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幾日,喪事終於辦完,陳景略已經入土爲安。北漢國各位大臣也迴歸本位,繼續準備伐吳大事。
陸英得知漢主已令衛大將軍蒲睿、後將軍張蠔、冠軍將軍段垂缺在阿房城整頓關中軍馬,將在長安集結六十萬大軍,不日南征。洛陽二十五萬先鋒軍由其弟徵西大將軍蒲雙暫攝,待命而動。
陸英想着去見最重要的人一面,然後便離開長安。是以午後在長安市上採辦了一套北漢軍士常着的褲褶服、戎靴皮帽,出西門而去。陸英悠然而行,一路賞玩,待到天晚僻靜時,換上戎裝,將道袍拂塵藏在樹上,加快腳步往阿房城進發。
將至阿房,早見軍帳林立,聞號角悽悽。各處軍馬集結於此,雖聲勢雄壯,但仍略顯嘈雜。陸英趁着行伍交錯,統屬不一之機潛入城中。
但見牆高池深,週迴十數裡,城內臺垣傾頹,瓦礫遍地。這阿房爲始皇帝所營建,功未完而國家破滅。
後屢經戰火,至漢武帝造上林苑時,雖對城池略有修復,然工程浩大,荒廢已久,修葺所費太廣,終不能成。經漢、魏之世,戰亂頻仍,只時常淪爲駐兵之所。
陸英隱在無人處,待更深夜重時,尋到冠軍將軍帳外。段垂缺少年時即帥軍征伐,戰必勝攻必克,罕有敗績,在趙國號稱第一名將。只因主上猜忌,不能一展胸襟,又遭人諂言陷害,不忍犯上作亂,爲了活命只得降了北漢。
蒲剛得之大喜,親身郊迎,握着他手言道:“公天生賢傑,必相與共成大功,自然之數也。要當與卿共定天下,然後封禪岱宗,裂土封疆,使卿世鎮幽州,不亦美乎!”
此人心機深沉,極有城府,陸英欲與之明約共誓,南北聯合以破漢軍。
段垂缺此時正在握卷沉思,時而皺眉,時而嘆息,顯是有何事極難決斷。陸英在旁窺視半晌,見帳中並無旁人,正欲現身求見。
卻聞一個女子聲音冷笑道:“小賊,又是你!今番看你哪裡逃!”陸英大驚失色,忙轉身撤步屈膝以戒備。
卻見出言之人正是上次在段府被自己擊暈的美麗少女,所謂冤家路窄,不過如此。陸英心中閃過無數說辭,將如何解釋前事,面色紅一陣,白一陣尷尬不已。
反倒是那白靈兒見他躊躇不安,出言道:“隨我進來,見過我阿耶。”白靈兒一身戎裝,作親軍衛士打扮,她本身材高挑,女扮男裝並不令人生疑。
此次段垂缺受命整軍,白靈兒生性活潑,央求父親帶她來營中玩耍。老父一向對她千依百順,只好命她扮作侍衛跟隨,夜裡宿在帥帳中。也正因此,段垂缺帥帳內外並無旁人。
陸英忍不住打量她兩眼,這女孩確實有一副絕色容顏,且金髮碧眼,輪廓分明,別有異族風情。如今才十三四歲年紀已令人驚心動魄,真不知將來是何等傾國傾城!當下只得隨白靈兒進入帳中。
段垂缺聽到女兒言語,因在軍營之中,並未如何理會。此刻見到陸英,舉目觀瞧一遍,眉間微皺,問道:“白靈兒,上次將你打傷之人,就是他?”
陸英垂首先施一禮,心中盤算如何與段垂缺解釋。白靈兒搶先道:“就是這人!雖然今日服飾不同,但白靈一眼認出他背影,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簡直與那日如出一轍?”
不待段垂缺說話,她又轉向陸英道:“小賊,雖然你曾傷過我,但本姑娘不是小肚雞腸之人。看你兩次夜中在我阿耶窗外窺探,定是有什麼大事要言於我父,
且前番今日均是赤手空拳,料想並無不軌之心。你莫害怕,只要說出個道理來,我便不與你計較。若我阿耶覺得你說得有理,算你有功無過!”
陸英心道:“上次我手中可還有拂塵在握,今日爲了不令你父親見疑,早把佩刀扔掉啦。你如此說倒省了我許多口舌。”
遂再施一禮,道:“在下陸英,陋字華亭,見過大趙國吳王殿下,見過郡主。多有得罪,實非本心,不敢乞郡主見諒,罪過罪過!”
白靈兒聽他口稱郡主,不由展顏一笑,已是原諒了他七八分。段垂缺打量他數遍,悠悠道:“趙國已成過眼煙雲,哪裡還有什麼吳王,郡主?你有何事深夜在此,莫不是專爲離間我與聖上而來?”
陸英聽他言語雖緩,卻有一種難言的威壓, 養氣功夫果然非同一般。就如那日當街打臉段衝,囂張跋扈的鳳凰兒一個字也不敢反駁,可知其平素積威甚重。
然則陸華亭少年學道,深解常無、玄德之境,慣見謝太傅、陳丞相等當世人傑,面對亡國藩王並無多少惶恐不安。
當下只是謙和笑道:“大將軍宇內雄傑,豈是久居人下之人!國破家亡,忍辱負重,天下之人莫不捶胸嘆息。如今風雲將變,將軍龍躍在淵,正將一舒胸臆,復國繼亡,可不慎乎!”
段垂缺聞言顏色微變,眼中兇光乍現,沉聲道:“你究竟何人?莫不是吳國說客,將欲置我於絕地耶!”
陸英道:“在下正是吳國之人,卻並非說客。但不欲見將軍孤身困鬥,錯失良機,故冒死以諫,免除將軍後顧之憂,更爲我國得一強援,不亦美哉。”
段垂缺道:“老夫年雖遲暮,平生還未逢敵手,自信當今天下,儘可縱橫馳騁。漫說如今一心報效聖上,絕無二志。縱使有所進退之圖,何須假借人手!”言罷微微冷笑,等着陸英答言。
陸英笑道:“將軍雖勇,然每以忠義自縛,常懷婦人之仁。爲趙國之吳王,受主猜忌,被饞於奸佞,不能匡正朝綱,扶持社稷。
“孔子曰:‘危而不持,顛而不扶’者也。致使國家傾覆,陵墓隳夷,豈非將軍之過歟?降漢爲大臣,寵遇不減,然又不盡忠言,心存二志。
“進一步則懼背義忘恩,擔負逆豎之名;退一步則憂身死名滅,愧對祖宗基業。如將軍者,尚豪言縱橫天下,未逢敵手,得無羞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