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其實是一場朝聖?”歐爾·佩鬆氣喘吁吁地問。
他扛着槍,將它那曾經狀況良好的槍托駐在了地面之上。必須如此,否則他就沒有辦法保持站立。歐爾的腰已經快要累到直不起來了。
康斯坦丁·瓦爾多所選擇的路正在變得越來越崎嶇,他們進入廢墟,深入地下,最後甚至還不得不徒手攀爬一座由扭曲的金屬與尚未死去的活死人互相糾纏在一起所形成的巨大屍山。
此刻,歐爾的軍裝上滿是血紅的手印,那都是死者們留下的印記。
瓦爾多沒有回答,只是警戒地四處張望。歐爾不確定他到底是沒有聽見,還是刻意地無視了自己。
一路走來,他已經對康斯坦丁·瓦爾多的性格有了個初步的印象和了解,所以他再次開口,第二次詢問。
“這是一場朝聖嗎?”
仍然沒有迴應,於是歐爾舉起槍,開始檢查它的狀況。他衷心地希望這把爆彈槍能再陪他久一點,然而,細緻觀察後所得到的情況卻讓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槍帶已經被磨損到了根本無法再掛在肩膀上的程度,堅固的複合材料繩索不知道被什麼東西腐蝕風化到了猶如古董般的程度。
槍管上有許多不規則的斑點,看上去大概是乾涸掉的鮮血。歐爾趕忙用袖子去擦拭,然而它們卻始終不曾消失,反倒是他深綠色的袖子變成了一種暗淡的鏽紅色。
“不是。”康斯坦丁·瓦爾多終於回答,聲音在微風中逸散。“這是一場背叛之旅。”
歐爾從百忙之中擡起頭看了看他,然後得出一個結論:“他是不是又對你說了什麼?”
禁軍元帥轉過身,開始藉助他們此刻所身處的高度觀察泰拉的地面。
“我建議你看開點。”
歐爾絮絮叨叨地低下頭,開始繼續擦拭。他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袖子變得到底有多骯髒。
“他總是會用一些話來攪亂你的神智,進而達到他自己的目的.伱能把這東西從我脖子上移開嗎?”
康斯坦丁·瓦爾多面無表情地低頭俯視,半分鐘後,他纔將日神之矛緩緩移開。
“不要再有下一次。”
“我認爲”歐爾·佩鬆慢吞吞地說,擡頭瞥了他一眼。“就算有,你也拿我沒有辦法。所以,我們不如開誠佈公一點——他都和你講了什麼?”
禁軍元帥忽然升起了一種揮拳打碎他眼眶的衝動,在它到來三分之一秒後,他方纔爲此事感到不可思議。
他對任務目標產生了.殺意,而這件事是絕對無法被允許的。
瓦爾多趕忙移開視線,匆忙地將注意力沉入本能的直覺之中,開始嘗試找出下一條路到底位在何處。
泰拉如今的混亂程度簡直令見者心驚,簡直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複雜魔方,其內掩藏着無數條秘密與道路。
瓦爾多自然無法掌握所有,恐怕只有帝皇或馬卡多才能在此刻的泰拉上真正意義上地找到每一個被藏起來的秘密,但瓦爾多也不需要掌握,他只需要感觸即可。
數秒之後,禁軍元帥身後的猩紅披風再次開始飄揚,他沉默地沿着屍山的另一側走了下去,歐爾趕忙跟上,走的十分吃力。
比起上山,下山的路不知道要困難多少,更何況他們現在走的這座山可絕非石頭和泥土組合而成的自然產物。
歐爾皺着臉,忍受着腳下傳來的哀嚎與屍體那堅固柔軟和堅硬的觸覺,一點點地追上了緩慢放低速度的康斯坦丁·瓦爾多。
然後,他竟然聽見一句回答。
“是的,這或許的確是一場朝聖。”禁軍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道,像是被誰強迫。
“可我們並非朝聖者。”他強調道。“我們只是.不,你只是一個背叛者。”
歐爾低頭看了眼自己胸前的凸起,寶石正在和金屬底座一起折磨他的胸膛。
他左手提着槍,右手將寶石牢牢握住,好讓它不要再搖晃。一陣溫度卻從手心處綻放,帶來了些許的溫暖。
歐爾繃住臉,低聲開口。
“在過去,有些虔誠的僧侶會信奉原罪論。他們認爲,人類欠了上帝的債,因此生來就是有罪的,需要以極端的虔誠來贖罪。”
“他們會做任何事來顯現自己的虔誠,例如捐光家產,賑濟窮人。又或者是拿着刀,騎着馬,衝進所謂異教徒的城市裡,把所有男人統統殺光,又把所有女人綁上火刑架。”
“他們同樣宣稱這是一種朝聖,只不過是武裝朝聖,在宗教和所謂神明的庇護下,他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任何被教義允許的事。殺人和這種事比起來,簡直成了最輕微的罪孽。”
“但你同樣也具備宗教信仰。”禁軍意有所指地說。“你同樣信仰一個被捏造出來的神,歐爾·佩鬆。”
“你知道泰拉過去有多少神嗎?”歐爾·佩鬆立刻反問。“一片土地上可以誕生出長達數千、數萬名神祇。光是肩負正義之名的神就可能有數十位之多。”
“但是,正義的定義是很寬泛的。一個受到教會冊封的騎士可以一邊宣稱自己擁有正義,一邊燒殺搶掠,欺凌無辜。人類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神明只是捏造出來的泥偶,可以被重新定義無數次。”
“因此,我信仰一個由我自己捏造出來的善神又有何不可?”
