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艾爾莊森只覺得,他彷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但他也明白,這不過只是表象。真實情況是,他死了,死於戰後的餘波。而且,哪怕已經到了這種時刻,他仍然能非常清晰地回憶起那種無與倫比的痛苦。
爲了逃避它,雄獅的思緒開始漫無目的地發散。
他脫胎於亞空間——此事並非秘密,原體們早有感覺——而他們的肉體則是帝皇費盡心思通過基因編程技術製造而出,不可稱之爲完美,但已經接近於這個標準。
每一個原體都有其原型,由人類歷史上的英雄、偉人與神話傳說中的人物雜糅而成,並預先設置好職能。隨後調整肌肉、骨骼,灌輸進戰鬥的記憶,其目的只爲了讓這具肉體足以配得上其內承載着的本質.
此刻想來,洛珈在大遠征早期時那般篤信宗教倒也是情有可原。
他畢竟出身於科爾基斯,一個信仰大行其道的世界,而帝皇與原體的存在恰好可以論證科爾基斯本地神話中的神明與神子一說。
我們不僅僅只是帝皇的兒子。雄獅想。
卡利班。
他的思緒分散出一條小道,沿着路,他安靜地向深處走去。
卡利班塑造了我。
它教會我殘忍、無情,在必要時痛下殺手。它也教會我要隱藏爪牙,等待致命一擊。
但這些東西並不屬於人類,它們是屬於野獸的品質,是無情的自然饋贈給離羣猛獸的求生之道。我曾作爲一頭野獸渾渾噩噩地活着,是盧瑟
這個名字浮出腦海,雄獅感到一陣刺痛。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他仍然記得他。
是盧瑟與騎士團教會了我作爲人類應當如何生活。
生活,而非生存。進食要使用餐具,睡前應當清洗自身,鬍鬚與頭髮需要打理得體。識字,閱讀,從前人的死亡與教訓中汲取經驗。學會堅韌,學會忍耐,學會團結
學會同情,學會憐憫,學會義憤,瞭解美德,瞭解正義,瞭解應當如何真正推行它們。
一個畫面悄然浮現。
“看看他們,萊昂。”
站在要塞修道院的城牆上,黑髮的騎士如此開口。此刻夕陽西下,他向下凝望,許多農民正扛着鋤頭與鐵鍬在耕地和田舍之間來回。
“他們忙活了一整天,照料了這麼多土地,你覺得他們今夜回家,能吃上一頓飽飯嗎?”
騎士這般發問,然而他似乎並不指望得到回答,於是便自己將答案拋了出來,那是個複雜的眼神,還伴隨着搖頭。
他轉過頭來,看向雄獅。
“他們到家以後,只能吃點豆子或酸麪包之類的東西果腹。這些東西吃久了會讓人沒力氣,它們畢竟談不上特別有營養,但他們沒得選。”
“他們依附在騎士團的保護之下生存已經有數百年了。每種一畝地,騎士團都要收走七成的糧食。剩下那三成到他們手中,真正能用來吃的恐怕還不到一成.”
“他們得拿糧食換過冬的衣服,得給牲口治病。農民就是這樣,一年到頭什麼錢也攢不下來。種地,越種越窮,於是只能拼命地生,想着孩子大了就可以分擔一些。可是,又真的能分擔什麼呢?”
騎士嘆了口氣,雙手不自覺地搭上了城牆的邊緣,手指發白,手背青筋暴起。
“我們不能少收一些嗎?”雄獅聽見自己問。那時,他的聲音還顯得很年輕。
騎士悲哀地笑了,並再次搖搖頭。
“這就是問題的重點,萊昂,我們必須拿,否則騎士團就無力維持。你、我,其他騎士,僕役們,還有寶貴的戰馬——要塞修道院裡每天要消耗多少食物呢?你有計算過這個問題嗎?”
