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章
“就知道你這路盲會迷路。”安璇找到我時我已經在幕天席地裡跌跌撞撞好一會,她的聲音無異於天籟,我撲過去抱着她只差沒哭出來。安璇僵了一下,站定了任由我抱住,我不好意思的退後一步,拉着她的手吸吸鼻子,她無奈,抹去臉上的雨水和我艱難尋路。
大雨下得看不到太陽,綠樹青草到了眼前都蒙上白茫茫的霧。我被碎落的雨幕打得頭暈,只好和安璇選了棵大樹稍微躲一躲,此時衣衫盡溼,冰涼的雨水從枝葉間墜下,我伸手接了,看它在手心斯斯然散開,如昨夜風花,於是又想起那天安璇說的話。我轉頭看她,她也正望着我,雷聲陣陣,我們相視一笑,她擡起手,摸摸我的臉:“小花貓。”
雨勢住了些,我們繼續前行,算算時間該是下午四五點,山裡的天色易沉,必須趕在天黑前找到大隊部,否則……
只是老天爺爺似乎喜歡捉迷藏,我們剛邁步,便又雨落如塵。漸行漸難,每邁出一步都是水窪,樹根和草葉縱橫,我撿了一根半長的枯枝給安璇當柺杖,她搖搖頭,扶着我肩膀和我深一腳淺一腳的試探着行走,狂亂的雨霧順着我們的髮絲迷濛了雙眼,狼狽不堪。我伸出手臂想摻着她,卻發覺她臉色已經蒼白,雙脣都有些哆嗦,我心裡很是懊悔,沒事幹嘛要迷路呢,如果我不迷路她就不用出來找我,不出來找我肯定就不用受這份罪。
胡思亂想間左顧右盼,看看能不能再找到個暫時避雨的地方,沒留意腳下滿是大自然的陷阱,我來不及叫喊整個人已經往前撲去,安璇大喊:“遙遠!”溢滿哭腔的聲音也跟着撲了過來。我跌跌撞撞絆出幾步,跌坐在地上卻顧不得疼痛,急忙掙扎着要找安璇,一回頭,看到她溫和純淨的臉,大雨滂沱洗去鉛塵,看不清雨水或是淚水,只覺得眼裡滿是擔憂和疼惜,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麼脆弱的樣子,也只怔怔的望着,但她神情已模糊,微微眯了下眼睛,用力甩甩頭彷彿要看清我的樣子,好一會,才緩緩的說:“小樽。”她在喚我的名字,語如嘆息。
“噢。”我低低的應她,雨聲雷聲在我們身邊轟然絢爛,安璇的神情漸漸在天地中灰落,她慢慢靠過來,額頭抵着我的肩,縱是這樣的大雨,我依然聽得到哀絕的哭聲蔓延過肩膀蔓延過心臟,霎時覆滅。
或者我只是迷了路,而她已迷了心。
能夠肆無忌憚的哭一場,這回迷路也不盡是壞事,我悄悄的想。我們站在農民伯伯臨時搭建的瓜棚裡,安璇靜靜立在身邊,眉目清明。她已經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又是那個冷冽芳菲的女子了。
“你就不想問我點什麼?”她看着雨勢減緩,碧油油的西瓜在眼前畦畦丫丫。
“想啊。”我抹一下貓臉蛋,甩去雨水:“可我不想你難過。”
“呵呵,你們有時候真的很像。”安璇抱着手臂隔着一步之遙,看我。轉而輕呢:“確實很像。”
我在心裡萬般猜測,臉上卻是事不關己的無可無不可。但安璇畢竟是安璇,她帶我太久,又生就玲瓏心,半句嘆息一個挑眉,她都能把握住我電轉的念頭。
“他是…一個故人,剛纔的景象曾經一模一樣的發生過。”她斟酌用詞:“你們一般高,長得倒不是很像,但偶爾總讓我錯覺,呵呵,都是一樣的傻氣又善良,執着又迷糊。”安璇一定不知道,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溫柔的氣息從小小的瓜棚中溢出,直抵天地。然後天色逐漸亮起,雖還下着雨,陽光卻已衝破雲端,落在滿世界的綠色裡,於是田埂水窪都成了亮晶晶的寶藏。
“他就是,你想要一起走上婚禮地毯的人。”我想這應該是個疑問句,可不知怎麼,話到嘴邊,卻成了陳述句。遙遠。我在心裡默唸,人如其名麼?
