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有時我想念我出生的小鎮,儘管我年幼時有多麼期望擺脫它,但那裡仍舊綠水青山、涼風習習。
當Ann拿着孕檢報告走出醫院的大門,正午的陽光正熱辣刺眼。
查出懷孕是一個月之前的事,她遲遲沒有告訴顯允。他們之間的關係好像也沒有因爲她的愈發陰鬱而受到影響,顯允堅持認爲是Ann的工作令她有壓力、不開心。
於是一週之前,Ann從雜誌社辭了職。搬着東西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她知道朝夕相處的同事們都在議論她飛上枝頭、變鳳凰。
顯允,我近來不想喝酒。Ann看着被斟滿的高腳杯。
爲什麼。你以前喜歡喝這種冰涼的青檸酒。
因爲我已懷孕。顯允,我有了你的孩子。
Ann知道,一旦這話說出來,她便被推上懸崖,再也無回頭路可走。
顯允開始籌備婚禮,帶她去見父母。爲她從米蘭定製上好絲質婚紗,選最耀眼的鑽戒,尋找合適場地舉辦儀式。他喜歡草坪式開放婚禮。他的父母溫和慈愛,艾穿優雅雪紡上衣和長裙,頭髮梳成高馬尾去見他們。
一切都在顯允的安排下按部就班進行。Ann開始麻木,這感覺就好像是一直在角落看戲的觀衆被突然推上演唱會的舞臺,下面人頭攢動、歡呼雀躍,只有她一人不知道該唱些什麼才能討他們的歡心。她不明白爲什麼這世間有許多女子會爲這乏味無聊的婚前準備而興奮。大概她們都嫁給了自以爲相愛的人。
婚姻令人心生膽怯。就像兩株藤蔓蓬勃獨立生長卻突然被人爲雜交,彼此纏繞對方,深深長進各自的身體組織裡。自此,就算被迫分開,血肉模糊、骨肉相生的痕跡卻再也無法消除。
Ann很害怕,她最終還是被推上懸崖頂部,所有人都在期待她的縱身一躍,可只有她一人才能清楚看得到摔下去爛成一灘血泥的自己。
婚姻,都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艾,我無法生下這個孩子。
Ann....我無法幫你。那是我的哥哥。
Ann偷偷預約了醫生做流產。她穿黑色碎花亞麻裙子,塗了淡淡口紅。醫生例行公事一般將她鎖死在手術檯。Ann好像突然理解了困獸的真正含義。
當醫生將麻醉緩緩推入她的身體,她突然想起了母親的臉,那張黑白的、毫無生氣的、薄情的臉,還有父親離開的背影。她好像早已料到自己會走到這一步。她隨意糟蹋人生,這樣的結局是必然。
手術很快,並不疼。可她倒寧願疼痛嵌入她的身體。這一切與顯允對她的付出相比,顯得微不足道。這是她應得的。
昏昏沉沉時,她聽到艾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有人在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Ann,是我,睡吧,別醒來。Ann很快又睡去,伴着一陣迷迭香氣。
艾看着蓋着白色被子的女子,醫院的被子粗糙且有一塊塊發黃的污漬,Ann的臉蒼白,淡色的口紅並未給她的臉帶來絲毫生機。
她玩弄顯允的感情,對真心毫不負責,但她始終無法恨這個女人。她身上有危險且詭異的氣息,只是顯允並未察覺。有錢的男人總很自信,以爲能馴服每一個剛烈女子。
艾的手機關機,打開時發現已有四十多通未接來電,全部來自顯允。
Ann醒來,她知道一睜眼就能看到艾乾淨清爽的短髮。
艾,我需要離開北京。
Ann,不論去哪,照顧好自己。我會去看望你。
手上的紅繩在醫院的白牀單上顯得格外醒目。
Ann只帶了幾件衣服、電腦,還有大量書籍,以及那盆小小的艾草。剩下的都留在北京那個狹窄的單人間。東西少得可憐,原來她本擁有的就只有這具被摧殘的肉體,還有一個隨意流浪的靈魂。
她坐上綠皮火車,將隨身攜帶的旅行大揹包放在腳下,火車上泡麪的刺鼻味道、男人們的咳嗽聲音,以及粘膩令人作嘔的空氣。當窗外景色緩緩從乾涸、荒蕪的北方土地變成溼潤的南方土壤,她便知道自己到家了。
九月份的小鎮依舊熱,太陽毒辣。她推開那間破敗屋子的門,裡面卻乾淨整潔。姑媽會經常來幫她收拾屋子。她知道她會回來,受傷的小鳥終究歸巢。
她簡單收拾了一遍,將書全部擺在桌上。
艾,我已回到小鎮。
可以在那裡過簡潔的生活。
Ann笑,她知道艾是那類不論身處何種境地都可以活得生機勃勃的女子,是頑強結實的靈魂。
Ann自己煮粥,放一兩片新鮮的薄荷葉,在炎熱的南方初秋入口清涼。偶爾去鎮上買些肉食和雞蛋。她聽從艾,好好照料身體,間歇性抑鬱、發狂再未發作。她幾乎不說話,只對光着腳丫在土地上瘋跑的孩童們微笑。鎮上的人只當她是尋找靈感、深居簡出的藝術家。
她去鎮上買些杏子,按照網上的做法釀酒。依舊放一兩片薄荷與檸檬汁。
Ann,這裡很好,你看起來很健康。艾開車來看望她。
艾,你知道,我在這裡無法待很長時間。
兩人對視而笑。漂泊的靈魂只能流浪、奔跑。她們都知曉,並不說破。
你知道,我會永遠追隨你。Ann,你是我空缺的部分。
她們用古老瓷杯喝杏子薄荷酒,吃當地採摘的新鮮水果。艾駕車帶她去縣城買衣服、食物、內衣,修剪頭髮。不知不覺,她的頭髮已快及腰。
Ann,我要走了。我會再來探望。
顯允如何。Ann始終避免提及他,但躲避不過。
在開始的幾周,他有些頹喪。但他恢復能力極強,不必擔心。
他的孩子,你對他說了嗎。
不必說,他已明白。其實他對你的愛也並無信心,A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