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瑪
這樣的側寫功力OK嗎?」
沒想到我竟然犯了跟去年一樣的錯——忘了請舞伴吃點東西。
其實我連晚餐也沒吃,但因爲心裡覺得非常滿足與踏實,我竟然完全沒有飢餓的感覺,難怪社長常說心理會影響生理。
雖然我很羞愧,但我沒說話,只是靜靜看着她。
她也是靜靜看着我,只是眼神帶點疑惑。
「你在看什麼?」過了一會,她終於忍不住問。
『請再等一會。』
『等時間過去。』
『這裡是貴校後門,現在也許會有認識你的人出入,我們維持這樣的狀態越久,被認識你的人發現的機率就越高。如果他們看見,應該會說:李白在耶誕夜被男生載回來,但她在校門口不想下車,兩人含情脈脈、難分難捨……』
「呀?」她想趕緊下車時,我輕按住她的肩膀。
『請坐好。』我笑了笑,『我要發動車子了。』
「你真的很白目。」
『抱歉。』我說,『今晚跟你在一起,我覺得很快樂,快樂到根本不會餓,所以就忘了問你要不要吃東西。』
「可是我餓了。」
『那麼我帶你去看看那些智商奇高的魷魚吧。』
「好呀。」她笑了。
我重新發動車子,載着她到了那家賣烤魷魚的攤位。
『天長地久有時盡。』我對魷魚說。
『真可惜。』我說,『那隻會背的魷魚不見了,不然它一定會接:此恨綿綿無絕期。』
「你再瞎掰呀。」她笑了起來。
在炭火映照下,她白皙的臉龐泛起紅暈,增添一絲嫵媚。
吃完烤魷魚,我們又各喝了碗桂圓八寶粥,我才送她回宿舍。
「你不是說回來後要到操場走三圈?」在交誼廳門口,她問。
『兩圈應該就夠了。』
「因爲初次光顧,所以送你一圈。」她笑了笑,「就三圈吧。」
她帶着我拐了一個彎,再直走一段路就到了操場。
我們沿着跑道順時針方向前進,走了半圈都沒看到任何人影。
「這裡夠安靜了吧。」她說。
『嗯。』我說,『我記得要找個安靜的地方,說給你聽。』
「記得就好。」她笑了笑,「說吧。」
『你聽過榮格這個人嗎?』
「沒聽過。」她搖搖頭。
『榮格是分析心理學的創始者。』我說,『他曾跟佛洛伊德共同創立國際精神分析學會,後來兩人的學生產生分歧就決裂了。』
「哦。」她簡單應了一聲。
『榮格在分析人的集體潛意識時,發現無論男女,在潛意識中都會有異性的性格潛藏着。』
「什麼是集體潛意識?」
『人的心靈包含意識和潛意識兩大部分,而潛意識又分爲個人潛意識與集體潛意識。個人潛意識包括個人種種情結;集體潛意識則包括人類歷經世世代代的活動方式和經驗所累積在潛意識的遺傳痕跡,換句話說,就是人類共有的原型。』
「原型?」她問:「這表示不因人而異嗎?」
『沒錯。』我點點頭,『原型就是人類不分地域、種族與文化的共同象徵。所以不管是白種人、黃種人、黑種人,都有相同的原型。』
『榮格曾用小島來比喻,露出水面的部分是人所能感知到的意識;由於漲潮退潮而露出來的部分,就是個人潛意識;而島的最底層,始終隱藏在水下面的部分,就是集體潛意識。』我說,『因此集體潛意識雖然存在,卻是我們一直都意識不到的東西。』
「原來你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給我上心理學的課。」她笑了起來。
『我一直在努力找尋可以用來形容你的形容詞,而且得是獨一無二,如今總算找到了,只是你恐怕很難理解。』我說,『所以很抱歉,我得詳細說明。這樣你纔會知道對我而言,你是獨一無二。』
她聽完後收起笑容,表情有些正經。
『準備好了嗎?我要繼續往下說了喔。』
「嗯。」她的表情更正經了。
『不懂的話就要發問。』我笑了笑,『我講完後要考試。』
「你真的很白目。」她又笑了。
