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瑪
她重逢,謝謝。
我真的很感謝,請讓我拜。
「你確定你沒撞到頭?」李君慧拍了拍正跪着的我。
『真的沒有啦。』我站起身。
我可能太激動了,我需要冷靜、需要思考、需要推理。
剛跟她視線相對的時間雖然很短,但應該有兩秒鐘吧。
那時我的眼神一定瞬間迸發出璀璨的光芒,搞不好可以照亮整個宇宙。
可是她的眼神看起來似乎沒什麼變化。
也許她跟企管一的活動公關一樣,只覺得我面熟,但認不出我。
然而如果她認不出我,大概會有兩種可能:
一是她已經忘了我;二是其實她並不是她。
不管是哪種可能,都很要命啊。
我將視線朝向20公尺外,第五組的她。
身高大約165公分,穿着白色長袖襯衫、藍色牛仔褲,很輕便的打扮。
高中時的她戴着銀色金屬框眼鏡,但現在的她沒戴眼鏡。
去掉眼鏡的阻隔,眼窩會顯得較深,五官也會因而較爲立體。
如果一個女孩從未戴眼鏡,有天她突然戴上眼鏡,辨識度應該很高。
但如果女孩始終戴着眼鏡,有天突然拔下眼鏡,辨識度就沒那麼高了。
高中時她的頭髮從未過肩,但現在她頭髮長了,髮梢還有燙過的痕跡。
在穿着上,我只看過她穿高中制服,從未看過她穿其他衣服。
那條像深藍色溫柔海洋的裙子我印象深刻,但她現在穿的是長褲。
因穿着而散發出的氣質,高中制服和休閒裝扮也會有所不同。
至於她的身高,我完全沒概念,因爲以前的她始終是坐着的。
考慮眼鏡、頭髮、穿着、氣質、身高等因素已有明顯差異,再加上十個月沒見這個不確定因素,我對她的確識度或許沒有100%,但應該有85%吧。
『蕭文瑩同學,你的名字真好聽。』我說,『而你名字好聽的原因,不是因爲三個音都是平聲,而是因爲你的名字真的是很好聽。』
「你想幹嘛?」蕭文瑩很納悶。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讚美你的名字而已。』
「你到底想幹嘛?」蕭文瑩的眼神充滿戒備。
『穿白襯衫的那個女孩……』我遙指第五組的她,『請問她叫什麼?』
「你是說李白嗎?」蕭文瑩看了一眼我指的方向。
『李白?』
「是呀。班上的同學都叫她李白。」
原本我想追問她的真名,但隨即想到問到真名也沒用,因爲我本來就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知道她高中念哪裡嗎?』
『她老家在哪裡?』
「不知道。」蕭文瑩說,「你要不要順便問她爸爸是做什麼的?」
『我幹嘛問她爸爸是做什麼的?』
「那你幹嘛問她高中念哪裡?」
『我……』
「你想知道什麼,直接去問她呀。」
說的也是。我可能太緊張了。
決定了,直接走過去第五組,然後跟她聊幾句就什麼事都搞定了。
「你要去哪裡?」李君慧問。
『我吃飽了。』我說,『想隨便走走。』
「你吃飽了?」他很驚訝,「東西都還沒烤熟啊!」
我沒心思理他,邁開腳步,往第五組的方向前進。
才走了一半,腳步便牢牢釘在地上,不再往前。
她正跟幾個同學聊天,有說有笑,氣氛似乎很融洽。
如果我就這麼殺進去認親,會不會太唐突?
