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紅手繩

艾似乎渾渾噩噩度過了這幾個月,她好像生活在雲霧裡,Ann留下的餘熱仍舊使她覺得沉悶。儘管她仍然保持寫作、頭腦清醒,但她的心似乎被帶去了更遙遠的遠方。沒有Ann的北京突然之間變得空曠而無趣。

她時常去Ann在南方小鎮的屋子。她去清掃,採摘新鮮植物擺放在房間各處。勤給它們換水。時間像永不停歇的齒輪,碾壓人們前進。她與Ann的往事似乎變得十分遙遠,遙遠到她快要忘記Ann的臉廓,忘記她痣的位置,忘記她的瞳孔散發着什麼樣的顏色。

顯允很快要結婚,他終於還是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人。那女人是他的商業夥伴,兩人相交多年,彼此都有好感。男人似乎自愈能力都很強,儘管Ann離開走遠,還扼殺了腹中的孩子,但他們都能夠避免讓事情陷入絕境。顯允忙着籌備婚禮,與上次不同的是,他這次更加從容不迫,更加具有耐心。或許是這次的女人讓他有安全感。顯允忙碌的生活時常提醒着她,原來一切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艾見過那個女人,精幹明亮的短髮,炯炯有神的雙眼,塗鮮豔口紅,永遠蹬一雙高跟鞋。一副職場女強人的模樣。

你好,艾。經常聽顯允提起你。那女人優雅地挽着旁邊顯允的胳膊,顯允的笑容從心裡瀰漫到嘴角。他們手牽手坐下。

仍然是三個人的飯局,還是在那家常去的西餐廳。艾很快吃完自己那份牛排。她靜靜聽着對面兩人甜膩的對話。他們商量結婚時餐桌用花,商量婚房的窗戶設計,商量臥室的地毯,還有給孩子預備的房間。那女人偶爾微笑詢問艾的意見,艾只是點頭。

艾很欣慰,顯允是她的親人,她的親人找到了歸宿。

艾,顯允之前的未婚妻是你的朋友。顯允起身去洗手間後,坐在對面的女人小心翼翼開口。

嗯。艾放下刀叉。

顯允愛過她,但是那女人傷害了顯允。我愛顯允,我會一輩子對他好,他值得一切。女人堅定的眼神讓艾愣愣。

她已經不在了,你不必擔心。艾轉頭看着外面的車來車往。他是我的哥哥,我也自然希望他好。

她卻突然想起,那晚三個人的飯局,Ann也是這樣轉頭沉默,毫無聲息地聽着她與顯允的對話。當時的她又是什麼樣的心境,那晚她的眼前又是什麼景色。這女人所擁有的審時度勢,她的精明,她的光鮮,她堅定的眼神,都是Ann所沒有的。Ann永遠做不到給顯允熨燙筆直的褲子,永遠做不到給他提供最保險、利潤最大化的商業建議。

毫無疑問,顯允找到了最好的結婚對象。Ann卻仍然一無所有。

吃完飯,他們一起走出餐廳。路上開車慢點,顯允放下車窗,叮囑艾。

再見。那女人坐在副駕駛揮揮手。艾笑笑,退開幾步朝他們擺擺手。

看着顯允的車子走遠,揚起一段灰塵。那好像是在跟過去的一切告別。

艾抽出一根菸,在路燈下點燃。煙霧繚繞在她的身邊,她眯着眼。

Ann,從此這世界只剩我一人記得你。

艾開車回到家已經九點半,她感到疲憊。似乎一整晚都在假笑,她的臉痠痛。電梯門開的時候,艾先是看到公寓門口散落的長髮,然後是一根紅手繩,旁邊放一個黑色旅行大揹包。

Ann。艾幾乎是衝過去,她蹲下看着那女人的臉。

真的是Ann。她疲憊憔悴的臉和深陷下去的臉頰,有些惺忪的眼。眼角的痣。儘管她已瘦得變了樣子,但那真的是Ann的臉。腦海裡她的臉突然變得生動鮮活,就像一支畫筆在她的臉頰勾勒出清晰分明的輪廓。艾覺得自己快要忘記她的樣子。

艾,你回來了。Ann笑笑,她站起來,仍舊是白色的亞麻長裙和薄薄的棉布上衣。她似乎站不住,重心不穩地靠在門上。

Ann,你發燒了。艾掏出鑰匙打開門。

Ann不說話,艾扶她進門。她身上滾燙的體溫讓艾覺得害怕。這讓她想起Ann躺在病牀上的那天。

你爲什麼穿這麼少,Ann。

我沒有足夠衣物。她很虛弱,似乎是長途跋涉來到這裡。

艾扶她上牀,蓋好厚被子。她去客廳找到藥箱,倒溫水,喂她吃退燒藥。

Ann很快就沉沉睡去。艾坐在牀邊的小地毯上,時不時用手觸摸她的額頭。她不知道這幾個月裡,Ann做了些什麼,遇到了些什麼。可她知道,戩一定已經離她遠去。艾把門口的大揹包拿進來,放在Ann的牀邊。揹包很輕。

Ann手上那根紅線已經完全烏黑,而自己的那根顏色依舊鮮亮。

Ann,你瘦了。你的頭髮更長了。

艾拿來冰塊,敷在Ann滾燙的額頭,她的臉上有薄薄一層汗水,因爲發燒而變得緋紅。

在迷迷糊糊的夢中,Ann再次看到自己回到北京那個租來的狹窄的單人公寓。她赤裸穿一件黑色吊帶,喝冰鎮啤酒,吃樓下便利店的關東煮。她坐在電腦前抽菸,她細心照料那盆艾草。戩與艾的在夢中穿插放映,戩耳後那朵黑色玫瑰、被摔碎的相機。艾與顯允的低聲交談,她乾淨利落的短髮,她手捧一束鳶尾出現在骯髒的酒吧門口。

這是我的枷鎖,現在你知道了。艾無奈悲憤的聲音在她的腦海裡不斷回放,好像要把她生生憋在夢魘中,她感覺到自己渾身都是汗水,粘死在牀單上。她掙扎着想醒過來,卻怎麼也動彈不得。她好像被人死死壓住,她又想起自己在醫院被鎖死在手術檯,她想起被她殺死的腹中的胎兒。她又再次想起母親遺像上的那張臉,父親離開的背影。

Ann,是我,睡吧,不要醒來。艾輕柔低沉的聲音又在她的耳側響起,她慢慢平靜,她不再掙扎。她似乎在夢中得到一刻寧靜。

艾,你像一針鎮定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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