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感到心虛。
迅速將卡片投入收件箱後,我飛也似的衝下車。
之後坐車時,總會特別留意右手抓著的吊環上面的卡片。
愛情留言活動從二月初到三月中,這段期間我從未發現我寫的卡片。
這其實很正常,畢竟我不可能找遍車上每一個吊環上的每一張卡片,而且這路公車也不只一輛。
雖然知道剛好看到自己所寫的卡片的機率極低,但我還是很想看看那張卡片系在吊環上的樣子。
當公車終於回覆正常而不再一片粉紅時,心裡涌現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無論如何,這件事要讓它早點過去,我不該放在心上。
在聯考腳步已經逼近的階段,我應該更專心、更心無旁騖。
如果我有任何敏感或細膩的心思,應該要全放在數學上頭,或許還可以幫助我解題。
「只剩100天了。」她說。
『是啊。』
『啊?』
教室黑板的右上角,總是用黃色粉筆寫下距離聯考的天數。
黑板每天擦來擦去數十遍,那小塊黃色角落始終被慎重地避開。
當你問高三生今天是幾月幾號?他會想三秒纔回答,而且未必答對。
但如果你問的是距離聯考還有幾天?他會毫不遲疑說出正確的答案。
而且是用驚恐的語氣。
一旦我腦海裡浮現出那個黃色數字,腦袋會瞬間凝固,無法思考。
我猜她也是如此,所以根本無法說出有意義的第二句話。
「吃過早餐了嗎?」她問。
『吃過了。』
「身體要顧好。」
『謝謝關心。』
當黃色數字只剩下兩位數時,我常沒來由的感到緊張,然後心跳加速。
這種緊張感突襲的頻率隨著黃色數字的減少而增加。
似乎只有在上學途中遇見她時,心跳的速率纔會平緩。
而她的簡單問候對我來說是種良藥,可以讓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不被緊張感突襲。
距離聯考剛好只剩兩個月的那天,我又聞到她身上的梔子花香。
「梔子花又開了。」她從上衣口袋拿出一片白色花瓣。
『是啊。』
「時間過得真快。」
『是啊。』
對於時間飛逝這件事,我真的無話可說。
從初識她那天算起,已過了一年又一個月。
當今年的梔子花凋謝後,我還可以再聞到她身上的梔子花香嗎?
即使僥倖可以,又是在何處呢?
爲了怕分心,也不想在上課期間莫名其妙想起她,我刻意不去賞花。
但我終究按捺不住想聞香的衝動,還是在某天中午衝去賞花。
可惜梔子花半數已凋謝,剩下的半數又大多轉爲乳黃色的花,純白的梔子花所剩無幾。
花兒謝了,才決定去賞花。花落了,變成土肥,等待下一個春末夏初。
還會綻放出一大片潔白嗎?
我竟莫名感傷,莫非這就是所謂的聯考症候羣?
「幫你加個o。」
『嗯?』
「Hell是地獄。」她笑了笑,「但加個o就變成Hello了。」
『沒錯。』我也笑了,『謝謝。』
「如果你的面前有陰影,請別害怕。」
『嗯?』
「那是因爲你的背後有陽光。」
『謝謝。』我說,『不過陽光就在我面前,所以陰影早已拋到背後。』
「下車小心。」她笑了,笑容如朝陽般溫暖。
6月的第二個禮拜四,就是我學校的畢業典禮。
離聯考還有將近三個禮拜,爲了確保我們這種準考生會努力不懈,校方希望我們畢業後還是要來學校,老師也可以來幫我們複習功課。
差別的只是可以比之前晚一個鐘頭到校。
而夜間也開放一間閱覽室到晚上九點半,讓準考生自由利用。
因此畢業後我還是每天到學校,待到晚上九點半纔回家。
不知道她學校的狀況如何,但晚一個鐘頭出門的我,從此不再遇見她。
乘客換成上班族和一些買菜的婦人,不再幾乎全是學生。
這路公車已坐了三年,如今我竟然覺得好陌生。
而且好孤獨、好寂寞,有時甚至覺得傷感。
我想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夜間的閱覽室開放到考前三天,我一直待到最後一晚最後一刻。
離開學校(這次真的是徹底離開)後,獨自在站牌下等公車。
突然又想起她,不知道她準備得如何?會緊張嗎?考得上吧?