還是等一下好了,等她有空檔,我再過去跟她說說話。
沒想到她像是掉在地上的糖果,周遭自然就會聚集一些螞蟻。
我等了十幾分鍾,始終等不到她獨自一人的空檔。
就這麼站着實在是太奇怪了,我感覺有一些目光正投注在我身上。
雖然不滿自己的膽怯,但始終鼓不起勇氣向前,只好先撤退再說。
「你終於回來了。」李君慧說。
『喂,別光顧着喂蕭文瑩,也給我一片肉吧。』我說。
「你不是吃飽了?」
『誰說我吃飽了?』我大叫,『我都還沒吃耶!』
「你……」李君慧指着我,說不出話。
「別理他。」蕭文瑩說,「他現在魂不守舍。」
「會不會是撞到頭的關係?」李君慧問。
「應該不是。我猜他只是白目而已。」蕭文瑩問:「他平時白目嗎?」
「那他現在很正常。」蕭文瑩笑了。
「原來如此。」李君慧也笑了。
喂,我就在旁邊耶。
我一邊吃烤肉,視線不時朝向第五組。
沒想到她的人緣真好,不管是同性緣或異性緣,因此身邊總是有人。
肉已經烤得差不多了,烤肉結束後是自由活動時間,但我得收拾殘局。
如果再不跟她說話,恐怕就沒什麼機會了。
『李君慧。』我說,『借一點你的天賦來用用。』
『就是會讓女生莫名其妙喜歡你的天賦。』
「我哪有這種天賦。」李君慧說。
『你當然有。』我說,『不信的話你問蕭文瑩。』
「你果然很白目。」蕭文瑩瞪了我一眼。
我一鼓作氣走到第五組,不管她正跟人聊天,我直接站在她面前。
『你長得很像我高中時認識的女孩。』我說,『請問你認識我嗎?』
「蔡修齊。」小偉笑了起來,「沒想到你竟然用這麼老梗的話搭訕。
你爲什麼不乾脆說她長得很像你以前的女朋友。」
「或者說:你長得很像我下一任的女朋友。」有個女孩跟着笑。
其他人也都笑了,而她只是面露微笑,沒有答話。
確識度85%下修成80%。
『不好意思。』我應該臉紅了,『請問你是混血嗎?』
「這句話有創意。」小偉說,「刮目相看喔。」
「她是混血沒錯。」剛剛說話的女孩說,「是仙女跟凡人的混血。」
『你這話說的好,給你拍拍手。』我竟然還給那個女孩鼓勵。
而她依然面露微笑,笑容比上一句問話時明顯,但她還是沒回話。
確識度80%下修成75%。
『可以再問你問題嗎?』我的臉更紅了。
「可以。」她終於開口。
『請問你老家在哪裡?』
「我是臺中人。」她回答。
確識度75%下修成……
『抱歉。』我整顆心往下沉,沉到無底深淵,『打擾了。』
我轉身走回,腳步有氣無力。
如果她是梔子花女孩,那麼她跟我一樣是南部人。
既然她是臺中人,那就表示我認錯人了。
也許是老天跟我開了個玩笑,但這玩笑應該是善意的。
他一定知道我很思念梔子花女孩,
於是安排一個外表很相似的女孩讓我解解相思之苦。
烤肉結束了,各組也都分別帶開去欣賞風景,我則專心收拾殘局。
『水庫旁有座涼亭的視野不錯,你帶蕭文瑩去逛逛。』我對李君慧說,『這裡我來收拾就行了。』
「這樣不好意思啦。」他說。
『趕快去吧。』我說,『有機會就要把握,不然只能空相思,到最後以爲重逢了,結果卻是認錯人。』
「應該是撞到頭沒錯。」蕭文瑩說。
「嗯。」李君慧點點頭,「回去我再觀察他幾天。」
「情況不對的話要送醫院。」
喂,不要再把我當空氣了。
我把東西該丟的丟、該收的收,大致整理完畢。
去水庫旁走走吧,既然來了,帶着破碎的心去看看一大片水也好。
我獨自走着,快到那座涼亭時,在路旁發現了矮梔子叢。
梔子叢裡開出了幾多白色的梔子花。
是啊,現在是春末,剛好是梔子花開始綻放的時節。
可惜梔子花開的不是時候,起碼不該是現在。
這隻會讓我觸景傷情而已。
這座涼亭是方形的,可以俯視水庫,空間很大,而且有兩層樓。
第一層有幾個遊客正在泡茶,沒想到第五組的人也在。
我有點尷尬,悄悄爬上階梯到第二層。
我坐在石椅上望着被羣山環繞那一大片清澈碧綠的水,雖說曾經滄海難爲水,但眼前的景緻還是會讓人聯想到滄海。
親愛的梔子花女孩啊,如果你是滄海,
那麼我該去哪裡找另一大片水來取代你呢?