瓦爾多沒有回答這句話,只是忽然停下腳步,用手中的日神之矛刺入了一名死者的胸膛。
她那幼小的身體立刻停止抽搐,哭喊聲也隨之一同停下。她面容呆滯地望向天空,渾濁且一片黑暗的眼眸中倒映出了歐爾·佩鬆皺巴巴的臉。
老兵嘆了口氣,艱難地用生鏽般的膝蓋蹲下身,將這雙眼睛給合上了。
幾秒鐘後,日神之矛方纔被緩緩拔出,沒有帶出半滴鮮血,而這不是因爲瓦爾多的技藝高超.
只是因爲她的血已經流乾了而已。
“繼續前進。”禁軍元帥低沉地說。“我們還差一段路,另外,你可以接着說。”
“怎麼?你對這種話題很感興趣?我還以爲你永遠也不會和我這個背叛者聊天呢。”歐爾站起身來,刻意地粗聲粗氣起來。“你想聽我說些什麼?”
“有關神明的話題,繼續,歐爾·佩鬆。”瓦爾多說道,對他的挑釁置若罔聞。
“我想我已經沒什麼話可說了。”歐爾拒絕道。“另外,請你轉告他,如果他想聽這些我以前就說過很多次的陳詞濫調,就請他自己來找我。”
“是我自己想聽。”瓦爾多平靜地說。“和主君並無關係。”
歐爾·佩鬆驚訝地看着他,一時之間,他甚至忘記了說話,只有尷尬的沉默緩緩蔓延。而當沉默終於過去,這件事也被一同放棄了,他們不再提起,只顧着趕路。
汗珠如雨水般劃過歐爾的臉,他艱難地控制着雙腿的抖動,並儘量只用眼角的餘光去觀察地面。他不想再直接和任何一個死人對視了,那種相互凝望實在太過折磨。
大概好幾個小時後,他們方纔重歸地面。而此刻的天空已經徹底地陷入了黑暗之中,只有隱約的金光在試圖刺破它們的遮蔽。
瓦爾多面色嚴肅地握緊長矛,將歐爾·佩鬆護在了身後,開始謹慎地向前移動。歐爾大口大口地吞食着瀰漫着硝煙氣息的空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們此刻的模樣好似兩個盲人,正在試圖以天生的缺陷對抗黑暗的包裹。有那麼幾次,歐爾都想開口詢問瓦爾多了——你把我們帶到了何處?
而他終究沒將這句話問出口,因爲一陣又一陣的微風已經替代了禁軍,給了他答案。
從風中,歐爾聞到了一種他最近這幾十年才熟悉起來的味道,即鉕素火焰燃燒的特殊氣味。他不斷地聳動鼻翼,嗅聞着這種可能帶有微量毒素的氣味,感到一種不該有的舒適。
他們一直走,一直走,時間再次失去了意義。兩人均保持了沉默,開始忍受這種折磨。
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經受時間混亂帶來的後果了,這種感覺就彷彿身處一間無窮大的牢房,然而四周只有黑暗,你被宣判無盡的行走,唯一完成刑罰的辦法就是行走,一直走到時間結束。
可監獄長沒有告訴你具體的時間,也不給你任何可能弄清楚時間的標尺.只有黑暗,以及痠痛的膝蓋,大汗淋漓的虛弱,乾枯的嘴脣。
歐爾放棄咒罵的想法,他握住寶石,開始昏昏沉沉地祈禱。
我知道你聽得見,我也知道你大概不能回答我,但我們真的走在正確的路上嗎?
