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桐從奉天回了來,這回沒帶他的小兄弟們。拎着一隻挺款式的公文包,他自覺着很有大人樣,帶着一沓賬本就上了火車。
到家之後,他先去見了希靈。這是下午時分,希靈坐在起居室的矮沙發上,正對着小茶几吃下午茶。這下午茶的內容很簡單,是一盤沙琪瑪和一杯熱紅茶。希靈照舊是沒食慾,吃也不正經吃,喝也不正經喝,小桐進門時,她正用小餐叉叉了一塊沙琪瑪,一點一點的啃着它的一角。
小桐進門時很嚴肅,像是堵着氣回來的,一點也不給希靈好臉。希靈放下叉子擦了擦手,倒是對於那一公文包的賬目很有興趣。屋子裡熱烘烘的,小桐感覺自己身上有灰塵,就在茶几旁的羊毛地毯上席地而坐了——他盤腿在地上坐,希靈擡起雙腳,盤腿在沙發上坐。一邊翻閱着賬本子,她一邊詢問奉天情形,小桐板着臉,問一句答一句,答着答着,興許是房內太溫暖,地毯又太柔軟的緣故,他板不住了。
大男人的面孔板到此刻爲止,他不知不覺的恢復了原形。伸手一端茶几上的點心盤子,他說:“你不吃,我可吃啦!”
希靈一點頭,又道:“你沒吃飯,讓廚房給你做熱的去。”
小桐把希靈啃過的沙琪瑪捏起來塞進了嘴裡:“用不着,在火車上吃過一頓了。”
希靈又問:“張佩芝管得還好?”
張佩芝是工廠裡的女總管之一,是個有些本領的中年婦人。小桐聽了這話,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大口,然後答道:“她還行吧,就是你不在的時候,她把她弟弟弄到廠裡管事去了,有人說她弟弟不正經,總愛對小媳婦們動手動腳。”
希靈登時一皺眉毛:“那可不行。女人扎堆的地方,本來就容易被人說閒話,再真弄個流氓進去,更糟糕了。張佩芝挺好的,怎麼弟弟會是那樣的人?”
小桐不屑的哼了一聲:“她好個屁,都說她和看倉庫的老王不清不楚。老王那種破老頭子,她也看得上。”
希靈向茶几上一伸手:“行啊,回去不到一個禮拜,連桃色新聞都——”話沒說完,她低頭一看茶几,當即換了話題:“好哇,你全吃啦?”
小桐嚥下最後一口紅茶:“你、你沒吃飽?”
然後他立刻就站起來了:“你等着,我去廚房再給你端一份來。”
不等希靈說話,他咚咚咚的推門跑了出去,結果這一跑跑急了,他一頭撞進了陸克淵的懷裡。陸克淵剛從外面回來,凍得鼻尖泛紅,用冰涼的雙手一扶小桐,他逗孩子似的笑了一聲:“小子!看路!”
小桐萬沒想到他會無聲無息的迎面走來,很尷尬的後退一步,他低低的咕噥了一聲“對不起”,然後垂頭繞過陸克淵,匆匆的向前跑去了。
陸克淵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推門進了起居室。隨手關嚴了房門,他搓了搓雙手,然後走到希靈身後,用手背一貼她的後脖頸。
希靈被他冷得一驚,當即歪了腦袋向旁一躲,又是笑又是叫:“煩人!”
陸克淵微笑着收回手,俯身去看她腿上的賬本子:“就不肯享享清福,非得給自己找點事做嗎?”
希靈一合賬本子,扭頭笑道:“你別小瞧我這個廠子。”
陸克淵答道:“不就是個作坊嘛!”
“管它是什麼,反正現在牌子上寫的是工廠,那就算它是工廠。我這個廠子,看着不怎麼樣,其實也不少賺錢呢!”
陸克淵探頭和她貼了貼臉:“你這樣要強,我有些慚愧。”
希靈擡手摸了摸他的面頰,感覺很涼,便轉過身,用兩隻熱手嚴密的捧住了他的臉:“慚愧什麼?你又沒用我養。”
陸克淵看着她的眼睛說話:“要強應該是丈夫的事。”陣以廣巴。
希靈拍了拍他的臉:“你老人家少來這一套,明知道我最怕你對我講好話,你一講好話,我就恨不得向你掏心扒肺了。”
說完這話,她擡手向上一指:“知道你現在需要錢,我剛開了一張支票,放在臥室桌子上,你自己拿去兌錢用。放心,那錢都是我做生意積攢下來的,也沒全給你,我還有體己呢!”
話音落下,她含笑觀察着陸克淵的神情。陸克淵笑嘆了一聲,沒有回報她以甜言蜜語,也沒有推辭——他越是沉默,她心裡越是有了數。
她看出來了,他是不大好意思要太太的辛苦錢,但是此時此刻,他又真需要錢。所以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只能是發出一聲笑嘆。她相信這老狐狸的心是在自己這裡的,但是假如此刻拿出錢來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金婉心,那麼陸克淵大概也會這麼一模一樣的對她笑嘆一聲——沒錯,心的確是在自己這裡的,可惜除了心,他是什麼都敢往外給。
理直氣壯的,也不管她受得了受不了。
這樣一想,希靈忽然感覺自己也是自作自受,一步一步走成了他的知音,以至於沒法子再落回凡婦俗女的境界,對他吃醋撒潑。
這時,陸克淵直起身,忽然又問道:“那小子怎麼又回來了?你不是把他打發回奉天去了嗎?”
希靈猶豫了一下,然後答道:“哪能說打發就一下子打發走了,再也不讓他回來呢?就是讓他管工廠,他也得邊學邊管呀!”
陸克淵不急着坐,圍着沙發慢慢的兜圈子:“希靈,我也是從十幾歲過來的,他的心思,我也有過,我懂。他如果是手腳不規矩,有些小毛病,那我不念功勞念苦勞,一定不會讓你攆他。可他如今是起了邪心——”他隔着茶几轉向希靈,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胸膛:“這裡要是邪了,往後就不好辦了。”
小桐剛坐了許久的火車迴天津,身體還沒焐熱呢,陸克淵就琢磨着要讓他走,希靈聽在耳中,心中十分的不忿,好像小桐是她的弟弟。她承認小桐是有些個毛病,可他那是不懂事——誰在十四五歲時是懂事的?她十四五歲時還愛何養健愛得死去活來呢!
況且小桐甭管心裡怎麼想,從來沒對她動手動腳過,他根本就還是個彆彆扭扭的大毛孩子。這麼又臭又硬又彆扭的大毛孩子,你說他心裡邪?
希靈心裡不滿,但是臉上不露,只撒嬌似的一笑:“你啊——小桐再邪,能有金婉心邪?”
陸克淵果然尷尬了:“那不是一回事。”
希靈搖了搖頭:“好啦!你別把你太太當成寶貝看了,興許過幾天小桐就找到女朋友了呢!”
希靈和陸克淵在房內一問一答,並沒有想到一門之隔的房外,正站着小桐。
小桐端着個托盤,托盤裡放着一碟子點心和一杯熱咖啡。他站得很直,手也很穩,呼吸更是平順,於是就把房內的對話聽了個清清楚楚。
聽到最後,他面無表情的轉身輕輕走遠。然後停住腳步,他原地做了個無聲的向後轉。
這一回他放重腳步,潑潑灑灑的把咖啡和點心端向起居室,人剛到門口,他就大聲喊道:“太太,點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