向人羣。他的目光沒有落於任何一處,可是,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他的凝視。那種目光溫暖且有力,如冬日的暖陽,或深夜的篝火。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開口了,全然不顧胸前還在流血。
“我們勝利了。”他說。
人羣沒有迴應,有人正在哭泣,拉沒有去看到底是誰,只是默唸自己的誓言,試圖制止淚腺。
“但這不代表我們就將邁入光明之中。”人類之主堅定地繼續。“人類的未來明亮了一些,仰仗無數犧牲,無數流血,我們得以從這場災難中倖存。”
“然而,黑暗不會就這麼簡單地放過我們。祂們勢必會再次襲來,祂們就是這樣的東西,永遠飢腸轆轆地在黑暗中等待。實際上”
他頓了頓,方纔繼續開口。
“.祂們已經在這麼做了。”
馬卡多上前一步,兜帽下的那張臉似乎已經變回了一箇中年人的形象。他的手臂也不再枯瘦,他再次高高舉起權杖。
掌印者威嚴地開口:“祂們掀起了一場波及整個銀河的災難,諸位英勇的忠誠者。我們不知道它到底起源於何時,我們甚至無法知曉它將於何日結束。”
他眼中靈能光輝一閃即逝,一張黯淡的星圖就這樣被投射在了空氣之中。在場幾乎所有人都能知道應該如何閱讀星圖,而且,就算是那些不知道的人,也能從那一片又一片的黑暗中看出些什麼。
“混沌的力量撕碎了現實的帷幕,只有太陽星域的情況要稍好一些,至於其他地方,恐怕已經陷於黑暗之中。”
“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在這片籠罩了帝國的漆黑長夜中,一定還有其他的忠誠者正在拼死奮戰。我們絕對不會坐視不理,我們將不惜一切代價地向那些卑賤的無生者與可恥的叛徒證明,人類的意志與光輝不會就這樣輕易地被祂們用卑劣的手段毀滅。”
“什麼時候開始?”人羣中的一個如此問道。他很高,褪色的明黃色盔甲上血跡斑駁。
掌印者不再言語,而是退後了一步。王座上的人擡起頭,看向羅格·多恩,那張臉上罕見地露出了一抹微笑,就連拉也爲之震驚。“不要急,羅格。”人類之主說。“這些事會一一被完成的,做任何事要一件一件來,不能操之過急。你是建築家,你最清楚不過了,對嗎?”
多恩沉默地頷首,他的臉皮緊繃且顫抖。
“佩圖拉博。”帝皇再次開口,呼喚了他的另一個子嗣。
鋼鐵之主大步走出人羣,戰錘扭曲變形,被他提在手裡。他毫無表情,好似這具遍體鱗傷的甲冑之下包裹的是另一塊鋼鐵,而非人類。
“我在。”他說。“我在,父親。”
“我希望你能和羅格合作。”帝皇說,他已經顯得有點疲憊了。鮮血源源不斷地從胸口處流出,已經在他腳下製造出了一片血泊,很快就將四處蔓延。
“我已經和他合作過了。”佩圖拉博說。
“是的,我知道,我的兒子。”帝皇回答。
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一句也沒能說出來。他看着佩圖拉博,最後居然只是吐出了一聲嘆息。
這其中的複雜,實在是太過明顯。鋼鐵之主深深地低下頭,用左手摩挲起了胸口。一朵鋼鐵之花在指縫間若隱若現。
“.但是,這是另一項全新的職責。”帝皇如是說道。“我希望你能和羅格聯手,以泰拉爲基礎,沿着太陽系沿途佈防,每一顆星球都必須變成要塞。”
佩圖拉博扭頭看向羅格·多恩,後者伸出手,錘擊了一下胸膛。
於是他回過頭,對他的父親說:“我明白了,我和羅格會讓太陽系成爲最堅固的堡壘。”
帝皇再次微笑了一下,痛苦和笑意正在他的臉上共同交織。拉已經阻止了他的淚腺很久,而現在,他終於再也無法忍受了。
保民官低下頭,眼淚在他黝黑的臉上肆意流淌。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能讓一名禁軍如此悲傷。他在心底發出了勸誡,試圖讓他的主君就此休息,去做一個病人應該做的事
“他有他自己的意志。”康斯坦丁·瓦爾多說道。
拉擡起頭,發現禁軍元帥正定定地凝望着他。他的表情平靜至極,沒有任何悲傷顯露,只有一片沉重的嚴肅。
“可是.”
