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已經住在地獄裡,那麼,他還有什麼理由去拒絕來自地獄的邀請?
羅伯特·基裡曼想不出理由。
他握着一塊木板,以雙手將其深深地插入了泥地之中。他沒有用錘子錘擊,也沒用鋤頭提前翻轉泥土,他看上去甚至沒用什麼力氣,那塊木板就深深地陷進了泥巴中。
他轉身,彎腰撿起另一塊木板,然後再次將其插入地面。他的工作相較於腦海中的設計圖來說不值一提,但這已經是他目前能得到的最好條件。
他身處的這個村鎮——拉芬——是一個原始且落後的地方。
大部分建築都由木頭組成,僅有的三口水井有兩口已經枯竭,人們不得不前去危險的河邊取水。防禦工事聊勝於無,衛兵隊一共由三十一人組成,只有一半不到的年輕人。
真正接受過軍事訓練的只有一個人。
羅伯特·基裡曼知道他是個逃兵,他一看到這人就明白了,哪怕在這以前他其實從未見到過任何逃兵。但人們並不在意這件事,因爲他們實際上都是逃跑的人。
基裡曼思考着這些,仍然很專注地幹着活,烈日高懸,打在他的脊背上,帶來一些溫暖。他花了兩個小時豎起了一面高約兩米,長達十六米的木頭籬笆,然後才返回村鎮裡。
十幾顆大樹被堆放在村口的廣場上,男人和女人們正在用斧頭切割它們,這不是個容易的工作,所有的這些樹都在前不久的大雨中吸足了雨水,溼潤的木頭要比干燥的難處理上幾個級別。
在他們身後,是一羣正在搬運已經處理完畢木頭的半大孩子。
他們正在用簡陋的手推車完成這項工作,在天黑之前,所有處理完畢的木頭都會被運送到村鎮的另一端。當然,孩子們一次往往只能運一根,大部分工作實際上都由他們的父母完成。
基裡曼會在那裡進行徹夜不眠地工作。他對今天有了完整的規劃——白天將這些籬笆似的城牆完全建造完畢,晚上則在籬笆後挖掘陷阱。
木製品的確是難堪大用,但它們的溼潤和他的力氣足以讓這些東西成爲能夠暫時抵抗威脅的防禦工事。他走過人羣,得到了人們所能給出的最爲熱情的讚美與歡迎.
基裡曼對此很不適應,他來到這村鎮不過才一週有餘,而他們已經完全相信了他。
這件事細究起來只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爲他從一夥綠皮野獸的手上拯救了他們的牧師和其他外出尋找水源的人,二是因爲他在這一週內以一人之力打退了那些野獸的三次進攻。
人們因此對他頂禮膜拜,他們實際上是難民,是從南邊的一座城市中逃出來的。那裡被同樣的野獸攻破了,穿着鐵甲的騎士被屠殺,整座城市都被點燃了
他們本以爲自己已經逃的夠遠,所以纔在這裡建造了一個小小的村鎮。不過,就目前看來,他們逃得還是不夠遠。
如果基裡曼不出現的話,他們大概還會接着逃下去,他們已經失去了和這些野獸對抗的勇氣。
基裡曼走向村鎮中央,那裡有一個對他來說較爲低矮的木質建築,外牆被人用磨碎的青草塗上了一個簡陋的天鷹。
一箇中年人站在門前等待着他,他穿着件因爲破損而變得滑稽的長袍,頭被剃光了,這是身負信仰的象徵。
他誠惶誠恐地看着基裡曼,想要鞠躬或是跪拜,卻又因爲他的命令而不敢這樣做,於是他只好戰戰兢兢地待在原地,看着羅伯特·基裡曼一點點地走到他面前,遮蔽了他能享受到的所有陽光。
“列休斯。”基裡曼叫出他的名字。“冷靜下來。”
他的話起了一定作用,牧師用一種混雜了崇敬和畏懼的目光盯着他,然後深深地低下了頭:“遵命,我的主人。”
“和我來。”基裡曼以命令的語氣說道。
他不喜歡,也還不習慣用這種語氣和人說話,但他必須這麼做。這是個原始的世界,人們習慣性地服從於權威,而非那些真正值得相信的東西。
但是,話又說回來,他也沒什麼資格去指責這個牧師。他利用了後者的信仰,而且佔據了一個偷來的身份
是的,他知道自己不是羅伯特·基裡曼。他已經用多達上百個的理論模型進行了論證,最後得到的結果無一例外:他不是羅伯特·基裡曼。
可是,他想活着,活着的感覺無與倫比。
他帶着牧師走到村鎮後方,孩子們恰好在此刻返回,由他製造的手推車暫時地變成了某種載人的玩具。幾個小孩子坐在髒兮兮的車斗裡,稍微年長一些的則推着車.
