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利撒留·考爾要了二十分鐘的往返時間,而他沒有浪費或從中省下來一分鐘。一千二百秒,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就是如此精準地在它結束之際施施然走入了鷹之翼的醫療大廳之內。
其行爲十分刻意,而他臉上那種貨真價實的洋洋得意則將這行爲背後的傲慢徹底異化,使觀者起初惱怒,隨後好笑,最後終結於感嘆——一位機械教的大賢者,居然能這樣孩子氣?
他卡着點回到醫療大廳之內,是想借此再次強調一番他到底有多麼專業嗎?
答案是肯定的。
足有戰車體積的紅袍怪人直起他佝僂的背,將右手放在胸前,以一種滑稽的幅度對正等待着他的三人行了一個浮誇的撫胸禮。背後附肢涌動,從那繡着金線、齒輪與顱骨的紅袍下方將一顆足有常人頭顱大小的漆黑金屬圓球取了出來。
考爾小心翼翼地把它托起,莊重而嚴肅地對福格瑞姆開口。
“請允許我爲您展示帝皇獨一無二的偉大成果。”
鳳凰以無可挑剔的禮儀對他微微頷首,極其剋制地問道:“這就是原血之棧?”
考爾愕然地看着他。
“什麼?當然不,大人!那可是一整座要塞般的寶庫,我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它帶在手邊的——但您倒也不算錯,此物的確與原血之棧有關係。”
鳳凰艱難地保持住他的平靜,又追問道:“那麼,這是什麼?”
考爾以更大的幅度再次挺胸擡頭了一次,機械的運作聲嗡嗡不斷。他略帶驕傲地舉起右手,附肢們齊齊上升,將那顆漆黑的圓球託舉着向上,直到它高過在場的所有人。
“您大概已經知道了,大人,原血之棧中保存着所有基因原體最初始,最純淨的遺傳物質。因此,從理論上來講,只要復現出帝皇所掌握的幾項至關重要的技術,帝國便可再度製造基因原體。”
福格瑞姆的眼角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他情難自禁地深呼吸起來,牙齒相互抵住,然後才發出聲音。
“我希望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辭,而且最好直入重點,考爾大賢者。我自認爲已經對你們這樣的技術人才懷抱有極大的忍讓與尊重,但你有時候說出口的話實在是令人難以保持理智。”
考爾沉思一番,快速地點了點頭,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理解了福格瑞姆的話。
“我明白,我明白總之,我想指出的要點是,雖然帝皇的智慧依舊是我等愚笨之輩難以理解的。但是,提取並複製原血之棧所儲存着的二十份遺傳物質之一,卻不是什麼難事。”
福格瑞姆定定地望着他,同時閃電般地擡起左手,按住了站在一旁的索爾·塔維茨的肩膀。
“你是說”他低沉地開口。
“是的,大人。”考爾迫不及待地接上他的話。“我將屬於您的一份最純淨版本的遺傳物質帶來了。”
話音落下,他的附肢便開始有序地敲擊那金屬圓球的表面,而它也開始緩緩變形,微光從忽然裂開的縫隙中灑落。
福格瑞姆猛地擡手喝止,聲如雷霆。
“停!”
附肢在瞬間停止,圓球的變化也一同停下,所耗時間甚至不足一微秒。考爾看向他,神情嚴肅至極,再也不帶半點輕佻。
“福格瑞姆大人?”
鳳凰低沉地咆哮起來:“先不要在我面前打開這個儲存裝置,貝利撒留·考爾。先告訴我,你打算如何治療薩爾倫?”
“很簡單,我的大人——古茲曼醫官通過自己的觀察與他收集到的數據提出了一個猜想,他認爲,正危害着您軍團與子嗣的‘幻覺’現象並非只源自生理。”
“我同意他的看法,我也認爲,這背後一定有着某種屬於亞空間的力量正在推動。這個問題棘手就棘手在這裡,它既存在於我們摸得着看得見的這個真實世界之中,也存在於由人類靈魂投影而成的那片浩瀚海洋之內。”
“因此,要解決這個問題,而且是一勞永逸地解決,就必須兩方面同時下手。”
考爾微笑一下,那笑容混雜着驕傲、真誠與一點點想要得到認可的渴望。
“我打算使用這份珍貴的屬於您的純淨遺傳物質一點一點地替換掉薩爾倫全身的血液,使其在生理層面上免除掉任何可能存在的污染。與此同時,古茲曼醫官則可使用他的力量,在亞空間中‘治癒’我們這位年輕的病患”
“您覺得這樣如何?”他頗爲期待地問,義眼收縮不斷。
福格瑞姆並不回答,只是後退幾步,臉色蒼白地捂住了自己的額頭。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已變得非常嘶啞,且問了一個有些沒頭沒尾的問題。
“你複製了一份我的遺傳物質,對吧?”
