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兒是我從街邊撿回來的,一起撿回來的還有它視如珍寶的一根小骨頭。
我有潔癖,不怎麼喜歡貓貓狗狗。我看見狗兒的時候,它滿身污垢地趴在臭水溝邊,兩隻爪子擺弄着髒到看不出是什麼細長的一根東西,唯一清爽地是兩隻很黑的眼睛。我很驚詫一隻狗居然有那樣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提高紫色的裙襬,踮着腳尖,將狗兒和那個細長的髒東西一併撿了回來。這是狗兒的堅持,它死咬着不放,我只好將它兩一起洗洗乾淨,才發現原來是一根長長又扁扁的細細骨頭,很像小號的肋骨。
我很好奇狗兒的堅持。確切地講,狗兒還是有點審美觀的,就是這麼根小骨頭,洗洗乾淨,再仔細瞧瞧,居然有點好看,比喻說做成鑰匙扣什麼的,挺有特色。不過在我做了一系列努力,狗兒始終不肯讓步後,我就不再堅持,找了根藍色的絲帶,乾脆將小骨頭系在狗兒的脖子上。狗兒喜歡藍色,顯然對這個決定很滿意。它“噌”地竄到我身上,粗粗的小舌條來回地。這大約是一條狗表達感情的最好方式吧,我卻哭笑不得。我總不能委屈地告訴大夥,臉上溼溼的一大片,純屬一條狗的口水吧!所以我總說,狗兒不是一般的狗狗。我說這話的時候,狗兒就站直了身子,抖抖它引以爲豪的蓬鬆大尾巴,胸前的小骨頭也隨之擺擺晃晃,一副得瑟的小模樣。
洗乾淨後的狗兒有很細軟的毛,淺淺淡淡地黃,透着太陽的光亮,藍色絲帶上的小骨頭一甩一甩的,煞是好看。它很愛漂亮,對自己那條蓬鬆的大尾巴尤唯憐惜,幫它梳理尾巴是它最開心的事,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誤認爲它是條小母狗。後來外婆說,母狗肚子上有兩排“小米粒”。我翻過狗兒的肚皮特意看了看。狗兒驚恐地張大眼睛,很害羞地四腳亂彈,我一句吼:“別動!”它嚇的就只敢委屈三兩聲了事。
狗兒的肚皮上果然只有一排“小米粒”。爲此,我輸給了胖妞兩斤果果外加一大塊濃黑巧克力,還在好長時間被她嘲笑溫雅的陌居然“耍小流氓”。我很是鬱悶,恨恨地彈了一下狗兒的腦門,狗兒用溼溼的小鼻尖碰碰我的指尖,乖巧地將腦袋埋在手心裡。
媽媽很不能理解我和狗兒的感情,整天和它說話,用我的沐浴露給它洗澡,還省下最愛吃的美國進口臍橙餵它,儘管它總是故意擺出一副高傲的臭模樣,居然還用屁股對了我,或者拿牙拼命地咬我掛在脖子上的玉香囊。就好比我怎麼也想不明白狗兒和它的小骨頭,狗兒到哪都堅持地帶着。即便是我,也不能過份地碰。狗兒竄來竄去,打爛了我喜歡的紫色玻璃杯。我一惱,扔了小骨頭到門外。狗兒瘋了似地衝出去緊緊地銜住,氣咻咻地看着我,後來餵它喜歡的蛋炒飯,也還整整兩天對我不理不睬。
我很是奇怪,一隻喜歡吃蛋炒飯、愛漂亮的狗,哪來的那些臭毛病和這樣大的脾氣。
也許,每種潔淨的感情都是值得我們去尊重的吧,儘管只是狗兒和它的小骨頭。
狗兒其實是很聽話的。調皮也不過是用碎碎的牙齒磨着我的指尖蹭來蹭去,並不捨得真的咬下去;又或者在我碰它的骨頭時,它也對着玉香囊氣哼哼地齜牙咧嘴。它很享受耷拉小腦袋在我的手心上,一邊聽我絮絮叨叨,一邊任由我輕輕地梳理它淡淡而光亮的毛。
