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那麼高大的一副身架子,還是把一身長袍穿得一絲不苟,然而正襟危坐在一張餐桌之後,他憑空顯出了形銷骨立的憔悴,更令人驚心的是他那一頭短髮——他的兩鬢,已經是斑白了。
和入獄之前的模樣相比,他如今老了足有十歲二十歲。希靈看着他,他將雙手扶在膝蓋上,腰背筆直,以着他一貫的挺拔姿態,也看希靈。短暫的沉默過後,希靈回過了神,連忙在桌子上找到了小桐的手,她顧不上避嫌了,警示似的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攥。
這時,何養健一派平靜的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希靈面前,喚了一聲:“表妹。”
希靈仰起臉,出於本能一樣,抿着嘴脣甜甜一笑:“大哥,好久不見。”然後她向小桐丟了個眼色:“給何先生讓個座位。”
小桐和希靈之間是有默契的,飛快的看了何養健一眼,小桐一言不發的站起身,繞過餐桌坐到了希靈身邊。一隻手緊貼着希靈的大腿下垂,不是要佔便宜,是隨時預備保護她的肚子。旁的地方碰一下摔一下都無妨,唯有這個肚子如今是她的弱點。這一路上,小桐爲了她這個肚子,也是操碎了心。
希靈這時向前一伸手,姿態頗活潑的笑道:“表哥,請坐呀!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出來的,我還沒向你道喜呢!”
何養健坐了下來,坐是端坐,神情也是莊嚴,唯有目光如炬,然而燃燒的也是冷火。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他說:“我出獄後,曾經四處尋找過你,北京天津找遍了,然而一無所獲。”
這時侍者用托盤送上了熱咖啡和橘子水,小桐把咖啡端到希靈面前,又自己掂量着給她放了方糖。希靈端起杯子啜飲了一小口,然後問道:“那我倒是沒料到,表哥竟然這樣惦記着我。”
何養健聽了這話,很突兀的輕笑了一聲。
一口甜苦的熱咖啡下了肚,希靈的身體得到了一點補給,身邊又坐着個小亡命徒似的小桐,她漸漸鎮定下來,脣上那抹假笑就越發假得肆無忌憚了:“表哥如今重新得了自由,舅母一定高興極了吧?”
何養健望着希靈,臉上忽然顯出了認真的神情:“她死了。”
不等希靈回答,他繼續說道:“她賣了家裡的房子和莊子,想用全部家當贖我出去,結果被人騙去了幾十萬,一急之下,心臟病發,死了。舜敏爲了救我,嫁給了一個惡棍,嫁了不到半年,也被那人失手打死了。剩下舜華一個人流落在外,如今沒有音信、不知死活。”
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的注視着希靈,聲音很輕:“表妹,我現在是,家破人亡。”
希靈歪着腦袋,一挑眉毛:“可憐啊,表哥。當初你英姿勃發前途無量,誰料到後來會有這麼一場大劫?這也正是——”她微微一笑:“人算不如天算呀!”
何養健點了點頭,然後說道:“表妹,記得在我入獄之前,你曾對我海誓山盟情深意重……”
不等他把話說完,希靈搶着笑道:“表哥不要笑話我了,我這做了人家姨太太的人,又怎麼高攀得起表哥你呢?”
何養健凝視着希靈,目光越來越冷,從冷火變成了寒冰:“所以,你就要置我於死地,對不對?”
希靈剛剛低頭喝了一口咖啡,此刻聽了這話,她擡眼注視了何養健,同時嘴角微翹,露出了一個得意而又險惡的笑容。陽光虛化了她的面部輪廓,她只剩了彎眉長睫紅脣,看起來正是個欲顯未顯的邪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作祟。陣找節亡。
擡手拉攏身邊窗簾遮了陽光,她在陰影之中恢復全貌。在何養健的眼中,她這一回,真是徹底的現了原形。
手按餐桌站起身,他垂下眼簾,對着希靈最後說道:“代我向陸克淵問好。我想我和他,也一定還有再相見的機會。”
說完這話,他轉身要走,可走出兩步之後停下來,卻又彬彬有禮的回頭說道:“險些忘了,我應該向你和陸克淵補一聲道喜。”
希靈用小勺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攪着咖啡,手託着下巴仰臉笑道:“多謝,可惜呀,大哥今非昔比,沒法子和我們同喜了。”
何養健對着希靈又一點頭,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餐車。希靈盯着他的背影,同時從鼻子裡呼出了兩道涼氣。
小桐起身坐回到了她的面前,低聲問道:“他是不是你的那個什麼——”
“對,就是他!”
“你和他也好過?”
希靈哼了一聲:“好什麼好,不過是玩玩而已。只許男人玩女人,不許女人玩男人嗎?”
小桐皺起了眉毛——不但眉毛皺着,連鼻樑都聚起了細紋:“你怎麼這麼不安分啊?以後你可不能這樣了!”
“你懂什麼?再說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我是個自由人,現在我可是陸太太了。”
小桐聽了這話,倒是沉吟了一下:“要是遇到好的,也行。”
希靈當即一瞪眼睛:“你呀?”
小桐不甘示弱,和她對着瞪眼:“對,就是我!我就是好!”
“好你個大頭鬼!喝你的橘子水吧!這一路你給我打起精神來,沒聽他說嗎?我害得他家破人亡了呢!”
“那你還有心思笑?”
希靈的黑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顯出了不好惹的蠻橫相:“要不是聽了這個好消息,我還笑不出來呢!”
小桐咕噥道:“壞女人。”
希靈輕輕一拍桌子:“知道我壞,還跟我上頭上臉?”
小桐一翻白眼:“我也是壞男人!”
希靈正在喝咖啡,聽了這話,當即一口咖啡噴將出去。慌忙用餐巾捂嘴咳嗽了幾聲,然後她情不自禁的對小桐做了個鬼臉。小桐紅了臉,一時間無話可說,只好端起玻璃杯,猛灌了一大口橘子水。
希靈笑歸笑鬧歸鬧,但是在接下來的旅途中,她不許小桐離開自己半步。頭等車廂中並沒有何養健的蹤影——頭等車廂裡沒有他就好,橫豎等到火車到了奉天,她就算是回了自己家,不怕何養健敢偷襲自己。
至於何養健如今以何爲生,她倒是不甚感興趣。在她心中,這是個“過去”的人了,既沒有意義、也沒有價值了。她縱是有精力,也不會放到他的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