他們本來是笑着的,天真與童趣短暫地得到了釋放,卻又因爲基裡曼的到來而停止。坐在車斗裡搖晃雙腿的孩子也跳了出來,像是做錯了什麼事一樣低着頭,和年長的孩子們迅速地離開。
基裡曼目送他們遠去,心中有些壓抑的感覺正在蔓延。他把這種情緒扔到一旁,然後帶着牧師走到了村鎮後方,那裡有工作正等着他做。
他握住一塊木頭,開始找尋合適的位置,並問道:“繼續吧,我們昨日說到哪裡了?”
列休斯咳嗽幾聲,猶豫不決的嗯了幾聲,然後纔回答他的問題:“我們談到了領主——願帝皇保佑他的靈魂。”
“他死了。”基裡曼說。“帝皇要怎麼做是祂的事情,但你的領主已經死了,而我們還活着。所以繼續說,列休斯,不要停,除非我告訴你停。”
他將那塊木頭深深地灌入地面。
“遵命,主人。”牧師說。
他的聲音在顫抖,這是他開始回憶的證據之一。他在那座已經被毀滅的城市裡經歷的一切已經遠遠地超出了他能夠承受的範圍。對他來說,每一次回憶都像是在受刑。
基裡曼同情他,因爲他自己也有些不願意回想起來的事情,比如那些鹿的眼睛
但他必須這麼做,他想活下去。
他必須瞭解他的敵人。
——
有那麼幾秒鐘,羅伯特·基裡曼覺得自己正在嘆息,但他沒有這麼做。他已經經歷過太多需要嘆息的事情了,他必須壓抑自己此刻的情緒。
這是一種哲學,也是一種處世之道。他必須這樣,才能撥開迷霧,在重重幻影中找到真相的影子
而卡里爾·洛哈爾斯說:“讓我過去。”
他身後亮着一塊巨大的屏幕,那東西屬於一臺先進的沉思者。
通過複雜的設計,它可以直接讀取到馬庫拉格之耀主艦橋上的數據,諸如星圖、艦體情況乃至於鳥卜儀所捕捉到的東西,它都有權顯示。
基裡曼用它來在自己的書房內實時觀察主艦橋上的情況,他不可能時刻都待在那裡,但是,有些數據也只有他能夠從中發現異常。 爲了避免重蹈某些覆轍,他才專門加裝了這臺沉思者。
“不行。”基裡曼說。
“爲什麼不呢?兵不血刃永遠是一個好選擇。”卡里爾溫和地勸說道。“讓我去,和派遣你的連隊過去本質上是一碼事,也會得到一個共同的結局。”
“你過去不是這樣渴望戰鬥的人,卡里爾。”基裡曼頭痛地揉了揉眉心,斟酌着語句緩緩開口。“而且,你要怎麼登艦呢?”
“一艘穿梭機。”
基裡曼皺起眉,言辭開始變得尖銳。
“恕我直言,卡里爾,但它們會直接擊墜你的船,這些異形不同於我們過去見到的那種,卡里爾。它們多數都狡猾、殘忍且傲慢,鍾愛無必要的折磨。”
“它們騷擾奧特拉瑪已有數千年的歷史,一直保持令人厭煩的蚊蟲叮咬作風,掠奪星球,搶走資源,甚至將我們的人民綁走當做奴隸使用.”