你已經很久沒有通過寶石給過我任何指引了,如果我們走在正確的路上,你就發一下光吧,這樣,就算有什麼東西要從黑暗裡衝出來咬爛我的內臟,我也知道自己死得其所。
你把泰拉搞得太糟糕了,你明白嗎?你真該更謹慎一些的
寶石開始微微發熱,有明亮的光從歐爾的指縫之間透出。一陣狂風忽地襲來,迫使歐爾閉上了眼睛,緊隨其後的是聲音,是嘈雜到幾乎要讓人腦袋炸掉的巨大聲響。
“前進!”一個人咆哮。“以莫塔裡安之名,衝破這片藩籬!伏爾甘大人和火蜥蜴的諸位兄弟需要吾等的支援!”
歐爾睜開眼睛,看見一羣身穿灰白色裝甲的阿斯塔特。康斯坦丁·瓦爾多則在此刻一言不發地伸手拉過他,力道之大讓歐爾幾乎以爲自己要被甩飛出去。
然而,在僅僅一秒鐘後,他便開始希望自己真的能被甩飛出去。
在地面的震動中,他看見一枚炮彈落在了自己和瓦爾多的身邊。
在戰場上被炮彈直接命中並不可怕,因爲你會死的毫無知覺。可若是它落在你旁邊,恐怕你就要忍受一輪短暫卻也漫長到幾乎永恆的可怕折磨了。在受傷的人眼中,世界的一切都將被放緩。
多數人會在第一時間慘叫出聲,並對外界的事物毫無知覺。另外一些人則會瞪着眼睛看着天空,彷彿已經失去知覺,只是愣愣地流血。只有極少數的人才能迅速擺脫這種疼痛,爲自己博得一線生機。
歐爾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種,在劇烈的爆炸聲結束以後,他只能捂着頭趴在地上,小聲地呻吟。他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全都移了位,而且還耳鳴不止,後腦勺處鑽心般的疼。
一隻手卻不給他喘息的時間,一把將他再次拎起,非常粗暴。歐爾勉強向上看去,發現嘴角滲血的康斯坦丁·瓦爾多正面無表情地大步奔行。
火光沖天,四周滿是塵埃和腐爛般的臭氣,戰爭的本來面目在這一刻對歐爾張開了它猙獰的利爪,將他一把包裹了進去。
歐爾開始大聲咒罵,並本能般地將手指搭在了手中爆彈槍的扳機上。說來弔詭,可是,他明明已經被炮彈帶來的衝擊波震成了這幅德性,槍卻始終沒有脫手。不僅如此,他甚至開始舉槍射擊
瓦爾多鬆開手,好讓歐爾落地。穿着染血軍裝的老兵明明額頭上一片血跡,卻還是以一個標準的跪姿開始瞄準點射。
他的視野內一片模糊,幾乎只有簡單的色塊分佈。但這也變相地加強了他對於敵我之間的明確認知,身穿灰白色裝甲,偶有綠色和金色點綴的就是自己人,而那些病態的深黃或深綠色自然就是敵人。
他射擊起來是如此的心無旁騖,彷彿進入了某種只剩下原始野性的狀態。禁軍元帥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任務目標,感到一陣荒謬——這個叛徒到底是什麼人?
他一面思考,一面握緊長矛,調轉矛尖,捅穿了身後某物。軟膩黏糯的觸感與那陣可怕的臭味沒能動搖瓦爾多冰冷的思緒。
他分步回身,長矛抖動,在瞬間挑起了敵人,將它旋轉一圈,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之上。瓦爾多趁此機會抽出日神之矛,踏步回身,左腳高高舉起,重重落下。
在一陣沉悶的響聲裡,一顆頭顱被他就此踩爛。那腐敗的深綠色裝甲所包裹着肉體立刻開始瓦解,膿水般粘稠的血液與各式碎肉隨着盔甲上的各處開口一泄而出,噁心至極。
瓦爾多皺起眉,腦海中稍微有些暈眩。他看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東西,其惡劣的程度甚至要讓他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路.