『剛剛說過,無論男女,在潛意識中都會有異性的性格潛藏着。男人潛意識中的女性性格,只有一個,叫阿尼瑪(Anima);女人潛意識中的男性性格,可以有好幾個,叫阿尼姆斯(Animus)。』
「爲什麼阿尼瑪只有一個,而阿尼姆斯卻有好幾個?」
『所以女人的心比較難以捉摸啊。』
「好像有道理。」她微微一笑。
『男人潛意識深處所隱藏着的女子形象,就是阿尼瑪,而且每個男人的阿尼瑪都不相同。男人會喜愛阿尼瑪的特點,在遇到像阿尼瑪的女人時,他會感到非常強烈的吸引力。』
「嗯。」她點點頭。
『你能理解很好。』我也點點頭,『那我就繼續說了。』
『由於阿尼瑪藏在無法意識到的集體潛意識裡,因此男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內心住着一個阿尼瑪,當然更不會知道阿尼瑪的樣貌,事實上阿尼瑪也沒有具體樣貌。對男人來說,只有透過與女人交往的過程,阿尼瑪才得以顯現出來。』
「後面那段不懂。」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當男人愛上女人或是對女人有所謂一見鍾情的感覺時,可能是因爲這個男人的阿尼瑪很像那個女人,因此他將阿尼瑪的形象投射在她身上。於是原本潛藏在男人潛意識深處沒有具體樣貌的阿尼瑪,便因爲她的出現,而有了具體樣貌,成爲一個真正的女人。』
她想了一下,然後說:「有點玄。」
『既然你說玄,那我用靈異的說法來比喻。』我笑了笑。『簡單說,男人潛意識深處的阿尼瑪就像魂魄,根本沒有肉體。但是那個女人出現後,阿尼瑪便附身在她身上,於是阿尼瑪就有了肉體,最後她就變成了阿尼瑪。』
「這樣講我就懂了。」她笑了笑。
『太好了。』我停下腳步。
「怎麼了?」她問。
『剛好走了兩圈。』我說,『所以我說兩圈應該就夠了。』
「你已經說完了?」
『其實我要說的只有一句話,但爲了解釋這句話需要走兩圈。』
『我曾經迷惑過,總覺得不太確定。知道今晚,我才非常確定,而且再也沒有比這個更確定的事了。』
「你確定什麼?」
『你就是我的阿尼瑪。』
13.?梔子花開
深夜的操場上,既沒有人影,也幾乎沒有任何聲響。
我覺得我把所有的話都講完了,她就是我的阿尼瑪,這樣就夠了。
再沒有任何話語可以補充或加強,也不需要。
因此我不再開口,她也因我的沉默或我剛剛的話語而沉默。
「手還我。」她先打破沉默。
『嗯?』
「舞會進場時,你向我借了左手。」她說,「現在還我。」
我愣了愣,然後伸出左手,她用右手輕輕握住我左手。
「還有一圈。」她笑了笑。
我們牽着手,繼續沿着跑道順時針方向,安靜地前進。
「門禁時間快到了。」走完一圈後,她說:「回宿舍吧。」
『嗯。』我點點頭。
我們直接走到宿舍樓梯口,然後她停下腳步、放開我左手。
她突然站直身體原地跳起,跳了幾下。
『你在做什麼?』我很納悶。
「你不是說我被你的阿尼瑪附身了嗎?我以爲我應該會飛天遁地了,沒想到還是飛不起來。」她笑了笑,「我這樣跳,很像殭屍吧。」
我靜靜看着她的笑容,她果然是有點白目。
『你就是我的阿尼瑪,你不會飛天,也不會遁地,但你會讓我哭、讓我笑、讓我神魂顛倒。你有女神般的魅力,讓我毫不考慮奉獻一切;你也有女巫般的魔力,讓我瘋狂迷戀無可救藥。你是我潛意識裡女性所有美好特質的投射,你也是我夢中情人的形象。』
我說完後,注視着她白皙臉頰上泛起的紅。
『如果你不趕快說聲晚安然後上樓睡覺,我還會說出更噁心的話。』
她愣了愣,微張着嘴卻說不出話。
『你對我有致命的吸引力,你讓我朝思暮想……』
「晚安。」她立刻說,說完後轉身跑上樓。
『晚安。』我朝她的背影說。
回寢室後,我一個人爬上宿舍頂樓沉思,也想通了一些事。
對阿忠、小偉、李君慧而言,當他們初識林依琦、徐雅玲、蕭文瑩時,因爲阿尼瑪的作用,使得這三個女孩分別成爲他們各自的阿尼瑪。