“我的一個子團就在他們的故鄉附近和這些該死的異形戰鬥了很久。所以相信我,它們所說的一切都是謊言,更何況它們是搶了一艘我們的船,後面才表示自己要進行談判。”
“難道這聽上去不可笑嗎?我很難不將它們的行爲理解成一種在主艦橋上看見了主要敵手是一支它們絕無可能戰勝的艦隊後才採取的迂迴策略。”
卡里爾笑了。
“看樣子你真的很不喜歡這些異形。”他略帶感慨地說道。“一萬年前的時候,你在原體中甚至算得上是個很開明的人,羅伯特。”
“開明無法成爲盾牌,如果開明就可以讓我的人民免於遭受這些災難,那麼我會挺起胸膛接受宇宙間的一切新鮮事物和理論知識。”
基裡曼說完,便堅決地舉起了右手,像是揮劍那樣地將它斬下。
“恕我無法同意伱的提議,卡里爾。依照這些異形的作風來看,那艘船上大概已經沒有活人存在了,就算還有,也正在接受折磨.換言之,我不會進行奪回它的嘗試。”
卡里爾沒有回答,只是轉過身看了看那面屏幕。距離那次會議已經過去四天有餘了,全速前進的馬庫拉格之耀和隨行艦隊已經成功地抵達了奧特拉瑪南部。
沿途的各個星球均無異樣,卻在即將抵達安德芒時遇見了一艘飄蕩在前進路線上的中型運輸艦,而且正在經歷引擎故障,船身冒火。
通過短暫的艦船通訊溝通過後,運輸艦的艦長迴應他們正在被靈族劫掠。而這已經是幾分鐘以前的事情了,羅伯特·基裡曼堅定地認爲那位艦長已經死去。
他說,那位艦長的行爲會惹怒那些傲慢的靈族,因此它們必定會殺了他而卡里爾對此有不同意見。這個宇宙中並非只存在人類一個種族,他早在很多年前就明白了這件事。
然後,在經歷一些閱讀以及審判庭的建立後,這種認知被迅速地擴大化了。
靈族是異形中經常被提起的一個種族,早在萬年前的時候,馬卡多和他手下的探子就已經對這個種族進行了調查,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靈族內部有多個派系。
不像是國家,倒更像是分裂出來的部落之類的東西。這樣的調查本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直到他們找到辦法一了百了地滅絕這些異形,奈何審判庭成立不久,那場慘烈的戰爭就徹底爆發.
直到戰爭結束很多年後,這種調查才被重啓,而且是由卡利班的盧瑟領頭。他們的調查成果被很多審判官牢牢地記了下來,直到死去之時,這些知識也沒有被丟掉。
換言之,卡里爾已經很瞭解靈族了,這種瞭解或許充滿着偏見和刻板印象。但是,至少對於人類這個種族來說,它已經完全夠用。
對於此事,他有點想要嘲笑自己:這樣從死人們的記憶中得到知識,他算不算是一種另類的食屍鬼呢?
“我仍然堅持我的提議,羅伯特。”卡里爾若有所思地說。“一艘穿梭機,由我自己駕駛.我會使用靈能屏障保護它,那艘運輸艦的火炮陣地已經半癱瘓了,它沒能力突破屏障將我擊落。”
他說完這句話,聽見基裡曼在重重地嘆息,那聲音裡滿是惱火和無可奈何。
“爲什麼.?”他欲言又止地問。
“因爲這件事——”卡里爾轉過身來,表情已經重歸平靜。“——我的意思是這整件事,暴亂,宗教,有關於你的塑像”
基裡曼皺起眉,瞬間冷靜了下來。他再次擡起右手,做出一個手勢,示意卡里爾接着說下去。羅伯特·基裡曼大概永遠如此,除去少部分時刻,他一直會鄭重地考慮來自他人的建議。
“艾瑞巴斯塑造了這個陰謀,可是現在事情的走向已經明顯超出了他最開始的設想,所以,不需要我多說什麼,你也能知道到底是誰在背後作祟。”
“不僅如此,就連我的脫困也有祂在背後推動。而現在,靈族也參與到了這件事裡.而這些異形內部有些全銀河僅見的所謂先知存在。”
“你想利用它們?”
卡里爾點點頭。
基裡曼捂住臉,深呼吸,然後放下手,略帶困惑地問:“那麼你爲什麼不在一開始告訴我這些事呢?”
卡里爾不答,只是順手指了指自己的影子,臉上稍帶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