“無需多言,拉。”瓦爾多拍拍他的肩膀。“他是一位船長,正在努力地讓我們所乘坐的這艘船在即將到來的風浪中倖存。我們是他的水手,我們理應聽他的拉起風帆,或準備火炮”
在他們低聲的交談中,帝皇再次呼喚。
“萊昂,請你過來。”
卡利班的雄獅一言不發地前行,走到了他父親那粗糙的寶座之下,單膝跪地,在父親的血中深深地埋下了頭。
“我來得太遲了,父親。”萊昂·艾爾莊森沉重地說道。“我被一樁不值一提的陰謀牽絆住了手腳,若戰爭一開始我便能夠趕回來,事態絕不至於發展至此。”
“沒有這種說法,萊昂。”帝皇毫不在意地回答。“你已經付出得夠多了但我仍有新的職責要交給你。還有你,費魯斯,你也是。請你也過來。”
費魯斯·馬努斯緊握雙拳,走出人羣。他直視着前方,一點點地走到了雄獅身後,並未跪地,僅僅只是低下了頭。然而,無論是帝皇還是雄獅,都沒有在乎此事。
“你們的故鄉離得非常近,因此,我想讓你們聯手作戰,以帝國的名義回到朦朧星域。”
“然後呢,父親?”雄獅擡頭詢問。
費魯斯·馬努斯以眼神發出了同樣的問題。
“然後一切如常。”人類之主平靜地說。“給敵人死亡,給忠者獎賞,僅此而已。在此過程中,你們勢必將遭受到無窮險阻,但我堅信,你們會一一安然度過。”
雄獅站起身來,他以長矛觸及額頭,無言地領受了命令。費魯斯·馬努斯對他頷首,和他一起走回了人羣之中,並選取了一個角落,開始低聲交談。
那場遠征尚未開始,而他們已經深深地投入了進去。不知爲何,拉居然覺得自己能隱約地體會到他們此刻的心情.
或許,這並非只是因爲他們還懷揣有仇恨,想對黑暗發泄。或許,這只是因爲,他們不敢也不願再去看他們父親那慘白的臉。
“福格瑞姆,察合臺,伏爾甘——”人類之主一口氣喊出三個名字。“——我不願如此,但是,請你們走近一些好嗎?我有些看不清了.”
火龍之主大步奔行而去,趕到了他父親的王座之下。他的盔甲早已焦黑熔爛,正殘酷地掛在那高大的身體上。
徹莫斯的鳳凰緊隨其後,他走得很慢,而且每走一步,身後那片如陰影般的斗篷便涌動一次。
以速度著稱的巧高里斯之鷹反倒是最後一個抵達的人,他的鬍鬚雜亂,臉孔疲憊,雙眼卻精光四射。
他是最後一個應和的人,但也是第一個開口的人。
“父親。”可汗稍作停頓,慢慢地呼出一口濁氣。“我大概明白您要讓我們去做什麼,徹莫斯、巧高里斯和夜曲星彼此相距不遠.但是,比起這些,我更擔心您。”
“擔心什麼,察合臺?”
“您的狀況。”可汗簡短地回答。“到底是什麼樣的傷勢才能讓您如此虛弱?”
帝皇微笑不答,只是讚許般地朝他頷首,隨後便看向了福格瑞姆。
“過來,福根。”他親暱地呼喚,朝着鳳凰招了招手。“再近一些,好嗎?我要仔細地看看你。”
徹莫斯人不知爲何顫抖了起來,他一步一步地走上那王座,低頭彎腰,將自己尚未破碎的臉送到了父親無力舉起的右手旁邊。
人類之主不可避免地嘆息了一聲,他將手放上福格瑞姆的臉頰,輕輕地拍了拍。
一陣溫暖的力量從他的手指之間綻放,光輝亮起,鳳凰背後的陰影開始一點點地褪去,也逼迫的衆人難以看清這裡正在發生的一切。
當光輝散去之後,他們卻發現,鳳凰正伏在父親的腳下失聲痛哭。他的頭髮還是那種灰白色,但其背後的陰影已經消失,破碎的臉孔也完全癒合,再不見半條裂痕。
“我只能做到這些了。”一位父親對他的兒子遺憾地說。“我沒辦法,福根,我很抱歉要讓你承受這些。”
徹莫斯人無法說出任何話語,只是握住他的右手,眼淚不住地掉落,在血泊中激起一灘又一灘的漣漪。
帝皇舉起左手,對他的另一個兒子招了招手,於是伏爾甘便走上前來,將鳳凰帶了下去。他們並肩站在王座之下,等候着父親的話,而不是命令。
至少在這個時刻,他更像一位父親,而多過一位無情的帝皇。
“察合臺,你已經猜出了我的想法。是的,這就是我要給你們的使命。曾幾何時,你們散落在羣星之間,渾然不知帝國與泰拉的存在。而現在,我想讓你們從泰拉重新出發,回到你們的家鄉去拯救他們吧,我的兒子們。但不要像我一樣,我不是一個多麼合格的拯救者。”
“父親。”伏爾甘低聲呼喚。
“何事,我的鐵匠?”
