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瑪
剛走出體育館,只覺得空氣很清新,耳根也清靜不少。
我的籤運真的很好,她是校內的學生,又住宿舍,要送她回家只要陪她走回女生宿舍就可以了。
如果她住校外而且很遠,對我這種只有腳踏車的學生而言,恐怕會很傷腦筋,大概只能搭計程車了。
陪她走回宿舍的路上,我們簡單閒聊幾句。
她說她是臺北人,中山女中畢業,然後說起高中生活的趣事。
我突然也陷入高中通車時,梔子花女孩在公車上幫我拿書包的往事。
如果她也在本校或是在附近的學校,我想我應該會找她當舞伴吧。
或許沒有勇氣邀約,但最終我一定會鼓起勇氣,我是這麼相信着。
梔子花女孩啊,不再穿高中制服的你,會是什麼模樣?
「到了。」她說。
『嗯?』
「我宿舍到了。」
『喔。』我回過神。
「謝謝你。」她笑了笑,「我今晚很開心。」
她說謝謝的時候,眼睛直視着我,害我很不好意思,臉頰微微發燙。
我略低下頭躲開這種視線,發現她裙子上有一小塊磨破的痕跡。
『啊?』我驚呼,『你裙子破了。』
「是嗎?」她低頭看了一眼,「破了就破了,你不用介意。」
『抱歉。我應該要賠的。』
「沒關係。只是一件裙子而已。」
『不不不。』我拼命搖手,『這是一定要賠的。』
「真的不用賠。」她說,「你只要記住一件事就可以了。」
『什麼事?』
「我叫楊玉萱。」
『我知道啊。』我很納悶,『你說過了。』
「那麼,你記得嗎?」
『嗯?』
「我的意思是,你會記得我嗎?」
我一時答不出話,只是注視着她說話時的眼神。
「你會記得我嗎?」她又問。
『嗯。』我決定點頭,『我當然會記得你。』
「那麼你不用賠了。」
『這是兩件事吧。』
「雖然是兩件事,但你會記得我遠比賠我裙子重要呀。」
『我還是可以既賠你裙子又記得你,這並不衝突。』
「你真是個老實人。」她笑了。
『可是……』我盯着她裙子上那塊磨破的痕跡,愈看愈不安。
『嗯?』
「我也會記得你哦。」
她揮揮手,說了聲Bye-bye後,直接轉身離開。
我楞在原地,只能注視着她走進宿舍的背影。
4.?林依琦
我回到寢室才八點半,是四個人當中最早回來的。
阿忠在九點半回來,他的舞伴是班上女同學,叫林依琦。
他們跳完舞后一起去吃點東西,他再送她回女生宿舍。
「之前對她沒什麼印象。」他說,「但今晚覺得她實在很可愛。」
『她哪裡可愛?』
「跳舞的姿態、講話的口吻、微笑的表情等等,全部都很可愛。」
他邊說邊傻笑,神情很陶醉。
小偉十點半回來,他是30號男生,他的舞伴原本在體育館外看月亮。
他們九點離開體育館後,也是一起去吃點東西。
「吃完東西后,她邀我去Pub,我不想去,就回來了。」小偉說。
『你爲什麼不想去?』
「我對她沒興趣。」小偉搖搖頭。
『既然沒興趣,爲什麼你還跟她去吃東西?』我問。
「舞跳完後應該會有點餓或是有點渴,身爲男生請舞伴吃點東西應該算是基本禮貌。」小偉問:「難道你沒請舞伴吃東西?」
『沒有。』我搖搖頭,『我直接送她回宿舍。』
「人家好歹也是你的舞伴耶!」小偉說,「你這樣做太不上道了吧。」
「唉。」阿忠嘆口氣,「你的舞伴真可憐。」
我楞在當場,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們說的沒錯,請舞伴吃點東西算是基本禮貌,但我當時完全沒想到。
而且我還弄破了她的裙子,看她裙子磨破的部位大概在膝蓋附近,說不定她的膝蓋受傷了,可是我竟然忘了確定她的膝蓋真的沒事。
阿忠說的沒錯,18號女孩確實很可憐。
啊?我答應過要記得她,她叫楊玉萱,不能再叫她18號女孩了。
阿忠和小偉不斷數落我,我愈聽愈羞愧,頭也愈來愈低。
在我羞愧到幾乎想打開窗戶一躍而下時,阿忠突然說:「11點半了,李君慧怎麼還沒回來?他跟我同時離開體育館耶。」
「他吃東西時也碰到他。」小偉附和,「照理說他早就該回來了。」