我想她應該和我一樣,在最後的衝刺階段,壓抑所有唸書以外的念頭,一心一意專注在聯考這件事吧。
車來了,我仍然從後門上車。簡單瞥了一眼,座位只坐了三成。
我依照習慣轉身往車尾方向走,打算隨便找個位子坐下。
走到第四步,發現她就坐在身旁,略低下頭,或許休息或許沉思。
再往後走也不是、站著也不是、坐下也不是,我所有動作完全暫停。
車子重新啓動,我嚇一大跳,嘴裡不禁發出一聲「啊」。
在失去平衡的瞬間,右手反射似的向上抓,剛好抓住一個吊環。
這擾動應該喚醒了她,她擡起頭看著我,眼神充滿驚訝。
互望了一會後,我覺得在略顯空曠的公車中當唯一站著的人實在很怪,便繼續往車尾跨出一步,然後把書包和袋子放上行李架,在她右側50公分處坐下。
這距離差不多是一個成年胖子的屁股寬度。
我感覺坐著有些不舒服,大概是座椅有些硬或是坐姿不自然吧。
或許不是座椅或坐姿的問題,而是我根本不習慣在她身旁坐著。
眼角餘光偷瞄了她幾次,她似乎仍然維持著休息或沉思的狀態。
一想到應該開口跟她說些什麼,頓時覺得緊張萬分,心跳狂飆。
我猜聯考當天聽到鐘聲要進入考場時的緊張感約莫也是如此吧。
從未以坐著的角度跟坐著的她交談,我得先克服這股陌生感才能開口。
暗自深呼吸試著冷靜,腦海裡也迅速搜尋合適的字句當開場白。
想了許久纔想出『這麼巧,你也這時候纔回家』之類的話。
我打算等心跳恢復正常後便轉頭開口。
沒想到心跳恢復正常時,我也快下車了。
公車正在等紅燈,綠燈亮後右轉100公尺就到站了。
我無暇細想,按了下車鈴,站起身拿下行李架上的書包和袋子,書包掛上左肩、左手提著袋子,然後往前走了一步,停下。
綠燈剛好在此時亮起。
回到我站著她坐著的習慣位置,我想我可以開口了。
「你也在學校待到這麼晚纔回家嗎?」她反而先開口。
『是啊。』我說,『家裡比較吵、誘惑也多,便想在學校多念點書。』
「我也是這麼想。」她點點頭,呼出一口氣,「不過還真累。」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聯考加油哦。」
『第三句了。』
她楞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
「那麼再說第四句吧。」她說,「祝你金榜題名。」
『謝謝。』我說,『你也是。』
公車開始減速靠站,我也該往前走了,但腳步始終無法邁開。
我驚覺我似乎被「下車小心」這句話制約了。
換言之,當她沒說「下車小心」時,我根本無法下車。
「下車小心。」她終於說,在公車靜止的瞬間。
我很努力地看了她一眼,因爲我知道,這一眼很可能是最後一眼。
車門嘩啦一聲開啓,我轉身快步向前,在司機回頭時剛好經過他身旁。
低頭躍下車門階梯,車門在身後迅速關閉,然後公車繼續向前。
我轉頭看著公車漸漸沒入遠處的黑暗,突然有股想哭的衝動。
腦海裡冒出許多凌亂的字句,但排列組合後似乎別具意義。
這些文字如泉水般涌出,止也止不住,而且源源不絕。
如果是這時候,那張愛情留言卡只需五分鐘就可以填滿。
看來現在的我已經可以寫詩了。
剎那間我恍然大悟,原來我真的很喜歡她。
第一次遇見她是去年四月初,離別是今年六月底,總共約一年三個月。
扣除假日,再乘上遇見她的機率值0.38,我遇見她超過100次。
我到底是從何時或是從哪次開始,喜歡上她呢?