“這是個天文數字啊。而且,我們每一個月就要派遣隊伍去周遭的森林中巡邏、掃蕩一次,探查巨獸們的蹤跡,以保護他們與耕地。這又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畫面逐漸拉遠,直至消散,但雄獅的思緒卻並未停止,他想起了更多。
這次交談發生在他進入騎士團的兩個月後,那時他已經擺脫了學徒的身份,已在十二天前授勳、佩劍,成爲騎士。
再過不久,他便將在一次巡邏中一舉清剿一個附近的巨獸巢穴,然後是更多。短短一年以內,騎士團周邊耕地的規模就擴大了數倍不止。
緊接着,他向騎士團提議,組織僕役們進行狩獵方面的訓練。附近的森林中已無巨獸蹤跡,完全可以將獵取作爲穩定的食物來源。
理所應當的,他的提議被通過了,獵人的隊伍一經組建就迅速擴大,很快,肉類就取代了耕地中的作物,成了騎士團主要的食物來源,但雄獅想要的還不僅於此。
下一年,他繼續帶頭巡邏,並在閒暇之餘讓帶着僕役們將狩獵的技巧與工具傳給了農民們那一年的末尾,奧都魯克修道院治下所有受保護的農民家中,都飄起了肉食的香味。
而這只是開始,不過短短十年之間,雄獅便統一了整個卡利班。
巨獸被徹底屠滅,他親自走遍了每一寸土地以確保它們完全死絕,再無可能威脅到任何一個卡利班人。
森林被開採爲耕地,捕魚、狩獵、織造.原始的技術迅速發展,村鎮的土路變爲石板路,高聳的城牆代替籬笆與木樁,泥巴屋和茅草頂被木頭與瓦片所碾壓。
雄獅忍住嘆息的衝動。
在他接受帝皇的提議,踏入星海,成爲戰爭的使者與先鋒以前,卡利班上已經很久沒有人捱餓過了。那是他最初的理想,最初的義憤。
從他看見平民生着凍瘡的手和麪黃肌瘦的臉開始,這份不知從何而起的古怪憤怒便始終徘徊在他心底。
和征服星海,將一千個世界納入帝國版圖的偉業相比,這個理想簡直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甚至顯得有些可笑,但雄獅不願這麼想。
他不覺得這件事可笑,也不覺得他這樣做是背離帝皇設計他的初衷——如果人類之主只需要發動戰爭的引擎,只需要無情的劊子手與殺人犯,那他何必給他們一個真正自由的靈魂?
雄獅堅信,在他父親的心中,征服不過只是拯救的手段。
可是,問題在於,帝國這樣龐大的一架戰爭機器一旦發動起來,便不會再由得任何人喊停。帝皇不行,萊昂·艾爾莊森自然也不行。
他只能看着卡利班人被迫進入工廠,砍伐所有的森林,填平耕地,住進巢都,變作這架機器的一個小小齒輪,生產出殺戮之物——子彈、或利刃。
卡利班人拯救了我。雄獅複雜地想。他們將我從野獸變爲一個正直的人,但我沒能予以同等的回報。
他的思緒繼續發散。
還有誰和他有相同的經歷?
福根?是,他是工人的兒子,徹莫斯在他手中得到了解放。它本是個蒼白灰黑的礦物世界,是福根用自己的雙手製造出一個個改變環境與地貌的機器,進而使它重新旺盛繁榮,甚至足以釀造出醉人心脾的美酒,每個平民都買得起它。
但他走了,直到很久以後纔回來
所以,徹莫斯的情況恐怕不容樂觀。
雄獅早有耳聞,那裡的執政官遠在大遠征中期便已成爲不思進取的享樂主義者,其統治也根本就是一塌糊塗。
福格瑞姆走了,就像我一樣。
雄獅的記憶翻滾雲涌,披着白色斗篷,身穿一套舒適獵裝的徹莫斯人映入他的眼簾。那是一場閒暇時的外出遊獵,發生在某次相聚之中,是少有的,他們可以拋下戰爭彼此交談的時刻。
談話中,雄獅不經意地問起了徹莫斯,而福根則表現出了一種夾雜着刺痛與悔恨的滿不在乎。
“我不關心。”他那時假笑着說。“那是他們的世界,他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真的嗎,兄弟?你真的不關心嗎?
雄獅又想起他的另一個兄弟——科爾烏斯·科拉克斯。
他有些心痛。
福根尚且有機會在叛亂結束後回到徹莫斯,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將他曾放棄的初心一一撿起,但科拉克斯卻不同,他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現如今,拯救星已成爲一個荒涼的世界,危險橫行,鴉衛們付出了許多,想要藉助機械教的手重整地貌。但是,據雄獅所知,此事的進展一直非常緩慢,且困難.
