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卡斯皮烏斯被允許自由發言,而且他真的能夠做到這件事的話,他大概會用自己家鄉的方言怒吼。
他會告訴船艙裡的每個人自己現在感受如何,並且大肆抨擊它的奇怪之處。他簡直無法忍受這種奇怪的感覺。
別誤會,他當然是個很能接受新鮮事物的人,但是現在,擺在他眼前的景象已經超越了‘新鮮事物’這個詞能夠表述的極限。
他見過靈族,尖耳朵,它們乾巴瘦長,每一個說起話來聽上去都像是正在施捨乞丐。
他也見過惡魔——而且就算沒見過也聽過,在這個年代,在這個黑暗的宙域裡,有多少成日在船上跑的人沒聽過它們的事情呢?
他也見過人類他媽的,這也算是這個排比句的一環嗎?他自己就是人類!
卡斯皮烏斯瞪着自己的眼睛,絞盡腦汁地想找出一個說法來保持理智,這個說法不必多麼合理,但一定要能夠解釋現在的情況。
它必須向卡斯皮烏斯那已經脆弱不堪的心智解釋清楚三個問題。
第一,他朋友的屍體爲什麼會變成一頭渾身都是鱗片和羽毛的惡魔。第二,那些靈族爲什麼會向這個斗篷人下跪。第三,這個斗篷人爲何.
帝皇在上啊,怎麼會突然這麼冷?
卡斯皮烏斯的牙齒開始打顫,三秒鐘後,他發現這不是隻發生在自己一個人身上的特殊現象。
他目之所及的每一個人都表現出了相似的症狀,一股並不存在也不該存在的寒冷侵入了他們每個人的血管深處,像是尖刀一樣在其內摩擦,毫不憐憫。
然後它繼續深入,一直深入到心臟或大腦,將一個人類所擁有的一切都凍結,讓他們陷入永恆的寒冬。
五秒鐘後,除了靈族以外,他們一起倒在了地上,陷入了死一般寂靜且毫無知覺的美好安眠。
這夢中沒有惡意,沒有異形、惡魔或平日生活中需要擔心的一切苦難,只有披着薄紗似的月光,以及帶來暖意的黑暗。
他們將在這夢中褪去昔日沉重,再次醒來時,他們會忘記曾有異形造訪,曾有惡魔誕生,以及
卡里爾擡起右手,輕輕地按在了那隻惡魔的頭頂。
它尚未完全褪去人皮,它們鬆弛且血淋淋地掛在它的鱗片和羽毛上,牙齒則猶如項鍊般一圈一圈地環繞着那鳥喙,呈現出一種富有秩序的瘋狂。
惡魔顫慄着感受他的撫摸,組成它存在的每一個細節都正在某種力量的凝視下依次敞開自我,再也沒有任何秘密可以存在。
它的名字被虛無的刀刃自肉與骨的分界線精準地剖出,它的受害者和陰謀詭計被人從時間的縫隙中握住,那些還存在或是已經不再存在的世界在它的影子中嘶聲尖叫,將它的惡行一一吐露。
一隻手輕柔地扯開了它的胸膛,將一顆心臟從中拿出。它的皮是第二個被拿走的東西,最後是骨骼。這隻蒼白的手將這些東西從它偷來的身體裡剝奪,讓它成了一灘熱氣騰騰的爛肉。
它絕望地呼喊,卻無能爲力,只能看着自己的骨頭被做成一架天平,堅韌的皮膚被指甲剖碎,揉捏,做成砝碼。心臟則被擺放在了那骨制天平的右端,尚且還在跳動,漆黑的血液從中滴落。
“萬變之主.向您致以最誠摯的問候。”惡魔哭泣着說。
“嗯。”
砝碼被扔上天平左端,黑暗涌動,哭聲蔓延,在死寂的機庫內喚起了一片混沌之潮,足以使常人瘋癲的啓明之光從中誕生。
惡魔尖叫,它僅剩下的肉開始變形,某種和它同出一源卻又精純無比的力量從光中進入了它乾涸的血管之內。
這力量少到甚至不足以喚起一個變化靈,卻能讓這惡魔剩下的精魄產生奇詭的變化。它的血肉開始變得堅硬,機械的結構與平直的表面在光中逐漸誕生,取代了血肉的一切。
卡里爾歪着頭盯着它,看着這塊小小的銀色魔方,皺了皺眉。
“你還是很有趣。”他意有所指地說。
“我向來如此的。”魔方中的一個聲音如此答道,聽上去平平無奇,甚至像是留聲機裡的聲音。
“但我要告訴你的是,這件事其實和我沒多大關係,我親愛的老朋友。”
卡里爾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你把一頭野獸安置在了一位船長的軀體內——而這正是他因心臟病死去的原因。”
留聲機語氣優雅地迴應了他的問題。
“不,不,你弄錯了先後順序。他是先因心臟病死去,我的眼線隨後才趁虛而入。我的確丟失了很多東西,但絕不至於淪落到如此程度”
“我和你一樣,都是對儀式或祭品等物有要求的人。如果我是一扇門扉,那麼,能打開我的人就必須求知若渴,心懷對未知的渴望。我們因規則而受益,也因規則而受到束縛。”
“正如你所見,我只是一個帶着腳鐐卻還是艱難起舞的小小囚犯,我的朋友。你何曾看過我去禍害那些無知之人?”
