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射進公寓,顯得空曠而冷清,陳然拿鑰匙打開門,不出意外的看到沈笑笑盤腿坐在沙發上,雙手捧着一個被子,水汽繚繞中眼神投向虛空,整個人有些怔忪。
聽到門開的聲音,沈笑笑回了神:“陳老師。”
陳然把手中的東西放在沙發前的茶几上,兩盒蓋飯,依舊是溫熱的。
沈笑笑擡起臉對他不好意思的笑笑:“真是不好意思,麻煩你這麼多天。”
陳然掰開手中的一次性筷子:“你住的習慣就好。”
沈笑笑又笑了笑,那笑像是有些虛幻的,如同山路邊一朵小小的白花,隨即就隱去。
她身上穿得是純棉的套頭T恤,是陳然在接她過來的上午,自己去商場買的,那時她只是抱膝坐在沙發上,兩眼空洞無神,有深深的惶恐與茫然。
他本打算去她公寓裡拿她的行李,卻被她拉住了衣角,她擡頭看着他,臉色蒼白,漆黑的眼睛裡有潮溼的水汽,彷彿睫毛一顫就能滴下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不要去。”
於是他只能自己一個人去商場,大略想着她的身高在專櫃買了一些。
只是,現在看來,還是大了一些,鬆垮垮的在她身上,舉手的時候,那垂下來的袖筒裡像是灌滿了風。
她又瘦了些。
儘管天天相見,他還是看得出,她的臉似乎又小了一圈,下巴更尖了,一雙眼睛顯得更大更黑了些。
以前她的眼睛是像是一汪的水,清晰的倒映着周遭,只是倒映而已。
他不甘心只是水中的倒影,這種全然的清澈讓他試圖掌控。
可是如今這汪清泉成了終日蒙着霧氣的寒潭,沉沉的沒有波瀾,已經失去了他曾經追逐的理由。
他卻已經不能放棄。
這個該不該稱之爲反噬?
還記得那個清晨,自己接了電話開車去接她,她整個人蜷縮在路口,連脊背都在發抖。
當她擡起頭的時候,臉上有縱橫的淚痕,還有滿滿的不知所措。
在黃山的那五天,她都是一副的恍恍惚惚的心不在焉,在回來的車上,她終於開口,眼底有掙扎後的堅定:“陳老師,我可不可以暫時到你那個公寓裡住幾天?”
公寓,原本是爲蕭何準備的。
蕭何,僅僅想到這個名字,就忍不住雙手在後面緊握成拳,雙脣抿成了一條直線。
儘管沈笑笑什麼都不說,可是她一身凌亂的睡衣,她頸間淤血的吻痕,她紅腫的嘴脣……
他是個男人,他明白這一切意味着什麼。
一向清貴自持,對周遭一切溫柔輕視的他,第一次嚐到了嫉妒如火的滋味。
這團火,在這一個月多的午夜中每每讓他一身冷汗的驚醒。
他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層陰霾,手上的動作漸漸的慢了下來。
沈笑笑察覺,張口就要問,手機鈴聲忽然突兀的響了起來。
陳然站起身,去陽臺接起了電話,沈笑笑只聽他在外面低低說了幾句話,就轉身走了過來,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她。
“怎麼了?”沈笑笑心裡涌起了一股不安。
“校長的電話。”陳然解釋了一句。
“哦。”沈笑笑又低下了頭,她已經讓陳然幫她請了假,她原本在學校就是跑腿填空缺的人,又是陳然親自去請的假條,聽說校長當時答應的很痛快。這個電話應該是與她無關。
陳然看了她一眼,抿了抿脣,終於還是開了口:“蕭何出了些事情。”
“啪”筷子從指間滑落,掉在地上,沈笑笑的臉瞬間蒼白。
看到她的反應,陳然稍稍閉起了眼,明明這麼刻意迴避着那個名字,自己卻還是忍不住的要說出來。
明明知道答案,卻仍是不甘心的想證明些什麼……
再睜開眼,適才的痛楚已經不見,又是一貫的清冷自持,他笑得溫和:“如果你不想去,我就去回個電話給他。”慢慢的走到她身邊,蹲在她的面前,直直的看進她的雙眼:“笑笑,你……想不想去?”