“是的,大人。”考爾困惑地看着他。
“也就是說,你隨時都可以再複製出更多份?”
“啊,不,不是的。哪怕傲慢如我,也不能認下您這樣誇張的稱讚,否則我便不是傲慢,而是厚顏無恥,狂妄自大了.”
“我問你,你能不能複製出更多份?”福格瑞姆一字一句地問。
“可以,但需要時間。”考爾立刻從善如流地回答。
“很好。”
福格瑞姆顯而易見地鬆了口氣,緊接着堅決地揮動右手。
“銷燬掉你手上的這份遺傳物質。我馬上就啓程,離開徹莫斯,等到我完全離開以後,你再複製一份新的、完全純潔的,用它來推行你的設想。你明白了嗎?”
考爾沉吟了足足數分鐘,方纔聲音微弱地發出抗議:“對不起,大人,我有些疑惑.”
鳳凰驟然陷入一種狂怒。
這種狂怒是如此可怕,卻又如此真實。它讓他的俊美徹底蕩然無存。銀河間有些人身懷無可置疑的美麗,哪怕憤怒到面容扭曲,也依舊動人心神。
曾經的福格瑞姆便在其中,而且絕對是其中佼佼者,但現在的他已遠離了這個行列,轉身投入了另一領域的懷抱。
人們喜歡那些可以欣賞的美,例如朝陽、夕霞、平靜而蔚藍的海面或澄澈動人的天空。鮮少有人能欣賞颶風、海嘯、劈在面前響徹耳邊的電閃雷鳴這些充滿着毀滅性力量之物的美.
實際上,人們畏懼它們,正如人們畏懼福格瑞姆。
此刻,他瘦削的臉上一片鐵青,兩頰處的皮膚繃得緊緊的,貼在骨頭上,咬肌凸起,如正咬着獵物的咽喉。他的眼睛被隱沒在黑暗中,肉眼看過去只能瞥見兩粒慘白而瘋狂的光點。
他緩緩地向前一步,盯着貝利撒留·考爾那隻僅存的肉眼,神經質般地笑了一下,以十分溫和且輕柔的聲音開口請求。
“我就是那個污染源,大賢者——我毒害着徹莫斯與其上的人民,也毒害着我的軍團和子嗣,這一切都源自我的無能,而你現在爲我展示了一點點希望,就像是寒冬裡的一抹微弱火光.”
他再次向前一步,語氣突然變得冷冽,和此前判若兩人。
“我要這火熊熊燃燒,我要它溫暖這冬夜裡的所有人。爲此我會盡我所能,我會像是一個混蛋那樣做我認爲對這火焰有益的任何事。”
“你可以說我太小心謹慎,也可以直白一點,說我瘋了。但我只想讓這場因我而起的磨難儘早停止,第三軍團的後繼者們不能也不應該承受這些東西,他們理應享有一個更好的,更光明的未來。”
“所以我不能容許你手中那份已和我近距離同處一室過的遺傳物質被繼續使用,我也不能允許自己在你們工作期間繼續待在徹莫斯上畢竟,污染源應該被隔離起來,你同意嗎,大賢者?”
考爾破天荒地露出了一種極其複雜的表情,幾乎讓人驚歎——他那張被鋼鐵環繞且蒼老、浮腫又蒼白的不像樣子的臉居然還能做出這樣的表情?
“大賢者?”
鳳凰輕輕地發出催促,手指繃直了,抽搐不斷,像是正被綁在拘束服裡也要翩翩起舞的偏執舞者.
考爾求助似的看向一旁的索爾·塔維茨,而後者卻只是愛莫能助地苦笑。無奈之下,他只好求助於另一個始終一言不發的人。
“這,福格瑞姆大人,恐怕我需要先請示一下卡里爾大人。畢竟,我是受他的命令被調來的,我想我至少應該和他討論一下——?”
考爾的卑微與小心只得到了福格瑞姆的一個微笑,他看不出其中意味,只是祈禱卡里爾能替他解解圍
而他的祈禱也在數秒後實現了,只是,他多半不會滿意其結果。
“我同意原體福格瑞姆的話。”揹着手站在防彈玻璃前的大審判官如是說道。“他很小心,但是,在涉及到一整支軍團立身之本的問題上,再怎麼小心也不足爲過。”
話音落下,大審判官轉過身來,對呆若木雞的大賢者點了點頭。
“就按照他說的那樣做吧,考爾。銷燬你手上的這份遺傳物質,然後複製一份新的。我想,以你的聰明才智,做起這件事來應該也不算多困難。至於你,福根,你打算去哪?”