卡里爾沒有理會它的話,他只是瞥了一眼那魔方,它便飛入了他血淋淋的手中。他用手指細緻地摸索着它的表面,感受着每一條紋路其後隱藏着的秘密,雙眼微眯。
在這之後,他方纔緩緩開口。留聲機竊笑一聲,和他在同一時間發出了聲音。
“首先,我不是你的朋友。”
“那是當然,但我自認爲,我是伱的朋友。我救了你。難道你要否認這件事嗎,公正之神?”
“其次,我不是神。”
“又是老調重彈,好吧,是的,是的——你現在當然不是了.在我費盡心思地推波助瀾以後,你當然可以驕傲地將這件事說出口,卡里爾·洛哈爾斯。但是,人類是永遠不會吸取教訓的種族,你們一直在重蹈覆轍,這也是爲何我如此喜歡你們。”
“最後,你到底做了什麼?”卡里爾語氣漠然地問,留聲機則瞬間變得嚴肅了起來。
“這取決於你在問什麼。是你的復甦,還是羅伯特·基裡曼的疆域中正在發生的這些故事?”“後者。”卡里爾冷冷地說。
他的回答讓留聲機忽地發出了一陣吸氣聲,宛如一個正在癮頭上的貪婪毒蟲,正在用他潰爛的鼻子深入粉末堆,狂亂地吸取刺激之源。
留聲機哈哈大笑起來,聲音變得縹緲不定,像是咆哮,也像是詠歎。它好像變成了一個富有經驗的歌劇演員,正在用自己的神智與生命作爲代價上演這最後一出舞臺劇。
它嗚咽,尖叫,吶喊.
最終,它狂笑。
“啊,我已經聞到它們那複雜的味道了。黑暗,恐怖,美好,希望,沉淪。人性的抉擇,永恆的美妙——難道你看不見,吾友?難道你嗅聞不到那些羊羣所散發出來的一無所知的氣味?”
“低下頭,像是一個凡人一樣謙虛地找尋吧,卡里爾。我要你親眼見證這一首無心之詩,待到你尋見真相之時,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再會。”
卡里爾握緊右手,魔方頃刻化爲齏粉。一陣突如其來的微風自黑暗彼端吹拂而來,將這粉末沉入了他的影子裡。靈能之光一閃即逝,將其牢牢束縛。
天平、砝碼與心臟則靜靜地歸於了虛無,甲板轟隆作響,駝鹿號的引擎還在運作。
如無意外的話,它本該帶着這艘船前往五百世界的另一端,將安德芒附近常見的煤礦賣給那些寒冷且缺少這種資源的世界。
不過現在,它大概是再也做不成這件事了。
卡里爾轉過身,看向那兩個靈族。他的凝視並不怎麼溫和,但也算不上冰冷。它們對他的視線一無所察,正緊閉着雙眼,用雙手捂住耳朵。
早在惡魔開口說話以前,它們就已經這樣做了。看似兒戲般的舉動,卻真的將視力和聽覺完全封閉.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是嗎?