涼風徐徐,吹得我眼皮沉重了起來,我背靠着石柱,開始打瞌睡。
恍惚間聽見有人叫我,我半睜着眼,只見一團模糊的白。
揉了揉眼睛,這團模糊的白逐漸變成清晰的白襯衫。
我看清楚了,竟然是第五組的那個僞梔子花女孩。
我瞬間清醒,背部彈離石柱,整個人坐直。
『我……』我一定臉紅了,『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烤肉時有很多人在場,我不好意思多說什麼,請你別介意。」
『不。』我搖搖手,『是我太唐突,希望你別見怪。』
「我只是覺得納悶而已。」她說。
說完後她微微一笑,這笑容似曾相識。
這個僞梔子花女孩會讓我心裡立刻選擇形容詞,我選的是清秀。
以外貌而言,她是屬於讓我60%心儀的女生。
多少%並不是重點,即使她的外貌讓我100%心儀,但只要她不是梔子花女孩,那麼對我來說也沒有意義。
「烤肉時聽他們叫你蔡修齊。」她問:「是修身齊家的意思嗎?」
『這是官方的說法。』我說,『一般說法是,頭髮亂了走進理髮院,老闆問:想剪什麼髮型?你便回答:只要修齊就好。』
「原來如此。」她微微一笑,「我不知道你這麼健談。」
我原本想接劍潭就在士林旁邊,但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那你呢?』我問:『聽說你的綽號叫李白,你很會寫詩嗎?』
「中學的國文課本在介紹李白時,開頭不是都會寫:李白,字太白,號青蓮居士……」
『我明白了。』我恍然大悟,『你的同學跟我一樣,都覺得你的膚色太白,太白太白,所以叫你李白。』
「是嗎?」她有點疑惑,「這我倒沒想過。」
『難道不是這個原因嗎?』
「不是。」她搖搖頭,「因爲我就叫李清蓮,只是清是清朝的清。」
『啊?』
「就是這麼簡單。」她笑了笑。
其實猜錯她的綽號由來也沒什麼大不了,但我還是覺得不好意思。
「我可以坐下嗎?」她問。
『抱歉。請坐。』我往右挪了一點,讓可坐三個人的石椅空曠些。
「謝謝。」她在我左側50公分處坐下。
我們相隔的距離差不多是一個成年胖子的屁股寬度。
一個成年胖子的屁股寬度?
突然想起最後一次見到梔子花女孩那晚,我和她也是隔着這種距離。
連相對位置也沒變,我坐在她右側、她坐在我左側。
剛剛她喚醒我時,我坐着仰視她、她站着俯視我,這是我和梔子花女孩從未有過的視線相對角度。
所以我並不會因而聯想起跟梔子花女孩相處時的情景。
但現在我盯着她正望着湖面的側臉,那晚的情景卻浮現在眼前。
我甚至可以隱約聽到當時公車行進的聲音。
原以爲我已淡忘那晚的情景,沒想到卻在此時重播,而且是如此逼真。
「這裡的視野真好。」她面對着湖面。
『是啊。』我說,『天氣好時,幾乎可以將半座水庫盡收眼底。』
「現在的天氣算好嗎?」
『嗯。』我點點頭,『今天天氣很好。』
「那我們真的很幸運哦。」
『第三句了。』
她楞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而且是很開心的笑。
眼鏡、頭髮、穿着、氣質、身高等等或許會改變,但我和梔子花女孩互動的感覺是不會變的,也忘不了。
我身旁的這個女孩,應該就是梔子花女孩沒錯啊。
到底是哪個部分出錯呢?
『你老家真的在臺中?』
「嗯。」她點個頭,「高二時因爲父親調職到南部的關係,我便轉學到南部念高中。不過上大學後,父親又調回臺中了。」
我想起來了,梔子花女孩曾跟我開玩笑說:
「因爲我父親是臺中人、母親是美濃人,所以我是中美混血。」
那麼她……
我心跳瞬間加速狂飆,鼻子也彷彿聞到一股梔子花的香氣。
但我已分不清到底是現實中的梔子花香氣?
還是記憶中的梔子花香氣?