“您已經做的夠好了。”
“看看你,伏爾甘”帝皇深吸一口氣,嘴角溢出鮮血。“啊”
他仰起頭,看向洞窟的頂端。馬卡多權杖所投射出的火光在其上跳動,映照出了許多壁畫。
手筆粗糙,煤灰在灰白色的石壁上留下了人類集體狩獵的景象,一幅連着一幅,看上去像是一個部落的進化史。
其中一幅尤爲引人注目,那是一個高大的原始人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戰鬥的模樣,他左手持着長矛,右手握着火炬。在抽象的筆觸中,他那憤怒的眼神也仍然好似燃燒。
他對黑暗怒目而視,將其他人護在了身後。
“我不是什麼保護者。”他疲憊地垂下頭。“羅伯特,安格朗,科拉克斯,請你們——”
他沒能說完,一口鮮血忽然涌出了喉頭,引起一陣驚呼。掌印者卻敲擊權杖,示意他們不必驚慌。拉看着這一幕,心中好似壓上了萬鈞重擔.
直到康斯坦丁·瓦爾多的聲音通過某種鏈接從他心底響起。
+保持平靜,拉。+
+元帥?+
瓦爾多微微側頭,對他頷首:“他早已算到一切,你無需懷有任何驚慌,你們都是。”
他的思緒從鏈條中依次傳遞,一一遞進,傳達到了每一個禁軍的心底。
“——請你們過來。”人類之主勉強說道。
幾乎立刻,科爾烏斯·科拉克斯便從陰影中消散,又於他父親面前出現。獨臂的努凱里亞人沉默不語地走了過去,腳步沉重。羅伯特·基裡曼雙眼一片熾白,他臉頰緊繃,咬肌高度發力,牙齒咯咯作響。
“我很想以一個不那麼嚴肅的笑話開場,但它似乎聽上去不太像是一個笑話。”帝皇咳嗽着說道,越來越多的鮮血從他的脣齒之間逸散而出。
“您想說什麼?”拯救星之主輕柔地問。這個時候,他聽上去幾乎和他的一個兄弟沒什麼區別。
“一個爛笑話而已,我的兒子。”帝皇嚥下一口鮮血,低頭看向他們。
他的凝視是那樣悲傷,那樣愧疚,卻又蘊含着前所未有的強烈驕傲。他沉默地凝視着他們,他們也回以凝望。至少有一萬句話在這樣的交流中被無言地吐露。
羅伯特·基裡曼踏前一步。
“我應該留在泰拉,父親。”他緊咬着牙齒,如是說道。“您的這些.設想統籌,以及各類補給和人員之間的規劃.這項任務大概只有我能勝任。因此,如果您想讓我回到五百世界,恐怕我必須拒絕。”
“羅伯特。”安格朗低聲開口,獨臂已經搭在了兄弟的肩頭。“就聽他說吧。”
“唉。”帝皇嘆息一聲。“我無意要讓你做出那種艱難的選擇,羅伯特。”
“這並不艱難!”羅伯特·基裡曼高聲說道。
“但在我看來很艱難。”帝皇看向他,金色對上了熾白。人類之主微微一笑。“算了,回答我一個問題吧,羅伯特。你曾發誓成爲人類的保護者,這份誓言是否還有效?”