我17歲初識梔子花女孩時,應該也是將阿尼瑪的形象投射在她身上,只是當時的我不知道而已。
新年快到了,原本打算約梔子花女孩一起跨年,但前社長突然來找我。
他約了放聲大哭的女孩在今年最後一晚去看定影,要我也一起去。
『我不想當電燈泡。』我說。
「沒關係。」他說,「她也會帶一顆電燈泡。」
他說放聲大哭的女孩要求得有旁人,她才肯跟他看電影。
我推辭了一會,但禁不住他再三懇求,只好勉強答應。
沒想到放聲大哭的女孩所帶的電燈泡就是梔子花女孩。
由於我們沒有因看電影而相遇的心理準備,因此都驚訝得說不出話。
本來我是心不甘情不願去看這場電影,沒想到卻是個大大的驚喜。
而且如果可以跟梔子花女孩進一步交往,
那麼一起看電影應該是必經的過程,我需要累積這種經驗值。
第一眼見到放聲大哭的女孩,只覺得她很普通,像擦肩而過的路人。
但前社長高中時每天放學後都會跑去她的校門口,只爲了見她一面。
可見對前社長而言,她一定有強烈且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最後甚至讓他做了件蠢事,也因而被記一次警告。
我不禁聯想,放聲大哭的女孩或許就是前社長的阿尼瑪吧。
「情人眼裡出西施」這句話很有道理,也呼應了阿尼瑪的作用。
每個男人的阿尼瑪就是他的西施,但在別人眼裡可能只是路人甲。
就像我覺得林依琦聒噪、徐雅玲太兇、蕭文瑩太酷,但在阿忠、小偉、李君慧的眼裡,她們就是西施。
即使出現了張秀琪這樣客觀條件接近西施的女孩,他們也不會動搖。
進了電影院後,我們四個人的座位由左而右依序是:梔子花女孩、我、前社長、放聲大哭的女孩。
『幫個忙。』我轉身向左。
『就當做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看這場電影。』
「好吧。」她微微一笑。
我把頸部向右轉到的肌肉鎖死,營造只有我和她一起看電影的氛圍。
在電影放映前的預告時間,她拉了拉我左手衣袖,我不禁轉過頭。
「阿尼姆斯對女生的作用,是不是就像阿尼瑪對男生的作用?」
『嗯。男生會迷戀他的阿尼瑪,正如女生會迷戀她的阿尼姆斯。』
「但阿尼瑪只有一個,但阿尼姆斯可以有好幾個。是這樣嗎?」
『沒錯。』我點點頭。
「如果女生對男生說:你是我的阿尼姆斯。雖然可以表示她很迷戀他,但不能代表那男生是唯一?」
『勉強可以這麼說。』我想了一下,『因爲女人可能把阿尼姆斯的形象投射到一個或某幾個男人身上。』
「哦。」她似乎很失望。
『怎麼了?』
「當男生說:你是我的阿尼瑪,就可以代表一切,也會讓女生很感動。
可是當女生說:你是我的阿尼姆斯,卻還得加上『之一』。」
『之一?』
「阿尼姆斯可以不止一個,所以只能表示他是她最喜歡的人之一。」
『沒辦法。』我笑了笑,『女生的心思確實比男生複雜。』
「不公平。」她說。
『所以那晚我說你是我的阿尼瑪時,你很感動。』
『你剛剛不是說,當男生說你是我的阿尼瑪時,女生會很感動?』
「呃……」她愣了一下,「那是對一般的女生而言。」
『沒錯,你不是一般的女生,你是我的阿尼瑪,你是獨一無二。』
「好啦,我承認。」她笑了笑,「是有一點點感動。」
『謝謝。』我也笑了。
「電影快開始了,我們不要再說話了。」
『看來你似乎還沒有身爲我的阿尼瑪的自覺。』
『你是我的阿尼瑪,即使你在電影放映時說話、亂叫、跑來跑去、甚至大聲放屁,在我眼裡,那些都是非常可愛的行爲。』
「胡扯。」她笑了起來,隨即止住笑,低聲說:「噓,電影開始了。」
我點點頭,閉上嘴巴。
整個交談的過程,我們一直都是壓低聲音而且捂着嘴巴。
就像用無線電通話一樣,我講話時,我捂着嘴巴靠近她的右耳;輪到她講話時,她捂着嘴巴靠近我的左耳。
