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手面無表情地舉起了雙手。
一把刀正被人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的頭盔已經掉落在地,深陷於冰雪之中。僅憑頭盔自己的重量,自然墜落斷然不可能製造出如此景象,因此答案便非常明顯了。
四周寂靜無聲,但獵手自己清楚,黑暗中正站着四百九十九個致命的殺手,他們都冷冷地凝視着他,等待着持刀之人的判決。
所以,握刀的人是誰?
這個問題的答案甚至不需要進行任何思考。
除了亞戈·賽維塔里昂以外,還有誰敢於當着卡里爾·洛哈爾斯,比約恩,阿澤克·阿里曼等人的面在芬里斯的狼牙堡附近拔刀威脅一名夜之子?
“給我一個不殺了你的理由。”賽維塔緩慢地開口。
他的面容被隱沒在了頭盔之後,顱骨面甲上一片猩紅,高溫的蒸汽正從盔甲的縫隙中不斷涌出,漫天風雪甚至尚未來得及靠近就被徹底融化。
雪水和暖風焦躁不安地打在了獵手平靜的臉上,在他渾濁的白色雙眸內製造出了一片人爲的雨幕。
他沒有眨眼,彷彿這雙眼睛並不是他自己的。他也並不在意那把橫在他脖頸上的尖刀,好似被威脅的人另有其人。他表現得冷靜且超然物外,但是,既然站在這裡,他就必須直面某些事。
比如正處於暴怒中的亞戈·賽維塔里昂。
“我很想給你一個信得過去的解釋,賽維塔,但我不能這麼做。”獵手眨眨眼。“你應該清楚我們的職責,緘默是必需的品質。”
“你可以再講一遍。”賽維塔微笑着說。“我不介意再聽一遍這種謎語,然後把你的喉嚨連帶着脊椎一起扯出來。”
比約恩站在一旁,看着這場正逐漸變得危險的交談,卻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現在,他看上去和火堆旁的那個人判若兩人。
阿澤克·阿里曼也同樣如此,盲眼的詩人將雙手插在棉襖的衣兜內,呼吸着芬里斯的寒氣,吐出幾乎看不見的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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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左一右地將一個黑袍人圍在了中央,狼羣在不遠處駐足停留,等待這場‘內部事務’落下帷幕。
卡里爾在心底嘆息了一聲。
一個人做任何事都必須付出某種代價,進食需要咀嚼,休息需要睡眠,就連呼吸都需要身體運作.他也不例外,他知道賽維塔多半會對此有些怨言。
只是,卡里爾沒有想到,他的‘怨言’竟然如此強烈。
“這整件事都和獵手無關,亞戈。”卡里爾溫言相勸。“你完全沒必要撂下那種狠話。”
賽維塔頭也不回地發出一聲冷笑。
“得了吧,教官。這整件事就是他策劃的。如果沒有那本書,你就到不了芬里斯,而那本書是誰交給你的呢?是誰在暗中策劃,讓伱做這種得不償失的事?”
“我沒有失去”卡里爾嘗試着爭辯,卻在說到一半時便止住了聲音,不再說話了。
他的影子裡有一陣月光正在波動、翻涌。
比約恩瞥了一眼,便立刻收回視線,目不斜視地朝着一旁看個沒完的阿澤克·阿里曼揮出了輕輕一拳。
詩人惱怒地橫肘格擋,用芬里斯語低聲吐出了一連串骯髒至極的咒罵,比約恩低笑起來,別開了臉,笑聲隱沒在了鬍鬚之中。
賽維塔則凝視着獵手,持刀的右手微微發力,短刀便精準地避開主要血管,切進了獵手的脖頸之中。
滾燙的鮮血緩緩而落,在他的動力甲上製造出了一朵又一朵殷紅色的盛放之花。
獵手仍然不爲所動,他保持着冷靜,輕輕地搖了搖頭,好讓刀刃陷得更深,完全一副引頸就戮的做派。
“我們都有各自的職責,賽維塔。遺憾之處在於我沒有辦法讓你得知全貌,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無愧於心。”
“就算你現在殺了我,我也不會對你有任何恨意。實際上,我反倒會在荒原上親口告訴吾等的基因之父,他的長子是何等出色。”
賽維塔緩緩地翻出尖牙,朝他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狠厲表情,卻忽然收回了刀。
“下不爲例,記住我的話,獵手。”
他轉過身,歸刀入鞘,冷酷地甩下一句話,便徑直走向了比約恩。兩人接下來的一系列交流全都發生在短短一分鐘之內,言簡意賅,絲毫不拖泥帶水。
“政治訪問?”比約恩問。
“不,戰團交流。”賽維塔假笑着說。“有宴會嗎?”