然後他看見伏爾甘,以及正在和他.戰鬥的,那個東西。瓦爾多猶豫了,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將這一幕稱之爲戰鬥。
而伏爾甘知道,這不是戰鬥,這不過只是毀滅,就像是用工程器械去摧毀某處舊城區的危樓。
戰錘呼嘯而過,砸碎空氣,帶着巨力將沿途的一切統統毀滅,並最終命中了一副扭曲腫脹的胸甲。被命中的那個東西卻沒有任何反應,活像是具屍體。
他的盔甲與肉體在這一擊之下震盪了數秒,一個肉眼可見的巨大空洞在胸口處顯現,內臟和碎肉忽地涌出,但那雙渾濁的眼睛裡只有一片死寂。
一把巨大的鐮刀被他揮動,以同等程度的巨大力量襲向了伏爾甘。火龍之主擡起左手,在它命中自己以前就一拳將鐮刀打歪。
他再次揮錘,以平靜與決心打碎了那具屍體的膝蓋。
他跌倒在地,腐臭的瘴氣和酸液從傷口處噴濺而出,只在瞬間便將周圍的環境完全污濁。蛆蟲滾動,在滿是鮮血的泥巴里歡欣雀躍。
伏爾甘對此竟然表現得無動於衷,他舉起手,平直且順暢地將手臂放下,戰錘狂暴地砸落,將這具屍體的頭顱徹底變得破碎,然而,那握着鐮刀的手卻根本沒有鬆開之意。
它再次被揮動,甚至因爲角度的關係逼迫得伏爾甘後退了一步,僅此一步,屍體便再次站起。
被錘爛壓扁的盔甲嵌入身體,掛在它破碎的骨骸和多汁的內臟之上。兩隻多彩斑斕,好似昆蟲的翅翼從背後迅疾地展開,並開始振動。
屍體的眼睛掉出眼眶,下巴和破碎的臉歪斜着被纏繞在肉體內的菌絲連結於一起,頑強地留存。
他不剩下任何自我意識的眼睛緊緊地盯着伏爾甘,眼瞳正在產生病變,渾濁到好似重瞳,但若是仔細觀察,便能發現那些密密麻麻擠滿眼球的東西其實全都是蟲卵。
它們是七的倍數,也是三的某個總和,它們是眼眸,是腐爛,是不休的輪迴,還是一個單詞,一個名字。
納垢。
親眼看見這一幕的康斯坦丁·瓦爾多感到一陣嘔吐的衝動,幾乎瞬間,他便握緊了長矛,要狂奔出去告訴伏爾甘停手,可鏈接之內傳來的聲音卻告訴他稍安勿躁。
於是,他便看着那具屍體保持着翅翼的振動,就這樣飛上了天空,然而那接連不斷的嗡嗡聲卻從未斷絕。
伏爾甘猛地轉身,開始衝鋒。他那黝黑的面容和熔岩般的雙眼將這次衝鋒變成了神話中的滅世傳說,火龍之主即是負責滅世的毀滅魔神,每踏出一步都足以讓大地顫抖.