“直到我死去,直到我形魂俱滅。”基裡曼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麼,你就應該回去。”人類之主說道。“五百世界的人民在渴望你成爲他們的利刃,他們的盾牌。”
“可是——”
“——沒有可是了,羅伯特。”人類之主堅決地說。“每一次拯救都有其意義,生命絕無高低貴賤之分。我不願意看到你爲了這項工作放棄那些人的性命,如果我讓你這麼做,你不會原諒你自己,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
馬庫拉格之子深深地低下頭,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了。
“安格朗。”
“我在,父親。”羣山之子上前一步。
帝皇無言地看着他,數秒過去,安格朗卻忽然笑了。這個笑容是如此的澄澈,如此的寧靜,不含半點痛苦與雜質。
“我明白的,父親。”他說,微笑無有間斷。“他們從未消逝,他們永遠在我身邊。”
他後退一步,並輕輕地將科爾烏斯·科拉克斯推向了前方。羣鴉之主仰起頭,看向他瀕死的父親,漆黑的眼眸遮蔽了多數情緒,唯有那緊握的雙拳可以稍微讓人窺視一二他的心靈。
帝皇看着他,一秒過去,兩秒過去,他忽然問道:“沙鰻肉乾好吃嗎?”
科拉克斯怔住了,過了一會,他才點點頭:“很好吃。”
“我可以嚐嚐嗎?”帝皇問。“我從未吃過這種食物。”
科爾烏斯·科拉克斯抿起嘴,他伸手從腰間取出那個銀色的小袋,然後走上王座,挑出了一條較大的肉乾,將它遞到了父親的脣邊。帝皇張開嘴,輕輕咬下一塊。他咀嚼數次,笑意爬上臉龐。
“真是美味啊”
他嚥下它,然後便垂下了頭。
掌印者敲動權杖。
“離去吧。”他說。“去做你們應該做的事情。”
藍光一閃,人羣消失,洞窟之內就此陷入寂靜。馬卡多熄滅火光,提着權杖,慢慢地走下了王座,並疲憊地坐在了最底層的臺階上。
在他身後,黑暗中的王座正在緩慢地變形。一些難以理解的機械從石座下方自發移動而出,連接上了帝皇的身體。他仍然垂着頭,一言不發,安靜地好似死去,鮮血蜿蜒而下,在黑暗中蔓延。
馬卡多低頭,默數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地等待着。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洞窟的盡頭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掌印者擡起頭。
“我把他找回來了,消除了詛咒。”卡里爾說,並慢慢地放下了懷中的天使。“但他受了很嚴重的傷。”
“但仍然可以被治癒。”掌印者說。他低下頭,用手感觸了一下天使臉頰的溫度。
藍光一閃,還處於昏迷中的巴爾人就這樣消失不見。他被馬卡多用他的力量送往了他的子嗣身邊。詛咒已除,僅憑原體自己的恢復力,他便可以戰勝死亡。
馬卡多相信他,可是.
他再次擡起頭,看向那個被猙獰甲冑包裹的神祇,視線一陣一陣地模糊。他無法直視對方,神祇在用疼痛懲罰他的不敬。
這並非卡里爾的本意,他露出了一個歉意的微笑。掌印者卻沒接收,只是執拗地仰着頭,直視他的朋友。
“你說,你有辦法讓他們離開。”馬卡多低沉地開口。“你要怎麼做到這件事?”
“這並不難.”
卡里爾微笑着回答,他舉起右手,一抹金光從指縫間綻放。
“最後一次機會,記得嗎?”他朝着掌印者眨眨眼。“我一直留到了現在,我還可以忤逆最後一次權柄。”
“.”
在沉默中,馬卡多提起了他的權杖,他站起身,與這個巨人交錯而過,漸行漸遠,走向了洞窟的開口。
“馬卡多。”卡里爾叫住他。
“什麼?”掌印者背對着他問。
“要成爲我成不了的英雄啊。”卡里爾說。
馬卡多沒有回答,繼續行走。
卡里爾輕笑起來,笑聲傳出去很遠很遠,足以讓正在黑暗中獨行的掌印者聽的一清二楚。他走出去很遠,這才慢慢地停下了腳步,伸手扶住了巖壁,彷彿失去了行走的力氣。
五秒後,他聽見一聲利刃入體聲。
“你已經是英雄了,卡里爾·洛哈爾斯。”馬卡多說。
一陣極暗從他身後狂奔而來,那是一具神明的軀殼。其背後纏繞着一具金色的骸骨,虛幻如靈魂。那空洞的眼眶中流着金色的眼淚。
掌印者使勁渾身解數凝視,卻也只能窺見在極暗中窺見這麼一點影蹤。他只能留在原地,扶着巖壁,看着他的朋友們一點點遠去。他將權杖緊握,眼淚終於滑落。
“不過萬年!”忽然,他對着黑暗高喊起來。
那聲音在黑暗中持續蔓延,在巖壁之間來回碰撞。像是宣告,像是咆哮,像是一個人對他朋友的賭氣,也像是一份承諾。
不,那就是一份承諾。
不過萬年,不過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