“有,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要多大規模的?”
“我們只來了五百個人,你看着辦吧——啊,不對,是五百零二個人。”
比約恩咧嘴一笑:“那就在頭狼大殿裡開吧,怎麼樣?”
“這麼隆重?”
孤狼歪歪頭,指向一旁默不作聲的卡里爾,什麼也沒說,卻又像是什麼都說了。
卡里爾擡起手,捂住自己的臉,主動開始懷疑當時被‘道德準則’掌握的自己做出的這個決定。
——
太空野狼們的要塞修道院名爲狼牙堡,是一座龐大到近乎誇張的堡壘。它雖不能與皇宮相比,但也大得令人窒息。
它位於芬里斯的阿薩海姆中心山脈最高峰,坐落於羣山之巔,完全可以俯瞰整個冰原凍土。之所以要建在如此之高的地方,除了象徵意義,還有非常嚴肅的戰略意義蘊含其中。
得益於海拔和自身高度的關係,狼牙堡能夠穿透大氣層,直接爲那些抵達近地軌道的艦船提供一個對接點。如此一來,狼羣或造訪的任何人都可以迅速且安全地真正抵達芬里斯。
從這一點上來說,狼牙堡也完全能夠隱喻野狼們的個性。世人都以爲他們把這地方建造的那麼高是爲了做一個象徵,鮮少有人能夠意識到他們藏起來的智慧。
當然了.有的時候,這二者並不矛盾。
卡里爾停住腳步,目視着比約恩用雙手觸及岩石。他們這身處一條密道之內,狼牙堡有無數條這樣的密道,其中多數恐怕只有孤狼與盲者這二人經歷了完整萬年的人才記得。因此,它們理所應當的年久失修了,然而這裡卻並不寒冷。
地熱順着石頭的縫隙帶來了陣陣暖意,狼羣在隧道後方不斷地低聲交談着,似乎是在抱怨溫度。空氣裡帶着臭烘烘的皮毛氣味,以及汗腺發達的魯斯之子們製造出的汗臭味。
這一點對夜之子們來說頗爲令他們不快——此刻,出於禮儀,他們都摘下了頭盔,一張張蒼白的臉在黑暗中繃得緊緊的,屏住了呼吸,彷彿再也沒有呼吸的死者。
卡里爾將這些事盡收眼底,他僅剩不多的幽默感總算是發揮了作用,讓他露出了一抹微笑,也讓一旁面無表情的亞戈·賽維塔里昂提出了一個問題。
“你不覺得臭嗎,教官?”他非常直接地問。
“你還在棚戶區生活的時候,難道沒聞到過比這更糟糕的氣味?”卡里爾反問道。
“這不一樣.”賽維塔皺起眉。“環境造成的不注重衛生,和個人選擇的不注重衛生是兩碼事。”
“得了吧,你這隻總是假笑的冷血蝙蝠。”
正在尋找機關的比約恩聽見這句話,立馬冷哼了一聲,給出了自己的反駁。
“有本事你就來芬里斯生活一段時間,我看看你能不能在這冷得要死的天氣裡講究什麼衛生。毛皮雖臭,起碼暖和。蜜酒灼熱,但也暖人”
賽維塔假笑着擡起手,從阿澤克·阿里曼身邊拉過了一個紅髮的血爪,並毫不避諱地用自己的右手——或者說,手爪——一把抓起了此人亂糟糟的鬍鬚。
食物的殘渣緩緩而落。
“.他是特例。”盲眼的詩人緩緩開口。“盧卡斯不能算是普遍形象,如果你想尋找一個標準的,能夠代表大部分狼的形象,你應該找我身邊的這位年輕兄弟。”
拉格納·雷拳漲紅了臉,挺直了胸膛,將自己擦得鋥亮的手甲貌似不經意地擡起又放下,彷彿忘記了手應該放在哪裡。
賽維塔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事實上,幾乎堪稱爆笑。
五百人隊伍之中的另外四名戰團長站在不遠處,盯着他那樂不可支的臉,彼此默默地對視了一眼。
凱烏爾·薩霍拉率先開口:“看來奧拉克智庫說的是真的,咱們的長兄的確瘋了。”
“是精神失常。”獵手幽幽地糾正。“這和瘋是兩碼事。”
“一碼事。”斯卡拉德里克嚴肅且陰鬱地反駁。“精神失常就是世俗意義上‘瘋’這個單詞的一種解釋,而且,他不是早就有各種心理疾病了嗎?”
