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魯斯的子嗣會將死去的敵人吃掉,我要告訴你,這完全是無稽之談,科拉克斯。”
荷魯斯用嚴肅而認真的語氣如是說道,他滔滔不絕地講述了起來。
“這是純粹的流言,等同於污衊。我甚至不知道這種荒謬到可笑的傳聞到底是哪裡來的。興許是因爲一些凡人不理解狼羣們在作戰時表露出的野蠻,從而在戰後編織了這些話語吧。帝國內總是不缺乏這種可怕的故事,因此,我才一直大力推行記述者這項制度。”
“我希望我軍團內的每一個連隊都能配備一個記述者。凡人們不能理解我們,是因爲他們無法與我們同行。但這些記述者在獲得允許後可以,他們來到我們之間,記錄下我們的真實面貌,再將它們送回凡人之間如此一來,還有什麼隔閡可言?”
科索尼亞人滿足地呼出一口氣,臉頰上的微笑真摯而自然。坐在他對面的科爾烏斯·科拉克斯卻並未有多激動。
他的黑髮披散着垂在額前,那對漆黑如瑪瑙色的眼眸裡除了思索之色以外,更多的,卻是一種不爲所動的漠然。
荷魯斯在心底嘆了口氣。
這場談話已經持續了一個小時有餘,他爲科拉克斯介紹了許多原體和他們的軍團,而他年輕的兄弟卻始終不太感興趣。
別誤會,科爾烏斯·科拉克斯的確在認真地聆聽荷魯斯的話,但他很少發表意見,說話的次數屈指可數。再者,他眼中也沒有多少認同。
尤其是在荷魯斯談到凡人、阿斯塔特乃至基因原體之間的差別時,這種淡漠幾乎都要發展成一種反感了。荷魯斯自然是不明白他的兄弟爲什麼會這樣的,但是,他現在並不打算問。
來日方長。
他思考了起來,開始斟酌下一個話題應該選擇什麼。
聖吉列斯和卡里爾·洛哈爾斯的交談看樣子還不會結束,他得在他們從裡屋走出來以前盡力穩住局面。再者,帝皇的離去也是個問題。
荷魯斯當然不知道他的父親到底要去做什麼,可這件事必定十分重要,重要到帝皇甚至不惜臨時中斷和科拉克斯之間的交談。
想到這裡,他不禁擡起頭看了一眼科拉克斯。
後者的皮膚此刻在燈光的照耀下有如雪花石膏般耀眼,呈現出一種溫潤的質感和半透明的質地,荷魯斯幾乎能透過皮膚看見他兄弟青色的血管了。
這種異質的外在放在凡人身上是罕見的,但是,放在原體們身上,卻幾乎不值一提。
荷魯斯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他搖搖頭,略帶自嘲地嘆了口氣,故意用一種粗糲低沉的聲音說了句話:“你們一個個都是這樣,科拉克斯。”
“嗯?”
雪花石膏雕像疑惑地看了過來,這是他頭一次表現得如此情緒外露。
“沒什麼.我只是一時之間被自己的平庸絆住了腳。”荷魯斯半開玩笑地說。“你瞧,聖吉列斯有羽翼,萊昂·艾爾莊森樣貌威嚴如雄獅,你也是,你身上有種.奇特的美感。我呢?”
科拉克斯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將視線投向了荷魯斯的頭頂。
科索尼亞人微微一怔,隨後竟然放聲大笑起來。
“我還以爲你沒有幽默感呢,兄弟。”笑過之後,荷魯斯溫和地說道。“看來是我錯了。”
“我有。”科拉克斯說。“只是我不經常使用它,使用幽默感來講述笑話或作弄他人在我的世界中是一種危險的行爲。大多數時候.”