安璇詫異的望着我,還是一步之遙。她又笑了笑,摸摸我的臉:“小樽長大了。”
初初放晴,山谷間花香無數,鳥語輕鳴,我和安璇拉着手,在水窪草根裡嘻嘻哈哈的走,彩虹近在咫尺彷彿唾手可得,然後漸漸彌散無影無蹤,有時候幸福就像這道彩虹,不一定要拽在手裡,經歷過,已經是擁有。
年輕的教官在大營外的岔路找到我們,儘管被訓得很慘,我們依然愉快的微笑,教官拿我們沒辦法,揮揮手讓我們回帳篷。
師姐看到我們平安回來自然高興,卻還要裝出酸溜溜的樣子:“好哇,你們兩個溜去偷西瓜都不叫我,真沒義氣!”
“我帶了西瓜籽回來,喏,拿去種了明年咱們再去偷摘。”我拿毛巾擦着頭髮陪師姐耍嘴皮。
安璇喝了半杯白糖水,精神不少,看我們鬥得差不多了,她問師姐言旭呢?
師姐愣了愣,卡啦卡啦的像機器人一樣轉過頭來望她:“剛纔還在這兒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找你們,該不會是……”
“嗯?”安璇放下杯子,皺皺眉頭:“你別說她一個人出去了啊。”
我伸個腦袋看看帳篷外邊:“暈!天都要黑了。”
師姐哭喪着臉:“怎麼辦?”
“先報告教官吧,得趕緊去找。”安璇當機立斷。
我們一起出來,看到教官正往我們這邊走,師姐迎上去,我們隨後也上前,師姐轉回頭看着我們,神情更慌亂:“範良也不見了。”
“啊?!”我和安璇被這消息又炸得一愣。
“也是找你們去了吧。”阿色從旁邊鑽出來。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想了想,我問他們:“範良什麼時候不見的?估計是在言旭走了之後還是走了之前?會不會一起出去的?”
“應該是剛出去的。”阿色回答:“剛纔還在帳篷門口走來走去的搓手。”
我和安璇對望一眼,心裡有譜:“這傢伙,肯定是找言旭去了。”
“不管怎麼去的,要趕緊找到他們。”教官豎起眉毛指着帳篷:“你們領了自己的睡袋都回去休息,晚飯會有人通知,沒事別出來了。”
長煙落日孤城閉,總教官派了兵哥哥在營地巡邏,一是防止意外,二是防止我們外出。“文人們啊,消停消停吧。”他像老將軍般感嘆。
許是累壞了,晚餐大家都沒什麼胃口,連預定好的篝火拉歌都沒能引起同事們的熱情,師姐抱着膝蓋整夜沉默,星光落在她的背脊上,鍍出擔憂落寞。等到月落烏啼,教官的聲音在外邊響起:“你跑哪兒去了?”
我們幾個嗖的站起來,言旭抽抽搭搭的站在營地入口,教官火燒眉毛的一連訓斥,我和安璇走過去,總教官攔着我們:“她必須學會遵守紀律。”
師姐毫不停歇的往外走:“她是我徒弟,也可以說,她是我的兵。我有責任。”很少看到她這樣認真而堅定。
“她是爲了尋我們纔出去的,若在戰場,她就是我們的生死之交。”我向總教官點個頭,算行禮。拉着安璇也跟着過去。
走近些看到師姐拉過言旭用力抱緊,再放開,上上下下打量,隨即狠狠的說:“回到報社把新聞工作職業道德從頭到尾抄3遍,看你以後還亂跑!”
