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院的牆壁是一種純潔的白色,瓷磚塊將混凝土的灰色掩埋了起來,使其變得舒適且聖潔。
大廳內立着羅伯特·基裡曼的塑像,但並不是最常見的持劍像,而是捧着書,穿着長袍的學者形象,想來大概是寄託了一點美好的祝願。
站在卡里爾的角度看過去,他恰好能看見那張帝皇畫像的平靜雙眼。畫家的技藝在這雙眼睛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無論從何角度望過去,它們都始終帶着淡淡的悲憫。
卡里爾與它們對視,右手輕輕攤開,那把原本被費爾·扎洛斯特緊緊握在手中的刀刃便開始顫動。
任憑他如何緊握右手,甚至是使用靈能阻攔也根本無濟於事。在堪稱慘烈的金屬摩擦聲中,那隻金屬手套被刀刃的握柄徹底摧毀,變作捲曲的廢鐵,卡在了爛泥似的血肉之中。
卡里爾伸手將刀重新握住,它沒有沾染半滴血跡。
“你是諾斯特拉莫人?”費爾嘶嘶作響地問,臉色顯得更加慘白。
“是。”
“那你爲什麼不說諾斯特拉莫語?”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卡里爾緩緩回答,並提着刀向前走了一步。
他的行爲讓大廳內除去這個所謂的費爾以外的其他巨人全都舉起了槍。十四把爆彈槍警惕地瞄準了他的要害,但是,他們知道,這其實毫無作用。
在過去的兩個泰拉時內,通訊頻道內連續不斷的慘叫以及寥寥幾句對敵人的描述都被他們聽在了耳朵裡,這些東西結合起來,造就了一個遠比他們都要恐怖的怪物。
“爲什麼?”
“因爲你更應該說哥特語。”卡里爾說。“你是泰拉裔,就像你身後的那些人一樣。你們不是諾斯特拉莫人,自然也就沒有必要講述這種語言。”
“你”費爾嚥下一口帶着血腥味的唾沫。“伱是怎麼知道的?”
卡里爾沒有回答——或者說,他沒有用語言的方式回答。
他眼中同樣亮起了靈能的光輝,那光芒並不璀璨,實際上,甚至可稱陰沉,而且也並未亮起多久,僅僅只是短暫的一瞬.
可就是這麼短暫的一瞬間,費爾·扎洛斯特眼前的世界便突如其來地產生了變化。
孤兒院和他的兄弟手足們全都消失不見,只剩下原始而純粹的黑暗。費爾還沒有來得及思考,一個詞語便闖進了他的腦海之中:故鄉。
這個詞來的極其突然,完全像是一種本能反應。費爾舉目四望,很快便用他眼前所見的景象證明了自己的本能是何等敏銳——他沒有錯,這裡的確就是故鄉。
這裡是泰拉的地下監牢,是用來放逐那些罪大惡極之人以及他們後代的地方。這裡沒有光,沒有法律,也沒有自由。
所謂的自由在這裡不過只是選擇殺戮與否,並不存在世人認知中那般廣泛選擇的權力。費爾實在是太熟悉這裡了,在進入軍團以前,這裡就是他的家。
他不喜歡這地方,但這裡始終是家。
“你把我帶到這裡來是想做什麼?”他無力地問。
一個影子走出黑暗。
“只是爲了證明一些事。”卡里爾說,仍然保持着令人無法理解的平靜。
他走到這個所謂的午夜領主面前,細緻地打量着後者所穿的MK2動力甲,以及那午夜的色澤,後天勾勒而上的閃電塗裝,以及胸前的鷹翼徽記.
幾秒鐘後,這種沉默開始轉變,變成一種費爾·扎洛斯特尚且無法理解的複雜情緒。
他努力地思考了一會,卻只能分析出其中一種:憐憫。
“你在憐憫我?”
“是的。”卡里爾頷首承認。“你們.不該存在。”
午夜領主錯誤地將他的話理解成了另一種意思:“你要殺了我?”
“暫時不。”卡里爾說。
他眼瞳深處的藍光再次綻亮,世界旋轉,如漩渦般將所有事情捲入其中,費爾卻毫無反抗能力。身爲一個靈能者,以及第八軍團的智庫館長,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
但事實就是事實,無從更改,他無法敵過此人的力量,就像他無法違抗基因原體的命令
費爾開始尖叫,他感到一個意念深入到了他的腦海之中,它並不溫和,而且十分鋒利。它不是凡俗的武器,它遠勝於它們。
這把虛幻的利刃徑直剖開了他的一切,記憶開始涌動,如接受到命令的士兵一般列隊分散,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端。
加入軍團以前,加入軍團以後,它們有着強烈的試圖合爲一體的願望,卻無能爲力。那把刀實在太鋒利了,它讓費爾覺得自己幾乎被切成了兩半——這會不會就是事實?
在痛苦中與即將到來的瘋狂中,他如此遐想:會不會我已經瘋了?這一切其實都是我的幻想?又或者,我其實已經死了?
“暫時還沒有。”一個聲音說。
刀刃繼續切割,繼續深入,分裂之感更強了。費爾在恍惚中甚至看見了自己的臉,只不過是年輕版本的。地下洞穴裡的退化變異種,罪犯的後代,蒼白,畏光,黑眼,牙齒天生尖銳,用來撕咬敵人的喉嚨
然後是另一張臉,疲憊,厭倦,在戰爭中經受拷問,犯下血腥的罪行,手持一把長杖,用夢境來拷問敵人。
這兩個人站在他身前,背對着他,都牽着他的一隻手。 左邊的孩子以天真卻殘忍的語調詢問:“我們今夜吃什麼?”