也許每一次的相遇都像是往駱駝背上添加的一根稻草,我並不知道哪一次纔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只知道駱駝已經倒了,而且這次應該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公車的離去帶走我身上所有重量,我彷佛置身於無重力狀態的太空。
在太空中,眼淚也沒有重量,因此淚水不會沿著臉頰流下來,只會不斷累積在眼球周圍。
所以我沒有流下一滴淚,但眼窩裡滿滿都是淚水。
這一年是1992年,也是尾崎豐猝逝的那一年。
2. 珊珊學姐
承她吉言,我僥倖考上南部一所大學。
雖然榜不算太金,但終究是題了名。
我在南部求學和成長,原本期待能考上北部的大學,可惜無法如願。
也許是因爲遇見她的機率只有0.38,如果超過0.4,應該就能考上北部的大學了。
差可告慰的是,雖然仍在南部,但起碼換了座城市。
放榜前一天我透過電話查詢榜單,電話撥通後輸入准考證號碼,三秒鐘後便聽見答錄機中傳來甜美的女聲:「蔡修齊同學您好。恭喜您錄取國立OO大學XX工程學系。」
我沒有特別的興奮感,只覺得鬆了一口氣,黑暗的日子終於結束了。
不過我隨即想到,如果輸入的准考證號碼不在榜單中呢?
「XXX同學您好,請節哀。請相信生命依舊美好,一定要堅強哦。」
會是這樣嗎?
隔天報紙出來後,攤開一看,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
找到錄取的校系,確定自己名字真的在上頭後,突然覺得很失落。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根本無法知道她是否錄取?或是錄取哪間大學?
直到此刻我才死心,我之後的生命歷程不會再有她的蹤跡。
但即使沒有蹤跡,她的身影應該會在我腦海裡逗留很長很長的時間。
因爲你怎能經過一片海,卻忘了它的藍?
算了。上了大學後,下一個春天便會來臨。
仔細察看未來同學的名字,發現女生只有5位,而男生有50位。
果然如傳說般,這個學校工程學系的男女比例懸殊。
不過聊勝於無,起碼比高中時代好多了,因爲我高中唸的是男校。
開學後才發現班上女生只有4位,原來有個叫李君慧的同學是男生。
這世界很殘酷,取女生名字的可能是男生,但取男生名字的就是男生。
一下子班上的女生少了兩成,對我的打擊還滿大的。
而這個叫李君慧的同學也剛好成爲我宿舍的室友之一。
他的身材算魁梧,個性有點軟,但人很正直,是當朋友的好人選。
學校宿舍是四人房,我得學習和適應跟別人共同擁有私密的生活空間。
還好我的個性雖然沒有大的優點,但也沒明顯的缺點,室友們看來也是如此,所以相處還算融洽,幾天後就能打成一片。
另兩位室友分別是阿忠與小偉,依姓名的最後一個字叫。
至於李君慧,我只能連名帶姓叫他,因爲如果我叫他「小慧」,旁人搞不好會以爲我和他之間有曖昧。
高中時代6點不到就得起牀,出門得花45分鐘車程才能到校。
現在只要5分鐘就能到上課地點,對我而言簡直是天堂。
大學是個培養獨立思考的地方,這點我有很深刻的感受。
例如我會因爲第一堂課的上課時間而自動調整起牀的時間,8點上課7點40起牀;9點上課8點40起牀。
而且我腦袋真的會獨立思考喔,它會根據該堂課是否會點名、老師是否機車、是否很想繼續睡等因素,判斷該不該起牀。
11月初繫上學長辦了兩天一夜的迎新露營,地點在墾丁。
對大一新生而言,這是很重要的活動,也很令人期待。
玩趣味遊戲時,因爲女生實在太少了,只好由男生扮演女生的角色。
比方咬著小吸管傳橡皮筋的遊戲,原本應該貼近青春女孩的臉龐,聞到她身上陣陣幽香,感受她吹氣如蘭,光幻想一下就覺得亢奮。
然而現在卻是跟臭男生耳鬢廝磨,我猜我和對方都很想死。
晚上躺在滿是汗臭味的帳棚裡,在鼾聲雷動中我開始思考人生。
如果持續這種狀況,我四年大學生活或許很充實,但可能會太陽剛。
