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時,陸英好不容易找到了上次來過的郭家堡。卻遠遠見堡中殘煙四起,堡門大開,他急忙加快腳步往前。
近時又見牆上伏着許多屍首,殘兵斷劍滿地。陸英快步入內,竟連一個活人都沒有。看情形,這郭家堡也被趙軍攻破,顯然已經有一兩天,房舍燃起的火都快熄滅了。除去死的士卒,剩下的人不知被抓到了哪裡。
陸英仔細查看一遍,並未發現沮渠蒙遜、薛勇等人屍體,心中略寬。如今他們幾人不是被俘,就是突圍逃走,或者來此之時,戰鬥已經結束。也只好折回長安,希望能遇到他們了。
於是陸英又往北行,徒步走了半日,採些果子充飢,飲幾口溪水,繼續往東。直至半夜,纔來到長安城外。
段衝因宮殿焚燬,憤怒難平,將所俘百姓都驅趕到了城下,令他們當先攻城。既然不願老實活着,那就去死好了。
此時夜深,百姓手腳都被綁在一起,東倒西歪躺在地上休息。陸英身穿下人衣衫,也混入人羣之中,臥在地上四處查看。
在數千人中,還真讓他找到了熟悉的面孔。郭家堡堡主郭亮,此刻坐在那裡獨自嘆息,陸英暗暗欣喜,蹲身繞過去,輕聲言道:“郭堡主,還認識在下嗎?”
郭亮驚奇莫名,許久才道:“是陸真人?你爲何也在此處?”
陸英道:“一言難盡。薛勇幾人可曾去過堡中,堡主有沒有見到他們?”
郭亮答道:“見是見到了,當時趙軍正好來攻,薛勇在堡外遠遠呼喚示警,可他們人少力孤,也相救不得。我便讓他們自行離去,不必枉送性命。”
陸英道:“這麼說他們幾人並未被俘,卻不知去了何處。”
郭亮道:“陸真人不必擔心,薛勇機警果敢,一定能平安無恙!”
陸英又道:“郭堡主,此處有多少百姓能聽你招呼,待我尋個空當,大家一起突圍如何?”
郭亮搖頭道:“陸真人,我方纔一直在謀劃,若是我等在敵營中作內應,請聖上派兵出城,裡外夾擊,定能大敗鮮卑。
“正愁沒有個通風報信的人,陸真人既然來了,再好不過。就請真人入城一趟,將我等心聲稟告聖上,等明日官軍出城攻打白虜時,我帶人在陣後放火,趁勢殺他個人仰馬翻!”
陸英道:“在下以爲不可!百姓手無寸鐵,縱然在敵營中爲亂,也難以傷其筋骨。再者鮮卑人到處挖了陷馬坑,城中輕騎無法快速襲營,人馬少了無用,人馬多了正好落入陷坑。如此徒然折損實力,還請堡主三思。”
郭亮道:“陸真人,我等矢志報國,何懼生死!再者,如今被鮮卑白虜折辱至此,苟延殘喘地活着,何如頂天立地去死!還請真人一定替我傳訊,成全我等最後的忠節。”
陸英無奈,只得點頭答應。
等到後半夜,陸英趁趙軍疲憊,越過陣地壕溝,潛至長安城下。天明時分,與城上守軍聯絡,得以入城。
陸英先找到太子蒲宏,將郭亮所言悉數告知,請他轉奏蒲剛。然後又來到毛府,略說過外間情形。
午後,太子派人傳訊,蒲剛不忍百姓傷亡,堅決不允郭亮之計。
段衝這兩天攻城甚急,總是以百姓爲前驅,令其擋住城上箭矢,趙軍靠近城池時,再猛登城牆。
第二天,趙軍用此計終於成功登城,長安岌岌可危。漢主蒲剛披堅執銳,親率禁衛上城殺敵。陸英也在城頭助漢軍守城,
但見鮮卑士卒如蟻聚,一步步擴大陣地。漢軍急調四城守軍來此抵禦,一時間血流成河,城上城下屍積如山。
蒲剛身中數十箭,血流遍體,虧得鎧甲精固,箭矢均不得深入。禁軍將領竇衝、李辯也在左右,各個披創,仍自咬牙堅持。
陸英縱身躍入鮮卑軍中,一手拎起一人往城下扔去。他腳步不停,抓到誰就一定要用力摜出。
鮮卑士卒見這人如此霸道,渾不像尋常武夫,手段奇高不說,還狀似瘋魔,都嚇得魂飛魄散。跑得快的從雲梯逃走,跑得慢的皆被陸英徒手甩了下去。
待扔了四五十人,城下趙軍互相擠踏,也無法再登上城頭,才終於將缺口堵住。早先上城的幾百趙軍,鬥志全消,一刻功夫盡死於漢軍刀下。
蒲剛心神一鬆,再也支撐不住,仰面倒在地上。陸英悄立城頭,身旁漢軍無不振臂歡呼,但他感覺空蕩蕩的,不知所爲到底對也不對。
被他殺死的鮮卑人,也都是如段二、慕輿鵬一樣的苦命人吧,今日死在異鄉,定然心有不甘。助北漢守都城,堅持下去就能守住嗎?