『那可未必。』我說,『他的舞伴看起來應該會吃很多。』
阿忠和小偉都笑了,因爲他們和我一樣,都看過李君慧的舞伴。
李君慧的女人緣一向很好,女生甚至會主動接近他。
在我還沒跟班上任何一位女同學說過話時,他已能跟她們有說有笑。
事實上他也是最早跟班上四位女同學熟識的男生。
雖然他體形壯碩,卻有一張老實臉,或許因此讓女生覺得有安全感吧。
擁有這種天賦着實令人羨慕,只可惜他並不懂得善加利用。
李君慧終於在午夜12點左右回到寢室,滿身大汗、氣喘吁吁。
「現在是冬天耶!」阿忠很驚訝,「你是去跑操場十圈嗎?」
「我只是載舞伴回家而已。」李君慧垮着臉。
「可是你只有腳踏車啊。」小偉問:「她住在附近嗎?」
「她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李君慧搖搖頭,「她家還蠻遠的。」
李君慧說他原本想叫計程車陪她回家,但她堅持要讓他載。
「我告訴她我只有腳踏車,沒有機車。」李君慧說,「但她說不介意,她只想讓我載回家。」
『好可怕的意念啊。』我笑了。
「我只好用腳踏車載她。一路上我速度非常緩慢,竭力保持車身穩定,不讓她有抱我的機會,載我奶奶時都沒這麼小心翼翼。」李君慧說,「好不容易抵達她家,根據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應該已經過了1年。」
「但實際上只有1小時吧。」阿忠說。
「嗯。」李君慧點點頭,「她說她一個人住,問我要不要進去坐坐?
我搖搖頭,說聲再見,腳踏車瞬間變成法拉利,以光速離開現場。」
「回程你騎了多久?」小偉問。
「最多30分鐘。」李君慧呼出一口長長的氣。
我們四個聊到凌晨三點才睡,畢竟是舞會初體驗,情緒都有點亢奮。
尤其當我講到撲倒楊玉萱的時候,他們三個都笑到不支倒地。
阿忠在言談之間,絲毫不掩飾對林依琦的好感,或許是在跳慢舞時四目交接,看對眼了吧。
林依琦是個活潑樂觀的女孩,若他們真成爲班對,我是樂見其成。
這年的最後一天,學生會請了些明星在校園裡辦戶外演唱會。
阿忠邀了林依琦,但又怕太明顯,便也拉了我、小偉和李君慧,營造出班上同學自然而然一起去欣賞演唱會的氛圍。
林依琦也找了室友作伴,沒想到她的室友竟然是……
『楊玉萱!』我幾乎是叫了出來。
「謝謝你還記得我。」楊玉萱微微一笑。
「才過一個禮拜而已。」林依琦說,「如果他忘了,就太無情了。」
我原本以爲這實在太巧了,好像是三流小說裡纔會出現的情節。
後來才知道這幾乎是必然的結果,因爲學長當初幫我們找舞伴時,最先想到的方法,就是拜託繫上的女生去找她們的室友和朋友等。
於是楊玉萱自然就成爲怨女團的一員。
『對了。』我問楊玉萱:『我那時忘了問,你的膝蓋有受傷嗎?』
「流血應該算受傷吧。」林依琦搶着回答。
『真的嗎?』我很不好意思,只能連聲道歉。
「擦破皮而已。」楊玉萱說,「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林依琦說,「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因爲還有紅腫和淤青。」
「你別聽她胡說。」楊玉萱拍了一下林依琦的肩。
『真的是很抱歉。』我應該因慚愧而臉紅了。
「還有裙子呢……」林依琦話沒說完,楊玉宣便急忙捂住她的嘴。
『請讓我賠那件裙子吧。』我說。
「這不是賠不賠的問題。」林依琦掙脫楊玉萱的手,「你以爲女孩子第一次參加舞會時會隨便穿件裙子嗎?我可是和玉萱在百貨公司裡挑了很久才決定買那件裙子呢。」
『這……』我臉更紅了,『那我該怎麼做?』
「你該做的就是忘了那件裙子。」楊玉萱說,「晚會要開始了。」
可能是因爲心情已被攪動的關係,臺上表演什麼我有些心不在焉。
我只覺得風有點大、人有點擠、音樂有點吵、林依琦有點多嘴。