他已經很快了,至少要比從前的他更快,卻還是快不過那具可以飛翔的屍體。
他撞碎黑暗的雲層,戰鐮旋轉,切割,在瞬間殺死了十來名正在奮戰的死亡守衛。菌絲從他的身體中蔓延而出,將那些被切碎的屍體深深地包裹。
它們像是有着自我意識一般,自發地繞過了裝甲板,深入血肉之中,將屬於莫塔裡安子嗣的精魄吞噬殆盡,補充己身。
屍體的面容忽然開始恢復。
有人在他身後咆哮。
伏爾甘疾馳而來,一錘將他擊飛,並抓住他的腳將他灌入大地。火龍之主以雙手握緊戰錘,在他所製造出的深坑中開始摧毀翅翼。
第一錘落在脊背之上,將左側的蟲翼打成了碎片。第二錘落在腰側,將整具屍體一分爲二,第三錘卻無法落下,屍體用鐮刀擋住了這一擊,僅存的那隻翅翼再次振動起來,帶着他站起了身。
伏爾甘追上前去,一拳打在他那腫脹的臉上,將剛剛癒合不久的臉再次破壞。
僅僅一拳,伏爾甘便打的那具屍體頭顱歪折,腦袋詭異地掛在左肩之上,眼睛像是被高溫融化的碎塊一樣緩緩流出。
“死吧。”伏爾甘以完全不符合他體型的輕聲細語開始懇求。“快點死吧。”
他再次揮拳,把頭顱徹底打飛。然後拖着揮舞手臂的屍體離開深坑,找到了那顆頭顱。他擡腳碾碎它,又舉起戰錘,開始麻木且機械地揮動它,將它一下又一下地印在這具飽受摧殘的可怕身體之上。
每一下都能製造出一個深坑,每一擊都足以殺死許多堪稱不朽的生物
然而他就是不死,他已經沒有了腦袋,脊椎徹底破碎,盔甲和血肉融爲一體,兩個膝蓋變成碎末,僅剩的那半邊翅膀也被伏爾甘以手扯下,扔在一旁。
可他沒有死,他無法死去,他本就沒有生命可言。
火龍之主滿身鮮血地後退半步,他累了,任誰也看得出他此刻的疲憊。
早在這一刻到來以前,他就已經殺了這具屍體不知道多少次,然而他終究無法殺死一個本就沒有生命的東西。
那麼,就只好摧毀他了。
伏爾甘轉變手段,開始以全力作戰,試圖毀掉這具屍體。他用過鉕素火焰,用過等離子,也試過將他引入陷阱,固定住手腳使他無法活動。
但鉕素無法摧毀他的血肉,等離子能量團沒辦法蒸發他的一切,陷阱也對他不起任何作用。他可以自己斬斷被束縛的手腳、軀體甚至是頭顱。然後他會爬出來,再次站起。
那麼一切就都只能歸於最後的手段了——最簡單,最直接,最純粹的暴力。
伏爾甘開始用手去謀殺他早已死去的兄弟,一次又一次,看不到盡頭。
他是施加暴力的人,但他在此過程中也飽受折磨。
長久以來,原體們是否具備人性都是一個經久不衰的話題。反對者認爲他們都只是帝皇造出來的實驗室產物,那樣的俊美和高大隻能證明他們的無情。
而贊成者則會以許多例子來證明他們的論點,比如羅伯特·基裡曼對五百世界的妥善治理,又比如,火龍之主伏爾甘。
不需要說什麼,只需要提到他的名字即可,而現在,就算將真的有一個對此事深信不疑的人站在伏爾甘面前,恐怕他也不會再認爲原體具備人性了。
那麼,這一次.他成功了嗎?以拋棄人性爲代價,刪除多餘的情感,將善良、兄弟情誼和自己曾經堅守的東西統統扔下,他成功殺死這具屍體了嗎?
伏爾甘握緊他的戰錘,沒有得出答案,戰錘再次砸落。深坑中傳來一陣又一陣地沉悶迴響,哪怕是這一片混亂的戰場上也顯得尤爲明顯。
正在和他們自己的叛徒交戰的死亡守衛們注意到了它,以火焰宣泄基因之父憤怒,發誓要給平民們帶去安息的火蜥蜴們注意到了它,惡魔、叛徒、甚至是黑暗中的迴音都注意到了它。
而康斯坦丁·瓦爾多從一開始就沒有移開視線,他一直凝視着伏爾甘,直到此刻,他看見了火龍之主那雙除了麻木與死寂以外什麼都沒有的眼睛.
以及深坑之內悄無聲息飄蕩至他腦後的菌絲。
禁軍動了,開始狂奔。
歐爾·佩鬆在他身後吶喊:“你要去哪?!”
他沒發現自己胸前的寶石正在綻放微不可查的光輝。
瓦爾多並不回答,只是衝鋒。耀金戰甲早已不復從前光彩,鮮血遍佈其上,乾涸後彷彿鏽跡。但日神之矛卻並非如此,日神之矛永遠光亮,永遠耀眼,是天上烈陽.是希望本身。
再快一點。瓦爾多告訴自己。必須再快一點,否則便要來不及了。
在他尚未意識到的地方,他的情緒正在沸騰。那種情緒名爲焦急,而若是深挖,便會發現它其實只是一個引線,是禁軍們天生缺少的某種東西,這個東西叫做感同身受,或者說,同理心。
換句話來說,康斯坦丁·瓦爾多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同情伏爾甘的遭遇,併爲他的不幸感到遺憾和悲傷。
他只是奔跑,只管奔跑,並在此過程中倒轉了長矛,將它對準了自己的胸口。他跳入深坑,並高聲呼喚,聲音響亮如雷鳴。
“伏爾甘!”