陸英嘆息一聲,轉頭走向臺階。至少不能讓長安城現在就被攻破,琳琳還在城中,自己總要盡點心力。既然蒲剛不許百姓裡應外合,總要知會郭亮一聲。
於是陸英夜間又縋出城外,好不容易找到郭亮,將蒲剛旨意轉達。郭亮痛哭流涕,萬分不甘。陸英解勸半晌,郭亮仍堅持要再請他傳訊。陸英只好從命,入城爲他請旨。
這次蒲剛應允了郭亮所求,派人出城約定信號,只等到時依令行事。到了第三日夜裡,東南風忽起,城中派出七百騎兵,開南門突襲趙軍大營。陸英一馬當先,奔往百姓所在。
郭亮見喊殺聲起,早就命人引燃糧草,一時間敵營後方火光沖天,趙軍皆有懼意。待陸英來到後陣,風勢突變,竟將大火都吹到了百姓之中。
數千百姓被捆綁串聯在一起,此時要逃命,卻輕易解脫不得。陸英心焦如焚,奈何烈焰灼人,他也無法靠近。
趙軍本來已有敗象,發覺己方似有天助,紛紛重整精神,將七百漢軍殺得全軍覆沒。陸英撫膺哀嘆,天意如此,徒呼奈何!這一場大火,百姓存活下來的十之一二,遍地焦土,令人窒息。
陸英返回城中,來到毛府,勸說毛秋晴道:“長安城恐怕難以堅守,應當早做打算,不如去河州投奔毛將軍。”
朱琳琳也道:“姐姐,他說的對,孤城無援,破滅不遠。姐姐可去毛將軍那裡,尋機發兵破賊。如此困居死地,真不是明智之舉!”
毛秋晴道:“我父親也曾派人來傳信,要我們兄妹幾人都去河州。可是如今路途斷絕,遍地豺狼,絕非容易之事。”
陸英道:“趙軍都在長安城外圍攻,西方反而空虛,只要能出了重圍,則一路坦途,再不必擔心。請毛小姐趕緊準備,今天傍晚,我們就趁亂脫困。”
毛秋晴思索片刻,斷然道:“好,就依陸兄!我去告知兩位兄長。”
看來毛府之內,凡事都以她爲首,兩位兄長也聽她的。
陸英又對朱琳琳說道:“琳琳,你是隨毛小姐去河州,還是另有打算?”
朱琳琳道:“我還沒有想好,先送秋晴姐去他父親身邊,再考慮何去何從吧。”
陸英道:“嗯,若是在河州待不習慣,可以去彭城投奔朱大將軍。你們父女也許久未見了。”
朱琳琳點頭稱是。又問道:“你呢?不跟我們去河州嗎?”
陸英答道:“我暫時還不走,漢趙交兵不論結果如何,苦的都是關中百姓。我想多留一段時間,儘量爲百姓多做些事情。”
朱琳琳皺眉道:“唉!天下之大,更無一處安寧!你多保重,切不可逞強冒險!”
陸英笑道:“我可是小神仙!誰能拿我怎麼樣?”
朱琳琳踢他一腳,嗔道:“別跟我提什麼神仙妖怪,你也是肉體凡胎,刀槍加身一樣要死!”