他低下頭,用一副近似沉思般的姿態搖了搖頭。荷魯斯卻倍感振奮。
他總算成功地讓科爾烏斯·科拉克斯打開了話匣子,這件事可真不容易。但是,萬事開頭難,既然他已經做到了這一步,之後就再也沒什麼事能難住他和科拉克斯建立起良好的關係了。
“大多數時候都怎麼樣,兄弟?”荷魯斯略顯迫不及待地問。
“嗯”
科拉克斯卻沒像他想的那樣開始吐露心聲。他只是用一個沉悶的鼻音拉開了沉默的序幕,並在足足十幾秒後才接着敘述。
在荷魯斯的體感中,這段時間長的簡直如同幾個小時。
“我不知道要怎麼告訴你這件事。”沉默之後,黑眼的原體略顯猶豫地開口。“它不太應該在這裡被講述。”
荷魯斯無法控制地皺起眉。
他突然覺得他兄弟的聲音此刻聽上去簡直悲哀到讓人有點惱火,還有這股態度,更是令人想抓着他的肩膀來使勁搖晃幾下。
但是,荷魯斯還是壓下了這股無名火。他甚至花了幾秒鐘整理了一下心情,選擇了一個新的話題,決定用一個較爲輕鬆的語氣談起它。
他今天一定要好好地和科拉克斯溝通一下,他想搞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盤踞在他兄弟的心底作祟,使他在這個兄弟長談的時刻都表現得如此沉鬱。
奈何,荷魯斯並未獲得這個機會。
裡屋的大門被打開了,伴隨着機械的運轉聲,兩名巨人從中走了出來。
聖吉列斯的臉上還殘留着那鮮紅的淚痕,從眼睛下方一直蔓延到下巴。它已經變淡了,卻還是能讓人一眼就捕捉到。
聖吉列斯的膚色和這淚痕之間的對比有如劍刃橫置於某人的脖頸上一般明顯,你很難不注意到這件事。
荷魯斯迅速地將他此前專注的事扔到一邊去了,他面帶憂色地看了天使一眼。聖吉列斯卻對他微微一笑,此刻,天使又表現得一切如常了。
“很抱歉讓你等候了一段時間,荷魯斯。”卡里爾開口說道。他的聲音相當平淡,彷彿剛纔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自然。“還有這位.科爾烏斯·科拉克斯?”
雪花石膏雕像沉默地點了點頭,荷魯斯不可避免地發現,科拉克斯此刻的神情有些怪異。
“很高興能看見一位新的原體迴歸帝國。”卡里爾的聲音變得溫和了一些。“啊,對了,我還沒有向你自我介紹。請允許我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卡里爾·洛哈爾斯,來自諾斯特拉莫。”
“你也是——”
科拉克斯迅速地瞥了一眼聖吉列斯,準確地說,是瞥了一眼天使背後的羽翼。他的聲音和卡里爾一樣都很輕柔,但吐字卻更爲清晰一些。
“——我們中的一員?”
“不,我不是。”
“但你很高。”
“我的身高是一種.靈能作用下的後天成長現象,它並不多見,實際上,我認爲可能全銀河系裡只有我這麼一個例子。”卡里爾斟酌着說道。
爲了達成完全解釋的目的,他甚至不得不現場生造一個生僻詞組出來。好在,他的解釋對象倒也能迅速地理解這個詞的含義。
科拉克斯點了點頭,不再回答了。此刻,他的注意力暫時被轉移到了另一件事上。
聖吉列斯挑起眉,輕輕地振動了一下收攏起來的羽翼。他沒覺得冒犯,甚至早已習以爲常了。
天使輕輕地一笑,用悅耳的嗓音開了口:“我叫聖吉列斯,兄弟。”
“你的翅膀”
“是真的。”聖吉列斯說。“不過,我得告訴你,它們真的非常笨重。”
“它能讓你飛行嗎?”