火龍之主微微轉頭。
“砰!”
伴隨着一聲悶響,伏爾甘手中的戰錘落在了深坑之中。
他的臉上有些不知所措,因爲他不明白兩件事。第一,康斯坦丁·瓦爾多爲何會出現在這裡,並擊落他的武器?第二,禁軍元帥的力量到底是從何而來,甚至能剝奪他已經緊緊握住的武器?
但他已經沒有時間將這問題問出口了,一把長矛在這一切問題說出口以前被禁軍元帥遞進了他的手中,然後化作一道虛幻的光,深深地刺入了康斯坦丁·瓦爾多的胸膛。
伏爾甘看見一雙金燦燦的眼眸,感到一陣溫暖的鏈接,然後聽見他父親的聲音。
只不過,這聲音中滿是憤怒。他所用的語言已經超越了伏爾甘所能理解的範疇,那真的是語言嗎?人類所編纂出的語言可以如此威嚴,如此蘊含力量?
原體心神俱震,頭暈目眩,居然感到一陣可怕的渺小,彷彿自己不過只是面對海浪的一塊礁石——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意識到,他的父親並非是在對他咆哮,而是在對着另一個東西。
他的父親正藉助他的眼睛來觀察世界,並使用他的聲音對莫塔裡安屍體中的那個東西咆哮。
“你殺了我的兒子!你偷走了他的屍體!你讓他不得安息!”
人類之主嘶啞地咆哮,聲音嘈雜如萬人同喊。他用伏爾甘的雙手拔出康斯坦丁·瓦爾多胸膛中的長矛。
屍體不答,只是張開嘴,黃澄澄的三隻眼睛從喉嚨中盛放。時間爲之靜止,黑暗被光輝刺破,歐爾·佩鬆看見一道金色的雷霆從深坑中悄然綻放,沒有聲音,只有幾乎毀滅整片戰場的駭然偉力。
光輝襲來,將他包裹,他以爲自己死了,於是就那樣閉上眼睛,跪下了身體.
他以爲這是結束,直到他的膝蓋處傳來一陣可怕的疼痛。
歐爾·佩鬆在疼痛中睜開眼睛,聽見一陣咳嗽聲。他恍惚地回過頭,看見一個滿臉鮮血的阿斯塔特從他身後走來,目光怔然地望着前方。過了一會,他似乎是察覺到了歐爾的注視,便低下頭拉起了他。
“你叫什麼.啊,歐爾·佩鬆連長?你的衣服上有標識。”那人朝他點點頭。“我是納撒尼爾·伽羅,死亡守衛。我們贏了,你可以暫時放下槍了。”
歐爾·佩鬆轉頭望向前方,看見火龍之主如山嶽般的身軀正跪倒在深坑之內。他看不見他的臉,但是,從同樣低着頭的康斯坦丁·瓦爾多的表情來看,他們應當正在哀悼。
“我們贏了?”歐爾·佩鬆喃喃自語。
“暫時的。”伽羅說。“它還會回來的,我知道它還會回來,但我們將永遠屹立。”
他摸摸手上的鷹徽,微微一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又問道:“你有見過帝皇之子嗎?他們中有一個叫索爾·塔維茨的連長,你有見過他嗎,歐爾·佩鬆?”
歐爾搖頭。
——
“.總之,他告訴我,讓我代他向你問好,如果我見到你的話。”歐爾·佩鬆說。“總之,納撒尼爾·伽羅向你問好,索爾·塔維茨連長。”
帝皇之子點點頭,用手摸了摸右手臂甲上的鷹徽。阿澤克·阿里曼在他身後遞來一把裝滿了子彈的爆彈槍,雷霆正在磨刀,西吉斯蒙德和比約恩站在一起,凝望遠方。
康斯坦丁·瓦爾多面無表情地舉起長矛。
“出發吧,既然你已經將信帶到。”他說。“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歐爾·佩鬆嘆了口氣,聳聳肩,說道:“他簡直就像是我的獄卒”
索爾·塔維茨無言地一笑:“祝你好運,信使。”
“我不是信使。”歐爾站起身,握緊胸前寶石。“我覺得我只是個倒黴催的王八蛋。”
他轉過身,和禁軍元帥一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