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鏢和碼頭的管事人們一起圍上來了,張羅着要去請醫生進醫院,陸克淵擺了擺手,讓他們各歸其位,然後向希靈伸出一隻手:“走,回家!”
希靈看了他一眼,擡手搭上了他的手掌。此刻她看起來比他更恐怖,因爲她滿頭滿臉都是血點子,而他外面那件黑呢子大衣不顯血跡。希靈記得他是被那刺客紮了一刀的,可現在看過去,又瞧不出他是否真受了傷。他領着她向前走,一步一步走得挺穩當,只是到了那頂滑頂泥濘的地方,他沒有回過身來,用胳膊把她夾過去。
上了汽車之後,他向後一靠,低聲說道:“開英租界。”
然後扭頭看了希靈一眼,他依然握着她的手沒有放。
汽車駛向了希靈最爲熟悉的那一處陸公館,並且直接開進了院子裡。大門隨即被僕人關閉,希靈推開車門,想要拉陸克淵下汽車,然而陸克淵橫着挪了一下,隨即毫無預兆的向旁一栽,他身後的座椅靠背露出來,表面已經被鮮血糊得沒了本來顏色。
希靈面無表情,只張開嘴,輕輕的“呵”了一聲。這一聲,把她滿腔的熱氣都呼出去了。
保鏢和汽車伕圍了上來,攙人的攙人打電話的打電話,七手八腳的把陸克淵擡進了樓內。希靈恍恍惚惚的跟着這些人,想要擠上去摸陸克淵一下,然而她的胳膊腿兒僵硬得不聽了使喚。她全憑一口氣支撐着,否則她也要像陸克淵那樣,一頭栽下去了。
很快的,醫生來了,除了醫生之外,一些陸克淵認識而希靈不認識的人,也闖進了樓內。希靈成了個小小的黑影子,站在客廳角落處,聽那些人義憤填膺的大罵某人,看醫生剪開陸克淵身上一層層的衣服,用棉花和紗布一遍又一遍擦拭他的鮮血。陸克淵的身體是年輕的,結結實實線條分明,皮膚是潔淨的麥色,然而前胸後背、包括雙臂,全都印着深深淺淺的疤痕。醫生和一名中年男子竊竊私語,希靈和他們之間隔着一整座大客廳,然而通靈了一般,她能聽清他們所有的對話。
陸克淵死不了,那醫生說的,因爲他在挨刀的一瞬間向前撲了一下,那刀子就沒能深扎進他的肺裡去。他那胳膊上也捱了一刀,依然只是皮肉傷。醫生說完了話,在場的旁人一起點頭,說陸克淵命大——有人叫他大哥,有人叫他老闆,有人叫他先生,叫什麼的都有。
陸克淵被那醫生用繃帶周身的纏裹了一番,披着一件襯衫趴在長沙發上,希靈聽他低聲說了一句話——說的是什麼,她這回沒聽清,但那些人驟然一起莊重了,訓練有素的退了出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陸克淵仰起頭,對着角落裡的希靈一招手。
希靈慢慢的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陸克淵的臉上沒了血色,連嘴脣都成了蒼白,一雙大眼睛也微微的有點凹陷,擡眼注視着希靈,他沒有微笑,只很平淡的問道:“哭了?”
希靈擡手一抹眼睛,抹得手背上又有血又有淚,若不是陸克淵提醒,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眼中有淚。
陸克淵又道:“上樓去洗洗吧,讓人把你的衣服也洗一洗。”
希靈點了點頭,默然的起身上樓去了。
片刻之後,希靈赤條條的站到了浴室鏡子前。用溼毛巾用力擦拭了臉上乾涸的血跡,她惡狠狠的,將自己擦成了口歪眼斜的模樣。
其實直到不久之前,她剛感覺到了怕。比怕先來的,是怒。
有人要殺陸克淵,她怎麼可能不怒?情緒瞬間失了控,那一刻她簡直不是了她。那麼沉重的斧子,放在平時她是連舉都舉不起來的,然而方纔在碼頭,她如有神助的把它掄到了半空中。
刺客竟敢對着陸克淵捅刀子,她只有劈碎了他才解恨了!
希靈洗了個很徹底的澡,與此同時,僕人們也飛快的洗去了她那身衣服上的血點子,並且用熨斗把它熨了個八九成幹。所以等她重新出現在陸克淵面前時,已經勉強恢復了舊貌。
陸克淵還趴在沙發上,於是她也重新蹲了下來。兩隻手扒在沙發邊上,她把下巴抵上了手背。陸克淵扭過臉看她,看了片刻,伸手過去,用拇指蹭了蹭她臉上的雀斑。
希靈垂下濃密睫毛,一歪腦袋,用面頰貼了貼他的掌心。
“我沒事。”陸克淵忽然說。
希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擡眼對着他答道:“沒事就好。”
然後心照不宣似的,兩人都安靜了片刻。
最後,陸克淵說道:“你回去吧,想看我,明天再來看。”
說到這裡,他虛弱的笑了一下:“這回我哪兒也去不了,你可以隨時來看個夠了。”
希靈忍不住也笑了一下:“你當我稀罕看你!”
陸克淵向外揮了揮手:“走吧,我也睡一覺。”
希靈回到家裡時,容秀正抱着小耗子在樓下客廳裡來回的走,一邊走一邊發牢騷:“真看出你們是親爺兒倆了,一見我就要吃要喝,你更不是個東西,剛纔餵你你不吃,現在我剛要歇歇,你又——”
話說到這裡,她冷不防見希靈走了進來,嚇得當即把後半截話嚥了下去。而希靈失魂落魄的,也沒留意她的言語。小耗子倒是口水橫飛的“媽”了一聲,也不知道他究竟叫的是誰。
容秀抱着小孩子走到希靈面前,仔細端詳了她的面孔:“你怎麼了?是不是凍着了?”
希靈搖了搖頭,只說:“我不冷,我是累了。”
容秀沒有得到關懷希靈的機會,因爲希靈直接上樓鑽進了臥室,並且反鎖了房門。
關了電燈又拉攏窗簾,她把今天這一場歷險記重新回憶了一遍,回憶的時候,她不嘆息,也不微笑。
她當這是嚴肅的事情。人生難得一知己,太難得了,所以,應當嚴肅。
希靈睡了一覺,一覺醒來之後,她不管早晚,爬起來就向陸公館打去了電話——也並沒有直接和陸克淵交談,在從僕人口中得知他依然活着之後,她就把電話掛斷了。
披着厚厚的睡袍走在陰暗走廊裡,她聽見另一端的房內傳出了白子灝的咳嗽聲音。像是喝水嗆着了,他只咳嗽了兩聲就止了住,咳嗽得還挺響亮,貌似中氣十足。
該活着的都活着,她暫時沒了心事,就從心底深處,把何養健又提了出來。
結果她早上剛想到他,他下午就又到了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