你會怎麼想,渡鴉?雄獅捫心自問。你是否會後悔同意答應父親的提議,成爲他手中的一把刀,爲他去往一個又一個未知而陌生的世界,播撒死亡?
他不知道答案,但本能告訴他,科爾烏斯·科拉克斯絕不會這樣想。他一向把事情分得很清,他從一開始就明白,同意帝皇的邀請代表了什麼。
就像我一樣。
雄獅回憶起那一日,奇怪的是,他已記不清那場交談到底發生了多久,只記得帝皇曾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這一切都意味着什麼。
“你將帶領一隻專職殺戮的軍團,前往每一顆銀河系的行星。那一切與你在這裡所做的事情大爲不同,萊昂·艾爾莊森。”
在僅有他們二人存在的宴會廳中,金甲的王者曾如此坦言。
“你們騎士團有一套美德的準則,如若你同意我的邀請,那麼,你將在未來逐漸打破這套準則中的每一條。你會不可避免地手染鮮血,異形、不願歸順者,甚至是平民百姓.”
“戰爭會讓你迷失自我,到了那時,我今日所見的這個騎士之王恐怕便只能存在於你的記憶深處,淪爲舊日幻影。”
“你爲何這樣清楚?”雄獅記得自己曾這樣發問。
“因爲我經歷過這些。”人類之主答道。“從拯救者化身爲毀滅者,拋下自己一手建立的國家於不顧,數百年後再回首,卻只得到一片破敗的廢墟。”
“縱使你再次建立起一個新的理想鄉,那些當初相信着你,最後又死在痛苦中的人民,卻是無論如何也回不來了。”
“那你爲什麼還要這樣做?”
帝皇沉默良久,擡手,摘下額頭桂冠,緩緩開口。
“因爲我別無選擇。”
他的雙眼閃閃發光,似淚光,又似跳動燭火的反射。
“你會明白的,儘管我希望你永遠也不要明白其原因.但事實就是如此,萊昂·艾爾莊森,我別無選擇。人類必須儘快地團結起來,否則便將萬劫不復。”
“你統治了卡利班,這很好,可這銀河中還有多少個卡利班?你只需要對卡利班負責,而我需要對所有人負責。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一無所知地掉入深淵與地獄,淪爲它物刀下的食物。”
他用力握緊桂冠,雙手嘎吱作響。
“爲了這一目標,爲了拯救一切,我必須先成爲毀滅者,成爲無情的征服者。人類沒有時間,錯過此刻,便是永遠淪陷。”
而我現在已經是了,父親。雄獅平靜地想。
他的思緒仍在發散,只是,其中有一點可以確定——他並不責怪帝皇。但是,若真的要去找一個人責怪,他又能找誰?思來想去,恐怕只能怪他自己。
雄獅笑了。
但是,如果可以重來,我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他對自己說。我還是會成爲第一軍團的基因原體,我還是會帶領他們橫跨星海,遠征肉眼可見的每一顆星星。
歸根結底,這不是選擇成爲拯救者或毀滅者的問題,這其中根本就沒有選擇可言。大遠征是隻能出現一次的奇蹟,是一個粗製濫造,搖搖欲墜的奇蹟。
任何一個尚有理智的人都不應參與它,但它已經是人類這一種族所能選擇的最好未來.
我們只有那幾十年。我們已經做到了我們能做的最好。所以——
雄獅閉上眼睛,思緒終於在此刻凝滯。他不再回憶了,也不再誕生新的問題。
此刻,他竟然只感到安寧,猶如置身於清晨時分的奧都魯克修道院,鼻尖縈繞着磨坊與麪包的香氣。年少的學徒在庭院中訓練,僕役們正打着哈欠清理走廊,騎士們正在冥想。
它的城牆之下,再無任何挨餓受凍之人。
——如果可以,讓我再來一次吧。
萊昂·艾爾莊森如此懇求,卑微,顫抖。死亡的痛苦已吞噬了他的心,但他不是爲此而哭泣,他的眼淚並不爲自己而流。
讓我再試一次。拜託你。
冥冥之中,一抹光輝穿過黑暗,直達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