隱約覺得有人拉了拉我衣袖,我轉頭一看,是楊玉萱。
「在想什麼?」她問。
『沒什麼。』我說,『只是專心聽歌而已。』
「哦。」她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怎麼了嗎?』
「你都沒拍手。」
『抱歉、抱歉。』
「幹嘛對我說抱歉。」她笑了。
『說的也是。』我也笑了。
「還在爲我的裙子煩惱嗎?」
『嗯。』我點點頭,『我真的覺得很過意不去。』
「你真的……」她瞥見林依琦正看着她,便用手指着臺上,改口說:「這首歌唱的真好聽。」
『是嗎?』我轉頭看着臺上,『嗯,這個歌星確實很會唱歌。』
『喔,沒錯。』我立刻改口,『沒想到她戲演的好,歌也唱的不錯。』
「騙你的。」她說,「她是歌星。」
『這……』
「專心聽歌吧。」她微微一笑。
晚會還沒結束,但我們得趕在11點半之前送她們回宿舍。
原本是六個人一團,走着走着漸漸分成三個小組。
阿忠和林依琦走在最前面,小偉和李君慧在中間,我和楊玉萱最後。
一路上林依琦喋喋不休抱怨宿舍的門禁沒有因爲今晚要跨年而取消。
阿忠連聲附和,語氣和神情都很憤慨。
小偉和李君慧談論剛剛某位女明星在這種天氣穿短裙真是很夠意思。
我和楊玉萱則只是走着,幾乎不交談。
「你真的不必介意那件裙子。」快到宿舍時,楊玉萱終於先開口,「那件裙子還在呀。你幹嘛要賠?」
『可是破了洞就不能穿了,即使可以補,也會不好看吧。』
「換個角度想。如果裙子沒破,就只是一件可以繼續穿的裙子而已。
但現在卻可以代表我第一次參加舞會時的美好回憶呀。」
『美好……嗎?』
「嗯。」她點頭,「畢竟不是每個女孩都有榮幸在舞會上被車撞倒。」
雖然她用的是開玩笑的口吻,但我的臉頰還是微微發燙。
『你膝蓋的傷好了嗎?』我問。
「早就好了。」她說,「可惜沒留下疤痕。」
『可惜?』
「是呀。如果留下疤痕,疤痕便可以代表美好的回憶,我就不必留下裙子,那麼你就得賠我一件裙子。既然沒留下疤痕,我就只能留下裙子,於是你就不用賠我裙子了呀。」
我愈聽愈奇,不禁停下腳步。
她見我沒跟上,也停下腳步,回頭說:「走吧。」
終於到了女生宿舍門口,離11點半還剩十分鐘。
阿忠把握這最後十分鐘跟林依琦說話,楊玉萱只好站在原地等着。
小偉和李君慧已先離開,而我則用腦子消化剛剛她所說的那一串話。
「你在想什麼?」楊玉萱走進我。
『嗯……』我遲疑一會,『那個明星到底是?歌星還是演員?』
她笑了起來,笑聲停止後,她向我招招手,說:「耳朵借一下。」
我走到她身旁,微低下身,將右耳靠近她臉龐。
「嘿,蔡修齊。接下來我所講的話都是真心話,請你一定要仔細聽。
咳、咳,開始了哦。請你不要介意那件裙子,也不要再爲了撞倒我而愧疚。我從沒有生氣、討厭、難過、不捨等負面情緒,相反的,我很開心。真的。我真的很開心。所以我很高興認識你,很謝謝你帶給我一個難忘的耶誕夜。請你要記得我,就像我會記得你一樣。
謝謝。先祝你新年快樂。晚安。OVER。」
她說完後立刻轉身,拉着林依琦走進宿舍。
林依琦似乎措手不及,急忙邊走邊跟阿忠揮手告別。
在這麼冷的天,她口中呼出的熱氣,透過我的耳朵流經全身。
我心跳加速,耳根和臉頰同時發熱,然後感到遍體酥麻。
在那瞬間,我又莫名其妙想起梔子花女孩。
這是我第二次因爲楊玉萱而想起她。
原本我很納悶,後來看到阿忠的神情,我便恍然大悟。
阿忠和林依琦應該正處於戀愛初期的曖昧狀態,在這階段中,對方任何細微的言語和動作,都容易讓人有微妙或異樣的感覺。
也就是說,我並不是因爲楊玉萱而想起她,
而是因爲跟楊玉萱在一起時的感覺而想起她。
跨年的瞬間,我待在寢室裡,窗外的煙火聲此起彼落,非常熱鬧。
梔子花女孩啊,我一定不會忘了你,我也很渴望再見到你;但我應該把你的一切收藏起,鎖進記憶倉庫中的某個櫃子裡。
就像舊的一年再怎麼不捨,終究得離去,才能迎接新的一年。
期末考前一週的禮拜五晚上,是心理社本學期最後一次團體活動時間。