不帶絲毫猶豫,鳳凰立即回答:“哪裡都可以,只要能夠遠離徹莫斯。”
“好吧,可以,但我有一個要求。”
鳳凰眯起雙眼,冷冷地開口:“我身爲原體,和你的權力最起碼也是相等的,大審判官閣下”
“不必那樣急切地威脅我。”
卡里爾平靜地摘下寬檐帽,又脫下他的大衣,折迭起來挽在臂彎之中,以另一個身份走向了福格瑞姆。
“我現在不是什麼大審判官,只是一個想要陪着自家侄子四處轉轉的老叔叔而已。如何,福根?你願意帶着我這把老骨頭遊覽一下徹莫斯周邊的風景嗎?”
福格瑞姆沉默片刻,突然仰起了頭,嘆了口氣,一直挺直的脊背也就此放鬆了下去。
“好吧,叔叔。”他嗓音柔和地說。“謝謝你,真的謝謝。”
颶風停息,海嘯散於平靜,因閃電而烏雲密佈的天空重歸一片澄澈。
——
第三軍團的首席智庫薩翁·凱厄斯手握着一串信仰念珠,緩緩帶上了兜帽,踏入了儀式場。場中擺着一隻石棺,它擁有數個世紀的歷史,是一件貨真價實的聖物。
以往,它的使用者只有帝子們,但今天不同。今天,一個不屬於任何軍團、任何原體的阿斯塔特躺入了其中,他的名字是阿納齊翁·索薩·考爾
當然,凱厄斯實際上並不知道這件事,雖然他的確能隱約察覺到阿納齊翁的某些古怪之處,但他是個非常古板也非常認真的人。
在三個小時前,凱厄斯的基因原體福格瑞姆交給了他一個新的任務。他的原體希望,他能夠幫助造訪徹莫斯的機械教統御大賢者貝利撒留·考爾所擁有的一名改造人,去解釋他的一個夢境。
這任務十足可疑,且有很多地方根本說不通,凱厄斯卻將其統統無視。他不在乎這些東西,對他而言,忠誠於帝皇與原體是刻在腦海深處的本能。
“你準備好了嗎?”他問那躺在石棺中的改造人,聲音平靜而沙啞,帶着一個經驗豐富智庫的自信。
“準,準備好了。”阿納齊翁緊張地回答,雙手緊緊地抓着石棺的邊緣。
凱厄斯就此閉上眼睛,雙手合掌。他的靈能在瞬間透體而出,沒入儀式場內早已備好的法陣之內。
他已經知道,眼前的這個改造人具備預言者的潛力,而預言者們的每一個夢境都應當認真對待——可這個年輕的改造人還不是正式的預言者,他尚未經過系統的訓練,其靈能力量不過只是一盤散沙。
在這種情況下,那個夢境到底還有多少殘留在他的腦海中,凱厄斯對此只能報以悲觀的態度
但他依舊認真地讓阿納齊翁進入到了深度睡眠之中,心神也緩緩沉入其內,小心且一絲不苟地正式地啓用了法陣。
果不其然,如他所料,有關那個夢境的東西已從這個改造人的腦海深處消失大半,僅剩下一點點畫面還殘留其中。
凱厄斯謹慎地通過術法將這最後的一點畫面切割開來,逐個排查,直到確認沒有任何可疑之處方纔將它們聯合起來播放。
而他發現,那畫面不過只是一片沸騰的火燒雲而已——凱厄斯不禁有些好笑,他大概已經猜到這個改造人爲何會對這夢境懷有恐懼了:人們總是害怕那些他們從未見過的景象。
他又排查數遍,播放數遍,直到確認自己的工作真的已沒有再繼續推進的餘地,方纔結束術法的維持,撤去靈能,將阿納齊翁喚醒。
“睡得如何?”帶着一點笑意,他如此詢問他。
“我不知道。”阿納齊翁茫然地回答。
他不知道——或者說,他忘記了。
他真的曾夢到過什麼嗎?
他很快便將這件事拋之於腦後,因爲考爾對他的承諾已經完成,眼前這位可信又可靠的智庫館長確保了他的夢境一切正常,並給了他權限,讓他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可以隨意地遊覽徹莫斯的二十一座巨型都市。
阿納齊翁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早在跟隨考爾一同降落的時候,他就俯瞰過徹莫斯那科技與自然並存的美好景觀。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他何曾親眼見過這樣的事物?現在,他只想快點在沒有考爾監管的情況下去遊玩一番,去和真正的人類打一打交道.
是啊,另一些東西也是如此渴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