雖然放映過程中我們沒有交談,但她的聲音仍會莫名其妙在耳邊響起。
即使這家電影院的音響很好,也無法完全掩蓋她的聲音。
看完電影,我和前社長送她們會宿舍。
原本我和她應該扮演電燈泡的角色,但一走進交誼廳,我卻覺得前社長和放聲大哭的女孩纔是電燈泡。
我和她悄悄離開他們10步,打算說些話再告別。
「新的一年快到了。」她說。
『是啊。』我附和。
今年我與梔子花女孩重逢,一起吃飯郊遊、一起參加耶誕舞會,不再是隻能站着看坐着的她,然後最多交談兩句。
因此這一年對我而言非常充實而美好,我捨不得送走它。
「雖然新年還沒到,但還是先跟你說新年快樂。」她說。
『不要啦。』
『喔,沒事。』我說,『那我也先說新年快樂。』
『新的一年……』
「我們還是會見面。」她搶先說,然後笑了笑,「我上樓了。」
『我送你到樓梯口吧。』
「不用了,才幾步路。」
『但我很想再看一次殭屍跳。』
「身爲你的阿尼瑪,我命令你忘掉那個畫面。」
『遵命。』我陪着她走到樓梯口,果然只走了8步。
「晚安。」她轉身上樓。
放聲大哭的女孩也緊跟着上樓,經過我身旁時,她問:「還是情感濃度不足以成爲愛情的友情嗎?」
『嗯……』我想了一下,『或許吧。』
「那麼加油吧。」她笑了笑,然後揮手說聲Bye-bye。
『謝謝。』我也說聲Bye-bye。
前社長說要請我吃宵夜,我們便回去學校附近找了家麪攤。
「謝謝你今晚肯陪我們看電影。」他說。
『不客氣。』我說,『那麼學長今晚很順利嗎?』
「不管順不順利,我以後都不會再跟她見面了。」
『啊?』我大吃一驚。
他的神色倒很自然,沒有明顯的情緒起伏。
「對高中時的我而言,他就是我的阿尼瑪。」
『我猜也是。』
「第一眼看見她,腦中好像響了聲悶雷,從此墜入情網,整顆心被她佔據,根本無心念書。」他說,「我千方百計想接近她,纔會做出那件蠢事,之後就再沒看見她。直到今年耶誕夜,終於又見面。」
『學長是邀請她當耶誕舞會的舞伴嗎?』
「嗯。不過她拒絕了。」他說,「可是我一點也不難過。」
『爲什麼?』
「已經四年沒見,但我上禮拜看見她時,竟然完全沒有特別的感覺。」
『怎麼會這樣?』
「四年前,她是我的阿尼瑪,我深深爲她着迷。四年後,對我而言,她卻變成了一個普通而平凡的女生。」
我看着他苦笑,驚訝得說不出話。
「我曾經跟你說過:人永遠會有選擇。但阿尼瑪例外,因爲內心深處總有一股神秘力量,引導我們去選擇特定的女性,由不得我們。」
他說的沒錯,就像魔術師的選擇一樣,我們根本沒有選擇。
因爲潛意識裡的神秘力量,早已幫我們做好選擇。
「四年前她是我的阿尼瑪,而現在的我無法將阿尼瑪的形象投射在她身上,這些都不是我的選擇。」
『我還是搞不懂爲什麼會這樣?』
「阿尼瑪是男性內心的女性形象,在男子身上既不會呈現也永遠不會消失。但隨着男子的心理成長,內在的阿尼瑪也會從幼稚變成熟。」
他說,「或許我現在潛意識裡的阿尼瑪形象跟四年前不同吧。」
『既然已經沒感覺了,爲什麼學長今晚還約她看電影?』
「我只是完成高中時的心願而已。」
『恭喜學長完成心願。』
「謝謝。」他說,「你也該恭喜我變得比較正常。」
『不僅正常,而且學長剛剛的談話也很專業呢。』
「自從被記一次警告且不再看見她後,我總覺得失魂落魄。現在這一切都過去了。」他看了看錶,「可以跟你說聲新年快樂了。」
『新年快樂。』我也說。
室友都出門去跨年了,只剩我一個人在寢室裡思考人生。
當我們還是嬰兒時,在外人感覺既非男性也非女性。
之後受到社會對男女的期望不同,才逐漸將我們塑造成男人和女人。
我們只成爲自己的一半,另一半潛藏着,成爲阿尼斯或阿尼姆斯。
於是每一個人都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