我只覺得這股花香很濃郁,好像眼前正綻放着梔子花。
「你是不是聞到花香?」
『嗯。』我點點頭。
「是梔子花哦。」她從上衣口袋拿出一片白色花瓣。
我不禁站起身,回到最熟悉的角度,站着看坐下的她。
『請問你是混血嗎?』
「我不是混血。」她笑了,「我只是貧血。」
我楞楞地看着她,眼角竟然開始溼潤。
淡藍的天、橙色的陽光、溫和的風、眼前散發青春氣息的女孩。
我彷彿置身於高中上學時的公車上,而不是在風光明媚的水庫旁。
以前在公車上遇見她時,常會有要出發去旅行而不是去上課的錯覺;沒想到現在已經在風景區了,心情卻像是要到學校上課。
再度看見她,我的眼睛像海蚌一樣,因重逢的刺激而分泌淚液。
但我現在可不是在太空中,因此淚水是有重量的。
如果放任這種心情蔓延,淚水可能會沿着臉頰滑落,那就糗大了。
我定了定神,偷偷吸了一口氣,然後擠了個微笑。
「我就是你高中時認識的女孩,而且我認識你。」
『謝謝你還記得我。』
「你幾乎完全沒變。」她笑了笑,「連下車時會恍神的習慣也沒變。」
『昨晚沒睡飽。讓你見笑了。』
「還可以說第三句嗎?」
『現在我不急着下車,你要說幾句都可以。』
「可是我跟你說話很少超過三句,一時之間也不曉得該說什麼。」
『但你已經說第四句了。』
她笑了起來,梔子花香氣也隨着她的笑容擴散開來。
那一瞬間,我深深地覺得,我真的喜歡她。
雖然我和她之前早已見了100多次面,不能算是初次見面,但我還是覺得這應該就是傳說中所謂一見鍾情的感覺。
她說今天早上要下車時纔看見我,她嚇了一大跳。
對她而言,我只是頭髮長了一點和換了便服而已,其餘都沒變,因此她一眼就可以認出我。
原本她想跟我打招呼,但只來得及說聲下車小心。
「你早上沒摔傷吧?」她問。
『還好。』
「你怎麼會摔成那樣呢?」她笑了,「很像傳說中的五體投地。」
『聽到你聲音的瞬間,我實在是太感動了,不得不五體投地。』
「這麼說起來,你是因爲我的聲音才認出我?」
『可以這麼說。』我點點頭,『我是由那句下車小心認出你。』
「真的嗎?」她很驚訝,低下頭口中念出十幾次下車小心。
「沒什麼特別的呀。」她擡起頭。
『你不覺得當你說下車小心時,聽起來像是……像是……』
『像是真的會出事的感覺。』
「胡說。」她笑了起來。
也許對她而言,「下車小心」只是簡單的叮嚀或是單純的客套;但對高中時的我而言,「下車小心」卻是我能從容下車的憑藉。
到最後那晚,當她沒說下車小心時,我甚至無法下車。
不過我怎麼也沒想到,重逢時的下車小心會讓我跌了個狗吃屎。
「你怎麼一直站着?」她擡頭問,「你不坐下嗎?」
『我習慣站着看你。』我低頭說。
可惜沒吊環,不然就很像以前在公車上跟她相遇的情景。
「還是一起坐吧。」她微微一笑,「車上空位還很多。」
我又坐回原處,離她50公分。
我們簡單聊起分離後十個月來彼此所發生的事。
如果這十個月發生在高中,那我們大概不會有什麼變化;但這十個月是發生在大一,那是從青澀邁向成熟的一個重要時期。
我相信不管內在或外在,我和她都會有所改變。
「李白!」有個女孩爬上樓,「該到別處逛逛囉。」
「知道了。」她先轉頭回應,然後站起身,「蔡修齊。我該走了。」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我也站起身。
「你老喜歡問一些深奧的問題。」她笑了,「我們還得坐車回去吧。」
『抱歉。』我有點不好意思,『待會車上見。』
無論是初識或重逢,我似乎總會問蠢問題。
但我現在的心情並不會像高中時那樣,因爲問了個蠢問題而耿耿於懷。
相反的,如果現在讓我跳箱的話,七層高的箱子我搞不好會一躍而過。
難怪喜悅的心情可以用像雀鳥一樣跳躍的「雀躍」來形容。
人們對快樂的記憶能力很薄弱,但對悲傷的記憶能力卻非常強,所以我決定坐在這裡努力記下此刻雀躍的心情,以免很快就遺忘。
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