言旭吐吐舌頭:“你們點了篝火遠遠就看得見,我才能一路找回來呢。”看到趕來的我們,她放開師姐縱身撲過來:“小樽,小樽!!!”哭泣的聲音裡透着疲憊和委屈。
我輕輕拍她後背,說不出安慰還是責備,或者還有感激,和內疚。
大家都沒怎麼睡,出得帳篷晨光初露,範良被另一個分隊的教官帶了回來,灰頭土臉可總算有驚無險,我們上去輪流揍他,他笑呵呵的說,都回來了就好。
總教官和幾個副總教官、報社領導商量之後決定等待派車來接我們,正歡喜間副總編站出來說:“山路難走,要派什麼車來接?派吉普?全報社一百多號人,要幾輛?”總教官掃視我們綠油油一羣人(都穿着發放的迷彩服),再發話,派車到大路接我們。言下之意——我們還是要走。不過總算縮短了一半路程。
所謂大路也都是土,坐在車上使勁顛簸,頭越來越疼,看什麼都不真切,迷迷糊糊的挨着椅子靠背,醒來時已經在兵營。
“怎麼回事?”我坐起來,啊,頭暈,又跌回枕頭上。
“剛醒過來就不能老實點?”師姐摸摸我額頭:“你在車上暈過去了。不對,應該是昏睡過去了。軍醫說不要緊,就是體制比較差,養養就好。”
喝了杯水,再躺一會,迷迷糊糊又睡過去。
再醒來……天怎麼又亮了?師姐從洗手池走過來,看我傻愣愣的發呆,抓緊機會掐我的臉,我拍她,她縮手,換一隻爪子繼續掐我,我再拍,她笑嘻嘻的把一堆藥放在桌子上:“看來你恢復了。這些藥是軍醫開的,一會你吃了早點記得吃藥。今天是軍訓最後一天,要開閱兵儀式。我們下去了。中午再回來看你。”她走出門,又把頭伸回來:“記得吃藥!”
這麼多人一樣曬太陽一樣淋雨,怎麼就我倒了呢?肯定是吃龍眼的時候那隻蟲子做怪,嗚嗚嗚,一定是它咬我了。。。
百無聊賴。拿手機出來玩短信,小狐狸精說訂了大後天的飛機,好高興好高興,賞自己一塊巧克力。啊……貌似這巧克力是定向越野前言旭買的……怎麼在我的抽屜裡?不管了。
窗外號角嘹亮,軍威山響,似乎漫長的十幾日,彈指一揮不留痕跡。
師姐拍門的時候我正在吃藥,跳下牀跑去開門,她身後還有安璇和言旭,我衝她們笑笑,看我多乖。
“你不是有鑰匙嘛,怎麼還拍門?”我跳回牀上。
“忘了帶了。”師姐找出鑰匙扔給言旭:“下午幫我拿着吧。”
“上午吃早點了嗎?”安璇走過來坐在牀邊。
“吃了。”我像小野貓一樣仰着頭,討好的看着她。其實有點心虛。
果然,她緊跟着問:“吃什麼了?”
“吃……”我瞄瞄言旭,她也好奇的看着我等我回答。“吃巧克力了。”我低頭。
“……”怎麼沒人說話?擡頭,看到幾隻母老虎盯着我,呃……縮回被子裡比較安全。
“吃藥沒?”安璇毫不猶豫的掀開被子,繼續盯着我。
“吃了!”我答得很快,坐起來邀功,看着桌子上的藥……嗯……又心虛……
安璇看出不對勁,翹起二郎腿,師姐和言旭都挪到牀邊,對我形成包圍圈:“說!到底吃了沒有?”
“吃了!”我再次縮回被子裡,用被子蒙着頭,只露出眼睛老老實實的交代:“吃到一半你們突然回來,我跑去給你們開門……就不記得哪幾種藥是吃過了哪幾種沒吃……”
啊!救命!我是病人!你們別打了!!!
下午還是一個人,她們都去開什麼總結大會,又睡了半天,全身骨頭散架般的疼,我伸伸懶腰爬起來蹭到浴室洗白白,溫暖的水潤着我的發我的身,自從和小狐狸精去北京,頭髮就沒再剪短,只是在安璇的建議下略修了修,此時剛好及肩。想着和逸羽在北京一起洗白白的情景,臉蛋不自覺的紅紅。摸摸額頭又開始發燙,趕緊擦擦身子穿衣服。
誒呀,衣服掉地上了,苦惱。我單穿了一條牛仔褲,裸着上身,看看鏡子裡的自己細白的皮膚脖子的弧度,略有些閃神。
沒法子,溜出去找衣服吧,幸好師姐去開總結會了,不然肯定被她笑死。
打開浴室的門,我赤着腳走出來,房間的門卻像電影鏡頭般打開,我愣了一下,側着身子條件反射的轉頭看去,進來的不是師姐……是言旭。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出差,今天趕着更新上來。這次要去好幾天,所以多更點。謝謝朋友們的支持,悠揚一直在努力。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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