也許,人才是最寂寞脆弱的,只有面對這種近到不能觸及而恰恰可靠靈透的單純情感時,纔會徹底地不需要掩飾。我不知道狗兒是怎麼理解這些的,我固執地認爲它是聽懂了的,至少比身邊所謂的明白人要懂的多。也或者,一隻狗的世界比起我們,本就單純幸福太多。它只是在我反反覆覆唸叨這些的時候,用溼漉漉的小鼻尖嗅嗅我的手或者一遍一遍地,沒有半點的輕蔑和絲毫的不耐煩。
“給你取個名吧!’多多’怎麼樣?”我上下撥弄着狗兒的小骨頭。狗兒哼哼兩聲,以表示對我過分地親暱它的骨頭以及取這麼個女性化的名字強烈不滿。
“那叫小小狗吧!”我繼續擺弄。
狗兒仍然有些介意,從我的懷裡鑽出來,有意識地挺了挺胸。
“不然,拿走你的小骨頭了哦!”我繼續逗它。
狗兒顯然對這樣的威脅很憤怒很無奈。它有些着急,低低地“嗚嗚”了兩聲,便埋了腦袋不再出聲。
“哈哈,以後你就叫小小狗了!”我爲再次地戰勝狗兒,不用煞費腦筋地想名字洋洋得意,順手又撥了骨頭一下。
第二天上班,我心神不寧,脖子上的玉香囊不見了,實在想不起來順手丟在哪裡。下班時,狗兒正在和樓下那隻漂亮的小花母狗追來攆去地玩鬧。
“小小狗,回家了”我懶洋洋地。
狗兒玩的起興,不理我。
我有些好奇,它們爭奪的是什麼。
“小小狗!”我定睛一看,大吼一聲。
那兩個小東西,居然咬着我的玉香囊不亦樂乎。狗兒嚇的一哆嗦,小花母狗嗚咽一聲撒腿跑開。狗兒衝着小花母狗的背影“汪汪”了兩聲,哀哀地站在原地。狗兒畢竟只是狗兒,它的世界也許只要有小骨頭的存在就很滿足了。它本能地捍衛自己小骨頭的尊嚴,卻並不明白,我可以疼惜到什麼都捨得給它,但只僅僅限於它。尤其,玉香囊這樣一個日夜肌膚相伴的體己東西,怎麼能讓不相干的其他狗兒拿了玩耍?!
狗兒惱怒地蹦躂開。這個臭傢伙,居然一夜未歸,全被我給慣壞了!第二天清晨,我懶懶地起牀。一夜的夢,氣咻咻的樣子,碎碎的牙齒磨着我的指尖,藍色的絲繩掛着小骨頭……全是狗兒,我很有些疲倦。我收拾好垃圾散散地打開門,狗兒蜷縮在門角,疲憊不堪,倔強地偶爾睜眼看我。
我極度心疼。剎那間,所有的擔憂和委屈像開了閘的水,沒有方向,只想一個勁地往前奔。
“你走你走!都走了還跑回來做什麼?”我大聲呵斥狗兒,眼淚奪眶而出。
狗兒圍着我,很不安地一圈一圈地打轉。
“你走啊!”我更加惱怒,拎起狗兒那條引以爲豪的蓬鬆尾巴,扔出去,關上門。狗兒在門外不斷地低低哀號,不停地撓着門框。
我的心都碎了,一整夜的擔憂,終是抵不過,打開門,狗兒還在撓,胸前的小骨頭一搖一擺。
“你故意的是吧?叫你撓!”我一把扯下小骨頭,“嗖”地從窗口扔了出去。一聲刺耳的撕裂聲,藍色絲繩也裂成了好幾股。
狗兒“嗷嗷”地哀嚎着,轉身就跑,不過三五米,又停下,回頭看我一眼,全是委屈和哀怨,撒腿跑開了。
我“砰”地關上門,嚎啕大哭。所有的情感都如此不堪一擊,即便是我和狗兒,深深地用了心,誤以爲彼此不願不捨離棄,也不過是脆若蝶衣。我想,我的狗兒也許就這樣丟失不見了。
幾日後,收到朋友的郵件:一隻小狗和細長一根骨頭在藍天白雲下玩耍的圖片。想起很久以前聽說,關於肋骨的故事,我突然就明白,距離心臟最近部位肋骨的疼痛纔是真切到無法形容。狗兒和小骨頭之間,深入到彼此的脣齒相依,與我和狗兒的相互依戀其實是沒什麼分別的。也或許,我們三個在那時候都沒有意識到,不過是本能的不忍不想分離罷了。
我現在時常會想,狗兒有沒有找回小骨頭,有沒有餓肚子,有沒有好吃的美國臍橙,有沒有人再幫它梳理漂亮的蓬鬆大尾巴。
我並不去找它,它真的想我想家的時候,自己會回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