教務樓的走廊上幾盞燈光壞了,長長的走廊看起來陰暗而潮溼,只有規則的緊閉着門上方,辦公室的燈光透進來,走廊的盡頭就是校長的辦公室。
蕭何的手裡忽然有些冷汗。
這讓他想起了小時候,母親牽着他的手在一個裝潢富麗的酒店,昏暗的走廊上寥寥無人,軟軟的地毯落地無聲。
母親的手心裡密密的都是汗,她的嘴脣抿得死緊,眼裡不是是怨懟還是期盼,在陰暗的走廊裡幾乎看得到其中灼灼的光。
在緊閉的木門前,母親深吸了一口氣,才擡手敲門。
門很快被打開,裡面那個一臉方正莊嚴的面孔很是熟悉,在本市的新聞上經常見到。
現在想起來,有四個字形容得再好不過,聲名顯赫。
可惜他那個時候太小,只是不懂,坐在椅子上,專心致志的看着那個大的咋舌的電視裡的卡通節目。
母親與那個人開始只是說話,後來開始爭吵,且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
印象中母親一直是輕聲細語的,從未見過她這麼激動的樣子,雙目赤紅,面容幾乎稱的上是猙獰。
後來母親就哭了起來,那個男人坐在那裡悶悶的吸着煙。
他們說的話,他已經全然不記得。
只記得當母親拉着他的手回家時,他還呆呆的拿着電視的遙控器。
自己家裡的電視那麼小,同學說的很多節目都收不到。如果母親再多哭一會,自己或許就能把那一集看完。他的心裡不無埋怨。
只是這種埋怨不過幾個小時,就被一種鋪天蓋地的猩紅遮去。
他的母親躺在浴缸裡,到處都是鮮紅溫熱的血,滿室都是腥鹹的氣息。
“我想過,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至尋短見,卻不能再愛別人了,我將只能是萎謝了……”這是母親給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許久之後,一個女生將這句話寫在粉紅色的信箋中,滿眼淚光的遞給他。
他不禁冷笑,她自然不會枯萎。
而同樣留下這麼一句話的母親,更是將生命最後開成了一朵烈烈燃燒的火蓮。燦爛的炫目,燦爛的觸目驚心。
葬禮前一天,有人在小學門口接他,上了車才發現是那天見過的那個人,他的眼角微微下垂,有一種天生的漫不經心,合着眼角深刻的紋路,有着不怒而威的莊嚴。他看着他,眼中有評估的味道,最後他問:“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生活?”
他想起了那個大的咋舌的電視,還是搖了搖頭。
那個男人楞了楞,笑了起來,他笑起來很好看,跟繃着臉時簡直像是兩個人,他問:“爲什麼?”
他搖搖頭,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只記得,母親在去洗手間之前,曾經蹲下來,雙手捧着他的臉,眼裡有溼溼的水汽,聲音卻很嚴厲:“蕭何,你記得,千萬不要在乎什麼東西。在這個世界上,就算是自己,也不值得在意。”
他很喜歡那個電視,他太在乎它,所以只能拒絕。
儘管捨不得,可是母親已經離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記得她教他的最後一件事。
深吸了一口氣,他敲了敲門,裡面傳來了聲音:“進來。”
他走了進去,屋裡似乎有很多人,但是他一眼就看見了她,只是看到了她。
她坐在座椅上,手臂無力的垂在一邊,身子也像是虛弱的靠向一旁,臉上幾乎沒有一絲血色,蒼白的可怕。她明顯的瘦了許多,原本笑起來圓圓潤潤的下巴如今又尖又小,嘴脣也沒有一絲的血色,只剩下一雙漆黑的眼睛,恍惚的,無神的,如同深秋最冰冷的寒潭。
他的心瞬間揪成一團,直覺的往她那邊走去。
忽然一個人影衝了過來,臉上火辣辣的捱了一巴掌。
他低頭這纔看到,一個滿身怒氣的中年婦女站在他面前,伸手又要打他。
蕭何直覺的握住她的手腕,她在那裡開始罵罵咧咧:“你這個小畜生!你這個混蛋!……”
她罵的什麼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眼睛仍是直直的鎖着那邊的沈笑笑。
這麼大的動靜,她依然只是那樣坐着,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一臉的怔忪恍惚。
校長連忙賠着笑:“這位家長,請稍微冷靜一些,等查明瞭真相,學校一定會給予公正的處分。”
那個婦女稍微平靜了下來,從蕭何手中抽出了手,站在那裡,抽抽啼啼了起來:“我女兒都這個樣子了,讓我怎麼冷靜的下來?”
校長轉身面對蕭何,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蕭何同學,你有沒有什麼話說?”
蕭何這纔有些回神,帶着疑惑看着校長。
校長清了清喉嚨:“這位家長說,她女兒,咳咳,懷了你的孩子。”
蕭何這才訝然回頭,這才發現,屋裡除了沈笑笑,校長,那個家長,還有陳然和王老師,以及角落裡低頭不停哭泣的嵐嵐。
他第一次認識沈笑笑,就是因爲眼前這個撞了沈笑笑的嵐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