“到你們了。”卡里爾說。
他的聲音毫無阻礙地穿透了它們孱弱的自我保護,輕而易舉地就將其撕得粉碎。真相往往就是這樣的殘酷,在更高等級的力量面前,它們的自我保護毫無任何用處。
靈族們順從地睜開眼睛,放下手臂,站了起來。其中一個立即恰到好處地用高哥特語發出了聲音。
“感謝您的慈悲。”
它的聲音很恭敬,且優美得令人覺得這是個宮廷舞者在說話。靈族所謂高‘人’一等的存在證據在這裡便可見一斑。
卡里爾無動於衷地看着它,仔細地觀察着它的臉。從和人類相似且更加精緻的五官,再到光滑潔白的皮膚.
他的目光不具備侵略性,平靜得像是無風的湖面,卻讓這個靈族驟然變得恐懼了起來。
它強自鎮定,顫抖地說道:“我懇求您——”
它的同伴接上它的話:“——我們是帶着友好而來。”
卡里爾搖了搖頭,他舉起仍然滿是鮮血的右手,點了點人羣,食指精準地指向了卡斯皮烏斯。
“這句話很可笑,艾達。若是這位卡斯皮烏斯能聽見的話大概會笑得不能自已,他是個見多識廣的人,無論以任何標準來看都是如此,但他沒有變得更開明。”
“事實恰恰相反,他見的越多,就越仇恨你們。他這輩子見過許多次你們那些自甘墮落的同胞,從星海的邊緣到另一個邊緣,從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就像是在生活區域裡看見臭蟲。”
“而他只是一個小商人的護衛隊長罷了,在帝國內部,像他這樣的人多如牛毛仇恨不是無源之水,艾達。就算不去追究舊夜裡發生的事情,你們也絕對稱不上是帶着友好而來。”
他輕蔑地一笑,那笑容鋒利至極,完全不像是他會露出的表情。
“換句話來說,你們是有求於我,所以才如此友好。所以說吧,你們的目的是什麼?”
——
羅伯特·基裡曼聚精會神地凝視着自己面前的光幕,專注且平和,彷彿正在讀一本書。
他的現任戰團長底格里斯·德肯站在他身後,手按在腰間劍柄之上,那張不苟言笑的臉上滿懷冷意。
光幕波動,兩隻靈族在其上顯現。它們僵硬地站着,嘴脣開合,像是正在和某人進行對話.但房間內卻沒有任何聲音,帝皇與康諾王的畫像高懸於滿滿當當的書櫃上,凝視着這一切,未予置評。
數分鐘後,光幕熄滅,羅伯特·基裡曼則長出一口氣,從辦公桌後站了起來。
他同意了卡里爾的提議,但是,作爲一個非常熟練的政治家,他相當精通討價還價的本領。
在先用馬庫拉格之主,後用康拉德·科茲的兄弟這兩種身份交替進行勸說後,他成功地讓卡里爾在自己的斗篷下安置了一個隱蔽的機械小裝置。
這是一種成功,雖然卡里爾開啓它的時間晚了很久,而且也沒有開啓錄音功能,但這已經是一定程度的勝利了——至少沒有讓他再找到握手的機會。
他爲這個算不上笑話的笑話輕笑出聲,德肯看着他的原體,憂心忡忡地開口問道:“我們隨時可以出動,吾主。”
“用不着多此一舉,浪費燃料。他已經把事情解決完了,你也都看見了,德肯。”基裡曼轉過頭,朝着他的戰團長微微一笑。
“他處理的乾淨又漂亮,就像他保證過的那樣沒有發生任何流血事件——所以我們何必衝進去浪費彈藥把那艘船上剩下來的異形全殺光呢?”
德肯沉默地點點頭,基裡曼收回視線,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面,說道:“但是,我們有必要準備好一間牢房了。”
“.原體?”
“你沒讀脣語嗎?那兩個異形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請讓我們爲您提供幫助——換句話來說,把我的對異形顧問找來,我們在第二十五層甲板見面”
“莫塔裡安,你又勝利了一次。”
基裡曼轉過身,大步了走出他的辦公室。底格里斯·德肯低下頭,裝作沒聽見原體句末的咕噥,用他辦公桌上的艦內通訊呼叫了三連長傑努斯·阿迪亞斯,隨後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