“你們應該知道他和教官都聽得見咱們在說話吧?”
謝赫爾·冷魂忍不住出言提醒,他欲言又止地搖搖頭,用手敲了敲一旁的石壁,一陣悶響便在這條曲折的密道內開始迴盪。
至高大團長再次開口,說道:“而且,其他人大概也都聽得見你們在說些什麼——比如那羣臭烘烘的狼崽子。”
狼羣后方傳來一陣嚎叫,以及興奮的笑聲。
“我們聽得見,大團長閣下!”有人高聲喊道。“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這不能影響我對亞戈·賽維塔里昂大人的尊敬!”
賽維塔猛地回過頭,呲着牙就甩出了一陣芬里斯俚語,速度之快,用詞之精準甚至讓比約恩都爲之側目。
孤狼一直等到他罵完纔開口:“你真是從魯斯那兒學了不少,賽維塔.”
“我沒學。”賽維塔後知後覺地恢復成了面無表情。“我也沒教他任何東西。”
他是看着卡里爾說這話的,後者正沉默無言地凝視着他,雙手互相扣起,搭在身前。十指骨節分明,青筋從手背上根根暴起。
於是這場鬧劇就此平息。
十一分鐘後,這支規模龐大,人員組成卻顯得非常奇怪的隊伍總算是離開了密道,徑直進入了狼牙堡的頭狼大殿之內。
這裡也被稱作黎曼·魯斯大殿,曾幾何時,狼王就是在這裡一場又一場地召開宴會。
屬於他的椅子還停留在高臺之上,形單影隻,鋪着毛皮。兩頭像是正在沉睡的巨狼一左一右地趴在它旁邊。
自這高臺之下,無數張木頭長桌將巨大的廳堂佔據的滿滿當當,熱氣騰騰的各類美食堆滿了桌子,以及不可缺少的一桶又一桶芬里斯特色佳釀。
旗幟在上風飄揚,早已到場的狼羣在桌旁奮鬥。寒風呼嘯,天光從頭頂刻意留出的觀察孔內灑落地面,照亮了他們的臉。
武具被懸掛在牆壁之上,地面上鋪着厚厚的地毯,被來來往往的巨人踩得深深下陷,蜜酒在其上肆意流淌,以及鬥毆留下的鮮血。
比約恩深吸一口氣,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大步流星地離開隊伍,徑直走向了高臺之上。
他用芬里斯語呼喊了一聲什麼,於是廳堂頓靜,卡里爾回頭看去,發現跟着他們回來的那些野狼已經離開了隊伍,各自都找到了座位。
數秒鐘後,所有的野狼都在此刻齊聲高呼,一聲強過一聲,如雷鳴,如戰吼。他們吼叫着,站起身,用右手開始錘擊胸膛,金鐵碰撞聲不絕於耳,同樣是一下高過一下。
數不清的狂野獸瞳此刻都凝視着這支隊伍,而卡里爾卻能明顯地察覺到,他們是衝着他來的。
還有他們呼喊的那句話
歡迎歸來?
卡里爾情難自禁地低頭嘆息,卻也微笑了起來。面對這種盛大熱情的歡迎,就算是他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然而狼羣卻並不在乎,他們很快就將五百名夜之子全都拉到了長桌旁,不管對方的身份是戰團長還是戰鬥兄弟,拼酒都立刻開始了。然後便是講故事,嬉笑打鬧,要求進行比鬥
就連卡里爾都被比約恩與阿里曼拉到了一張木桌旁,十二隻厚實的木頭酒杯就此被立即舉起,比約恩也抓起屬於他自己的酒杯,咧嘴一笑,對着卡里爾點了點頭。
“我們可不會拿你當‘大人’看!”他朝他眨眨眼,轉手便將另一隻酒杯塞了過來。“先喝酒吧,教官!”
卡里爾握住酒杯,仰起頭,一飲而盡。
他竟然嚐到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