“可以。”天使耐心地回答。
不自覺地,他用上了一種年長者面對後輩時的耐心。
若是尋常人家的兄長面對幼弟,這麼做當然沒問題,可他們畢竟是基因原體。旁觀的荷魯斯不由自主地替聖吉列斯捏了把汗。
在科索尼亞人的印象中,所有原體都具備強烈的自尊心。哪怕是那些看上去最滿不在乎的,也會在某個自己擅長的領域對任何試圖發表自己意見的人據理力爭。
但是,科拉克斯並未生氣。“多謝你的回答。”雪花石膏雕像說。“在過去,我們發動起義時總是很希望能有來自空中的力量作爲幫助。天空是多數人都不會仰望的地方,我時常想,若是我可以飛翔,說不定就能讓更多人免於在爭鬥中流血犧牲。”
聖吉列斯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
科拉克斯所說的話和他的某些觀念不同而合了——時至今日,聖血天使已經從野蠻且殘忍的黑暗狀態徹底掙脫了出來。但是,在他們成爲‘聖血天使’以前,他們是被稱作‘食屍鬼’的怪物。
掌印者馬卡多甚至直截了當地將第九軍團稱之爲‘鬼魂軍團’。這談不上一種蔑視或鄙夷,倒更像是對事實狀態的明確描述。
在那個時候,第九軍團甚至會被其他帝國部隊排斥,就連後勤人員都不願意向他們提供武器這些遭遇,和食屍鬼們曾經的作風是脫不開關係的。
他們所進行的戰爭無一不是血腥至極的暴行,簡直堪稱墮落與邪惡。爲了徹底扭轉這一局面,聖吉列斯花費了許多精力。
他甚至願意花上好幾年的功夫來教授食屍鬼們如何兵不血刃地收復一顆星球.
天使從不迴避流血與犧牲,但他希望這些事越少越好。
越少,越好。
“的確如此。”聖吉列斯走近科拉克斯,朝他伸出右手。“但鬥爭是不可能不流血的,你認爲呢,兄弟?”
科拉克斯輕輕地點了點頭,一抹微笑在他面上轉瞬即逝。他伸出手,沒有多少遲疑地和聖吉列斯握了握手。荷魯斯默不作聲地望着這一幕,表情有點複雜,但他並沒說什麼。
站在他們身側,卡里爾將一切盡收眼底,不做任何評論。他微微低下頭,眼中掠過一抹無人知曉的藍色光輝。
——
“新兵?”
賽維塔的沉思被一個優雅且悅耳的聲音打斷了,他擡起頭來,看見一張英俊的臉。賽維塔掃過那雙湛藍的眼眸,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你們的教官只帶了一個新兵登上帝皇幻夢號?”另一個人問道,他的聲音非常低沉,吐字也很沉重,幾乎像是鐵錘在毆擊鐵砧。
賽維塔眯起眼睛,他收斂起自己的刻薄,用一種屬於正常人的微笑幅度對那人也點了點頭:“我入伍不久,表親,但我可不是什麼新兵。”
“請你原諒法庫斯,兄弟。”最先開口的那人誠懇地說。“他向來如此,不怎麼擅長和人聊天,但他不是在貶低你。實際上,我們兩個只是對你有些好奇。你看上去太年輕了一些。”
賽維塔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終於忍不住了。他齜起牙,將夜刃們慣常使用的微笑用一個仰頭的角度展示給了那人:“按照你的說法,我得去給自己劃幾道傷疤咯?”
那人笑了。
“好吧.”他略顯遺憾地搖搖頭。“我叫阿茲卡隆,來自聖血天使。這位是法庫斯·凱博,來自影月蒼狼。”
“久仰大名。”賽維塔毫無誠意地說。“能和兩位站在一起真是讓我這個小小的新兵受寵若驚啊.噢,我好像忘了自我介紹?我叫亞戈·賽維塔里昂,來自午夜之刃。”
聖血天使和影月蒼狼互相對視了一眼。
“怎麼?”賽維塔挑起眉。“這又是什麼意思?”
“只是有些驚訝.”阿茲卡隆再次笑了起來。“第八軍團的作風被你完美的繼承了,賽維塔里昂閣下。諸位一向如此,在戰術上殘忍無情,平日生活中也絕對不會在嘴上輕饒任何人。”
法庫斯·凱博點了點頭,嗓音沉悶地提起了一個沒有出現在這裡的人。
“就像是阿德比曼·巴斯利.他當時躺在擔架上,幾乎快被自己的血嗆死了,卻還是能一口氣吐出許多詛咒和污言穢語來侮辱你們的敵人。”
他看向賽維塔,目光平直到有些尖銳,語速卻很是緩慢。
“他還活着嗎?”法庫斯·凱博問。
賽維塔沉默了,他拿不準自己該不該說實話——換句話說,他不知道法庫斯·凱博是樂於見到阿德比曼活着,還是巴不得他死。
“你覺得呢?”幾秒鐘的沉默後,賽維塔輕飄飄地將皮球踢了回來。
“我的理智告訴我他不可能死。”法庫斯·凱博說。“他是個硬茬”
“這還真是個新鮮的說法,硬茬?”