「學弟。」社長指着我,「今晚由你先講吧。」
『我沒什麼好講的。』我吃了一驚,『我19歲的人生像白開水一樣,雖然平淡,但很健康。』
「即使是白開水,也有沸騰的時候。你就講一些不尋常的經歷吧。」
『一次我在福利社買了兩個饅頭,但店員不小心只算一個饅頭的錢。
後來我到教室時發現了,又跑回福利社補了一個饅頭的錢。』
「我說的是不尋常的經歷。」社長說。
『這很不尋常啊。我竟然沒裝死,還很老實的去給錢。』
「誰要聽這個!我要知道的是你跟女孩子的關係。」
『我跟女孩子的關係——尚未發生。』
「你到底要不要講你以前跟女孩子之間所發生的事。」
『也沒發生過什麼事。』我搖搖頭。
「喂,學弟。你不講我們怎麼知道爲什麼你有憎恨異性的傾向?」
『我沒有憎恨異性的傾向!』
「那爲什麼你在耶誕舞會中無緣無故撲倒你的舞伴?」
『社長你怎麼知道?』我嚇了一跳。
「你以爲在舞會上撲倒女孩子是很常見的事嗎?」
『應該很罕見吧。』
「所以這件事已經傳開了。」社長說,「總之,就是因爲你的潛意識裡憎恨異性,纔會撲倒她。」
『那只是意外而已。』我抗議,『跟潛意識無關。』
「人走在路上被車撞了,對人而言叫意外,但對車而言不是意外。」
社長指着我,「而你就是那輛撞人的車。」
這話竟然有點道理,我一時詞窮,無法辯駁。
「我是社長,我很專業。」社長說,「你還是乖乖講吧。」
「說說看嘛。」怡珊學姐說。
「對呀。」秀珊學姐附和,「我們都很想聽。」
珊珊學姐剛到,沒想到來的時候恰好趕上湊熱鬧。
『珊珊學姐,我……』我開始結巴,『我真的……』
「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他應該有話可說只是不想講。」怡珊學姐說。
「欲言又止、含混其詞,他這不想講的話應該很精彩。」秀珊學姐說。
「結論就是……」珊珊學姐異口同聲:「我們一定要聽!」
我想我能講的,也是唯一可講的,就是梔子花女孩。
我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等胸口平靜後,將腦海的時鐘向前快轉,回到1991年四月份,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日子。
故事從我在公車上跳國標舞開始,從此她便幫我拿書包和袋子。
總是剛好站在她面前、問她是否混血兒時很糗、下車時間短兩句交談、被她說的下車小心制約、她上衣口袋的梔子花瓣、由梔子花聯想到她、跟她講冷笑話抒壓、情人節的那張留言卡、升學壓力下的簡單問候……
直到最後一次在公車上遇見她。
沒想到過了半年多,腦海裡關於她的記憶依然如此鮮明。
屬於我和她的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條,我不需努力回想或是拼湊記憶,記憶自然會按照時間先後順序規則排列。
我猜是因爲跨年夜那晚,我將所有關於她的記憶裝箱並鎖進倉庫中時,就已經按照時間順序整理完畢。
藉由講述的過程,我正好可以品嚐跟她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而她的細微動作依舊曆歷在目,她的簡單問候仍然使我覺得溫暖。
「是梔子花哦。」她說。
我彷彿看見她總是放在上衣口袋的梔子花瓣,也彷彿聞到梔子花香。
甚至當我講到的、她最後的離去時,我又有置身於太空中的錯覺,坐直的身體像是快要失去重量,飄到無窮無盡的宇宙深處。
「爲什麼你沒問她的名字?」企管二學姐問。
『沒想過要問。』
「既然知道她念的高中,我幫你去找那所高中的畢業紀念冊,你比對照片就可以知道她的名字了。」材料二學長很熱心。
『即使知道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