右邊的瘋人以夢囈般的聲音回答:“我們必須阻止原體的瘋狂。”
原體,原體,原體這個詞語開始在他的腦海中迴盪。
那個孩子開始唸叨它,那個瘋人開始唸叨它,費爾頭疼欲裂地吼叫起來,試圖阻止他們,可話到嘴邊,他卻發現,他自己也在念這個詞語,而且不僅於此,他要更加深入。
他喊的是康拉德·科茲。
狂風席捲而來,吹他的臉,割他的肉,飲他的血,殘忍卻也真切。
“我們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原體!”他喊道。“這一切都必須停下來!殺害無辜不是吾等追求的審判和正義,回來吧,繼續帶領我們!”
刀刃切割,深入,把他最深層次的渴望統統摧毀。他渴求的正義,他在軍團中接受的教導,他在原體迴歸時的罕見喜悅以及後續難以描述的巨大失望
所有的這一切都被摧毀了,那把刀好像一頭永遠不知滿足的貪婪惡獸,它已經吞吃了費爾·扎洛斯特心中最深處的一切,卻依舊渴求更多。
費爾無力阻止,只能以哭泣般的聲音懇求停止。他沒有得到回答,只有更爲劇烈的痛楚。
他在黑暗中痛得嘶吼,慘叫,猶如泰拉地下監牢中那些已經完全退化的無心智的怪物一樣瘋狂,但是,那把刀是對的,它不停下來的理由是正確的
在某個瞬間以後,在刀刃所能切割的血肉達到了終點以後,它切進了一片空白裡。
然後,一些被藏起來的事物開始浮出水面。
首先到來的是一張傷痕累累的臉,醜陋,白髮像是雜草一樣毫無章法地散落。這個人穿着一身鏽跡斑斑的動力甲,已經褪色,但右肩上仍然挺立着鷹翼。
他面容疲憊且十分痛苦地站在另一個人面前,此人比他要稍微高大些許,正背對着費爾。
他們大概正在交談,但所有的聲音聽上去都像是從水面上傳來似的那樣失真且模糊。
費爾竭盡全力,也根本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他只能觀察,只能將那張傷痕累累的醜臉記在心底.
但這並非結束,因爲另一個談話者也轉過了身。他有一張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的臉,平凡到了極致,根本談不上具備任何特徵。
這個人走到費爾面前,仔細地看了看他。而這一次,費爾聽清了他說的話。
“繼續克隆,拜耳,我們的合作纔剛剛開始。”
空白猛地消弭,刀刃抽出,傷口癒合,費爾·扎洛斯特跌落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來。他剛剛所經歷的一切都正在從腦海深處向上浮起,記憶像是屍體一樣腫脹而慘白。
他忍不住嘔吐出聲,漆黑的粘稠鮮血灑落一地。他的兄弟們圍攏前來,有人擔憂,有人暴怒,還有人仍然警惕。
而所有的這一切都比不過另一個聲音,它平和且低沉,遠稱不上洪亮,語氣柔和到了與耳語無異那正是午夜領主們平日裡互相交談最常見的語氣。
“你們並不存在。”
費爾恍惚地擡起頭,看向說話之人。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根本看不清後者的臉。縱使他竭盡全力,也沒有辦法看清。
他沉默着站起身來,腦海中的記憶還在上浮。那個純白之所逐漸產生了變化,牆壁與四周變成了陰沉的鐵灰色,然後是他的視角,猶如泡在水中向外凝望一樣.
他忽然就明白了什麼,但他並不悲傷,反倒猶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好幾步,直到他抓住那人的肩膀。
“你說——”他喘着粗氣。“你的意思是——”
他咳嗽着吐出更多血,雙眼卻愈發明亮。
“所以我們並不存在?”他隱含期待地問。“所以這一切掙扎,這些所謂的背叛、要求以及吾等原體的瘋狂行徑,都是假的?”
卡里爾看着他,以及他身後那羣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午夜領主’,在長達數秒鐘的沉默後,他點了點頭。
一個夢境從他眼中悄然綻放,在這個夢中,沒有愈發墮落的新兵,滿是屍體的旗艦,甘願沉淪的兄弟和瘋癲無比的基因原體。
第八軍團不是血腥的屠夫和以折磨爲樂的虐待狂,他們仍然是帝皇塑造他們時的那副模樣,是審判的利刃,最後的慈悲
這個夢境迅速擴散,將這寥寥十五名自以爲是‘泰拉裔’的可悲靈魂囊括其中。他們倒在地上,呼吸變得平穩。
他們的雙手未曾染血,這份從偷來的記憶或許是假的,但它賦予他們的人格是真的。
卡里爾握緊刀刃,走向他們,一個孩子卻瑟瑟發抖地將他攔下。
“您要殺了他們嗎,大人?”他害怕地問。“您可以不這樣做嗎?帝皇教導我們要心懷善意,他們保護了我們。有好多人想進來,他們都沒有允許。”
卡里爾沉默地看着他,數秒後,他點了點頭。十五人飄蕩而起,跟在他身後走出了孤兒院的大門。它依舊未曾染血,戰火好像與這裡無關。
他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出很遠,直到夢境裡的大遠征在最輝煌的時候結束,方纔揮下手中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