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Ann相識是在十一月。
戩是自由攝影師,來到她所在的小鎮,四處尋找攝影靈感。那裡有發黃的稻穗、熟透的甜橘,還有升起的裊裊炊煙。
Ann,今天是立冬。溫暖的陽光下,戩穿黑色夾克,破洞牛仔褲和高幫匡威。他剃利落寸頭。左耳有小小黑色耳釘。眼睛狹長,他笑起來邪魅,眼神中有對世間一切的不羈。
戩,你是羈絆,你的樣子刻在我的心坎裡。
Ann陪他尋找攝影靈感,自己做他相片的女主角。他們上山採新鮮野草野花,坐班車去縣城買食物、薄荷和二手傢俱。他們去商店買香氛蠟燭。屋子裡擺滿新鮮植物,定期清理枯萎部分。整夜整夜看電影、喝薄荷檸檬酒。他們在電腦上選出好看的照片。
戩喜歡把相機掛在脖子上,在南方的冬季狂奔、歡笑。這小鎮與他格格不入,他理應屬於城市尖端、尋花問柳的花花公子。但是他說,Ann,你看天上的雲,不如我們自由。
他熱愛給Ann拍照,她在相機裡顯得格外恬靜,有沉寂的色彩。她不笑。她在他的相機裡奔跑。相機裡有她的長髮飛舞,她的眼裡有風花雪月。
冬天的南方小鎮依然翠綠,與北方不同。有時戩站在樹影斑駁的小樹林,舉着相機拍頭頂灑下來的光暈。
戩向來流浪。他定期完成雜誌的攝影封面,以此賺些錢購買食物、衣物和攝影工具。他與父母已經有三年未聯繫,他不想念他們。他走過中國的大半,在每個城市停留、離開,在每個景色停留、離開。他像是風一樣,註定無法儲存。
流浪心性難得可貴。現代人爲工作奔波,在城市中兩點一線。生活把人磨礪成醜陋的面目。油膩、圓滑、世俗氣息像揮不去的陰霾。坐地鐵的人們面目呆滯,在悶熱的車廂睡覺、打鼾,可悲的面目一覽無餘。人人把自己隱藏在屏幕、化妝品、社交網絡的背後,試圖向他人展示虛假樣子,以獲取安全感和優越感。
奢侈的衣服、地位和權力、精緻妝容以及昂貴香水並不體現品位。
Ann,攝影是我生活的全部,卻是我父母最不屑的藝術行爲。他們認爲攝影是沒有能力、卻妄想逃避現實那類人的做法。或許我真是這樣,但是熱愛就是熱愛,是無法阻擋的洪流。因此我躲避他們,他們在芬蘭做服裝生意。我沒上過大學,因爲我無法做主我的專業,又何必去讀。他們要求我主修財經類。
戩,芬蘭是個內向的國度。他們大多抑鬱。他們不與彼此交流。
可我樂意與你交流。Ann。這世界空蕩蕩的,你的出現佔據了大半。
他們親吻、撫摸,創造兩人的一方天地。
艾,你相信麼,愛情那類東西。Ann眯眼看着在田壠上隨意遊蕩的戩,他時不時舉起相機拍天空中自由的雲彩、做農活的人們,還有遠方淡藍的煙霧。
艾開車來看望Ann,發現她已與另一個男子同居,她再也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我相信。Ann。艾摸一摸手上的紅線。Ann的那根已經發黑。她皺眉看着戩的背影。
艾開車離開的時候,彼此都預感不到下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Ann的眼裡都是幸福、對未來的期待。
回到北京已經晚上十點。開車很累,並沒有胃口吃任何東西。艾低頭嗅嗅書桌上那盆艾草,已經長得濃密。她拿換洗衣服洗澡,將浴缸充滿水,泡在裡面。氤氳熱氣令她昏昏欲睡。
艾,愛情,追隨。她淺睡中模糊想起Ann說的那些字眼。
愛情的追隨者總是卑微的一方。Ann,你願意做他的追隨者。
艾,我感到我可能要離開。
艾,你還會追隨我嗎。
我會。艾把手搭在Ann的肩上,我說過,你是我空缺的那部分。
艾從夢中驚醒,熱氣已經消散,冰涼的浴缸讓她感到清醒。頭髮被打溼,手指腳趾已泡的發白,白皙的皮膚更襯紅繩的奪目。她突然心悸,她感到身體的一部分在慢慢抽離。她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就像死神在面前,貪婪掠食、拖拽她的一切。她突然覺得房間狹小,狹小到裝不下她的呼吸、她的一縷意識。鏡子與牆磚的折射,那微弱的光線令她覺得刺眼。她蜷縮雙腿,把臉埋在膝蓋。
她突然想念Ann的擁抱,突然想念她過腰的長髮散落的牀單上的樣子。她突然想起小時候顯允拉着她的手在商店買玩具手槍,她想起見母親的最後一面。她想起在海邊奔跑的鳶,她想起爲鳶梳理長髮的自己,她想起Ann眼角那顆痣,想起送給Ann無數支的鳶尾。想起躺在病牀上虛弱的Ann。想起Ann肚子裡的孩子。
在她混亂的腦海裡,Ann突然與鳶重疊,一陣恐懼感向她襲來,她頭皮發麻。她們都穿一樣的碎花長裙,她們都留一樣的長髮,她們都手捧鳶尾花淺淺地微笑,她們都曾給她帶來傷痕。她們都選擇拋棄她。她們都是風,無法儲存、保留、定格。她們都是自由。
艾,我這一生所有真心實意的擁抱都給了你。Ann曾這樣說。
現在不是了,Ann。你有了更重要的人。你有了愛情。
留下來吧,Ann。給自己扎個根。
她只是笑,穿着白色的長裙,頭戴白色雛菊花環。她挽着戩的手臂回頭向她揮手告別。
艾的世界再次迴歸簡約純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