“幫派用詞。”法庫斯平靜地解釋。“那麼,賽維塔里昂,他還活着嗎?”
“他活得好好的,現在是第三連的副官。”
“多謝你的解答。”法庫斯點點頭。“若是有機會,請你轉告他,影月蒼狼的法庫斯·凱博希望和他繼續當年的切磋。”
“.我會的。”賽維塔說。
他不禁開始捫心自問:這幫老兵是怎麼回事?怎麼一個個都這麼能招惹其他軍團的人?按道理來說,他們那時候不是一直單獨行動嗎?
“那麼——”阿茲卡隆接過話頭。“——閒聊時間就到此爲止吧.賽維塔里昂閣下。”
“嗯?”
聖血天使嚴肅地朝他比劃了一個手勢:“你或許想要站得更直一些了。”
他的話很委婉,很令人疑惑,賽維塔卻立刻更換了站姿,他立馬挺直脊背,自然而然地擺出了一副軍刀似的銳利姿態。緊接着,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從帝皇幻夢號寬大的走廊那頭傳來。
賽維塔定睛看去,一羣閃耀的金色在他的視網膜上熠熠生輝。
諾斯特拉莫人一時之間竟然覺得眼膜生疼——數十秒後,伴隨着金甲侍衛們的抵達,站在會議室門前的三名阿斯塔特紛紛不約而同地讓開了身位,並低下了頭,顯露出了極其明顯的尊敬。
在場的人沒有蠢貨,誰都知道在帝皇幻夢號上看見如此多的禁軍共同行動代表着什麼。賽維塔屏住呼吸,他低着頭,暴露在外的皮膚感到一陣顫慄。
禁軍們的盔甲彼此碰撞,卻無人發聲。一個腳步聲從他們身後響起,愈來愈進,每一步都好似砸在賽維塔的兩顆心臟之上沉重。
他低着頭,不自覺地咬住了牙齒,而那腳步聲也終於在此刻停息了。
“擡起頭來。”一個聲音說。“不必總是如此拘謹,垂着頭的戰士算怎麼回事?”
賽維塔迅速地擡起頭,他不需要扭頭也能知道另外兩人的動向——他們擡頭的速度比他只快不慢。
他的視網膜在千分之一秒後捕捉到了一個巨人中的巨人,他毫無疑問地比基因原體更高大,也更令人目眩神迷。
一種遠勝於完美的威嚴在他的臉上涌動,明明如此威嚴,賽維塔卻從他的注視中感到了一陣不應出現的溫和。他愕然地張開嘴,試圖說點什麼,而那人已經先他一步對它們點了點頭。
“阿茲卡隆,法庫斯·凱博,還有你.亞戈·賽維塔里昂。”
“您知道我的名字?!”賽維塔聽見一個震驚與驚喜並存的聲音,這聲音來自於那個一直都表現得遊刃有餘的阿茲卡隆。
“我有何理由不知道呢?”帝皇說,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沒有。緊接着,他便轉頭喚了另一個名字。
“拉。”他平淡地開口,一個音節,一個簡單的動作,就綻放出了無上威嚴,使人不自覺地試圖服從。
賽維塔差點當場給自己改了名,但他還有點理智,他知道這聲音不是在叫他。一個禁軍從帝皇身後走了出來,頭頂紅纓飄蕩。他看着他的主君,默默地等待着命令。
“將這三位戰士帶到休息間去,讓他們休息一會。接下來,我會和我的兒子與友人一同度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不希望他們在此浪費自己的精力。”
“遵命,陛下。”
賽維塔和另外二人就這樣跟着那名禁軍離開了這裡,他和人類之主擦肩而過,手指顫抖不已。在他身後,帝皇的目光悠遠而意味深長,但並未持續多久。
這艘艦船的主人很快便收回了目光,推開門走入了會議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