回到學校後左思右想,決定要參加社團,拓展女孩人脈。
但我仔細想了幾天,竟然想不出除了唸書以外的專長或興趣。
經過高中三年的摧殘,所有非唸書的興趣在萌芽前就被連根拔掉了。
剩下可以稱之爲興趣的部分,可能是基於人性,而非興趣本身。
比方如果我對游泳社有興趣,不會是因爲喜歡游泳,而是因爲喜歡看女孩穿泳裝。
但我不會也不該因爲泳裝女孩而加入游泳社,即使她們穿上比基尼。
阿忠與小偉加入國術社,書桌旁各自擺了把木製苗刀,看起來很酷。
李君慧加入合唱團,書架上放了幾本樂譜,偶爾還有女孩來教室找他。
週三晚上很難熬,因爲國術社和合唱團當晚都有社團活動時間,我只能獨自待在寢室裡思考人生。
乾脆去學生活動中心走走吧,所有社團辦公室都在那裡的三樓和四樓,或許我可以找到合適的社團。
爬上學生活動中心的三樓,眼前是一塊自由空間,約有兩間教室大小。
左右各一條長長的走廊,社團辦公室就分佈在走廊兩側。
辦公室門口掛著社團名牌,牆上也貼滿活動訊息或招募新社員的海報。
我兩條走廊各走了一遍,沒發現感興趣的社團。
嘆了口氣,繼續爬上四樓。
四樓的格局跟三樓一模一樣,自由空間裡擺了一些桌椅,分佈很凌亂。
牆上釘了幾塊白板和布告欄,剩餘的牆面幾乎被海報佔滿。
學生分成幾羣,坐在椅子上聊天或討論,談笑聲非常響亮。
剛剛在三樓沒仔細觀察這種空間,我想在這裡看看或許會有新發現。
我在一張海報前駐足,因爲上面寫著:公車吊環握法測性格。
那是心理社的海報。
這個測驗有六個選項,我選了第五個答案:用五根手指緊握住吊環。
如果以我高中時的通車經驗來說,我覺得其他答案的意義不大。
例如一手同時抓住兩個吊環、兩手各抓一個吊環這兩種答案。
在那種擁擠的狀況,一個人要抓住兩個吊環根本不太可能,即使可能也不應該,如果有人因此而沒有吊環可抓,就太沒公德心了。
至於用三、四根手指鉤住吊環這個答案,最好你指力夠強,不然你要有在公車上跳國標舞的心理準備。
國標舞?我整個人瞬間凍結。
我經常想起她,但從未突然莫名其妙想起她。
四個多月了,她的影像在腦海裡只蒙上一層細細的灰塵。
我用嘴巴輕輕一吹,影像立刻清晰無比。
梔子花女孩啊,此刻你在哪裡?正在做什麼呢?
「呆板的髮型、青澀的神情,他應該是大一生。」
「從他的視線看來,像是對這個地方很好奇,可見他很少來或是根本沒來過這裡。所以他應該沒有加入社團。」
「上衣沒紮好,露出一小截衣角,頭髮沒有梳理而且雙腳踩著拖鞋,我推測他的個性很散漫。」
「不。他走路時腳步沉穩,視線移動時有一定規則,個性應該不散漫。
我推測他應該沒有女朋友,所以還不習慣打理自己的外表。」
我轉過頭,發現離我七步遠坐著兩個女孩,似乎正對著我說話。
她們的長相都不錯,也同時屬於甜美型,最大的差別是短髮和長髮。
不能以貌取人的道理你知道、我知道、拿石頭打小鳥的死小孩也知道,所以我喜歡的女生不一定要長得漂亮,只要讓我有感覺就好。
只不過讓我有感覺的女生總是長得很漂亮。
當我一看到令我有所感覺的女生,心裡立刻會選擇特定的形容詞,比方可愛、甜美、漂亮、清秀、標緻等來形容她們。
如果難以選擇,也會用長得不錯、還滿好看、氣質很好等來形容。
這兩個女孩會讓我心裡立刻選擇形容詞,我選的都是甜美。
以外貌而言,她們是屬於讓我45%心儀的女生。
「沒來過這裡現在卻來了,而且又不是走進社辦找人,所以他應該是想加入社團。」短髮女生說。
「沒錯。」長髮女生說,「而且每張海報他都看得很仔細,可見他很想參加社團,但還沒有決定加入哪個社團。」
我愈聽愈奇,從她們的視線看來,我可以確定她們就是對著我說話。
但她們竟然用第三人稱,而且不在乎我也正注視著她們。
「至於在海報上吹氣嘛……」短髮女生想了一下,「應該是海報上剛好停了只蚊子或是其他昆蟲,所以吹氣趕走它。」
「不。」長髮女生搖搖頭,「我推測他是處女座,有潔癖,見不得海報有灰塵,所以纔會吹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