陸英道:“放心吧!我命大,不會死的!還要留幾十年的命去陪伴佳人,怎敢就死了!”
朱琳琳佯怒道:“不正經的臭道士!就知道你色膽包天,說!要陪伴哪些佳人?公主?才女?還是誰家大小姐?”
陸英撇嘴道:“除了朱大小姐,誰還瞧得上我這個臭道士呀!什麼公主才女的,我又不稀罕!”
朱琳琳笑道:“可不能這麼說!這府中的大小姐,就對你讚譽有加!陸大真人如今名頭響亮,難保沒有哪家女郎春心萌動,暗生相思。”
陸英無奈道:“毛大小姐女中豪傑,從來都不正眼瞧我,怎麼會……”
朱琳琳道:“會什麼?會看上你?我只說對你讚譽有加,誰說秋晴姐看上你了?你又自作多情!”
陸英嘆息一聲,道:“不要拿你秋晴姐開玩笑了,當心她收拾你!”
朱琳琳道:“秋晴姐對我多好,怎麼捨得收拾我?”
這時毛秋晴快步回來,聽到這話問道:“琳琳,你又胡說什麼?看我舍不捨得!”作勢便要打她腦袋。朱琳琳趕緊笑着跑開。
毛秋晴對陸英道:“陸兄,我已經與兄長商量好,今天下午就出發。只是要如何出城去呢?”
陸英道:“我可以叫開城門,到時候你們衆人扮作我的隨從,一起出城便好。只是人數越少越好……”毛秋晴點頭應允。
酉正時分,陸英帶着毛家人和朱琳琳,來到西城,正要請守將開門。卻見後方馳來大隊騎兵,爲首將領正是李辯。
只聽他大呼道:“奉旨討賊,速開城門!”守門士卒不敢怠慢,急忙開城放李將軍出征。
陸英心中納悶,李辯是禁軍將領,怎麼會此時奉旨出城討敵。若是襲營,當派楊定軍或者蒲宏更加可靠。且此時天還未黑,也算不上偷襲。就這麼大張旗鼓出去,能取得什麼戰果。
李辯率領三四千人衝出城外,後面還有幾十輛大車,拉着大包小包,也不知何物。陸英急忙混在後隊,也隨之出城。
城門守軍大多認識陸大真人,也不阻攔,還以爲是與李辯一起奉旨出征。
待出了城,陸英本想脫離隊伍,領着衆人北渡渭水而走。誰知李辯大軍竟然也折而向北,根本不與趙軍接觸。
原來他也存了逃跑的心思,竟是要拋棄蒲剛,自己保命去了。
陸英隨之來到渭河南岸,見馬車上下來老幼婦孺幾十人,亂糟糟尋找船隻渡河。他繼續東行,避開這些軍士。到下游去尋到一隻廢棄的渡船,讓毛秋晴等女眷先過河,然後男子再渡。
待到過了河,繼續往北,完全看不見李辯大軍之時,才折向西方而行。此次只有毛家三兄妹及數名侍從,然後便是陸英與朱琳琳。一行人徒步緊走。都是年輕人腿腳輕快,徒步一夜也走出近百里。
天明時,衆人皆感疲乏,陸英尋了一處樹林,帶他們入內暫歇。由於還在西趙控制範圍內,也不敢打獵生火,只是吃些乾糧充飢。
白天又走了整整一日,終於遠離了長安城,趙軍活動多不及此,是以陸英才放下心來。晚上,衆人烤了野味吃罷,打算休息一夜再走。
坐在星空下, 篝火殘焰將盡,暖風拂面,樹影搖動。草地上簌簌作響,遠處河流水聲嘩啦。
毛秋晴嘆息道:“聖上困守孤城,大軍在外救援不得,如今城內也衆叛親離,難道漢國真的要完了嗎?”
陸英道:“段衝本不足慮,只是朝廷一開始就應對失當。若三輔之地堅壁清野,不給段衝可乘之機,他恐怕早就逃到河北去了。”
朱琳琳道:“你說得輕鬆!段衝剛開始時,有十餘萬兵馬,漢軍連戰連敗,這才讓他入據阿房,哪有機會堅壁清野?”
陸英笑而不答,毛秋晴思索片刻,說道:“也許錯就錯在,不該把大軍之權都交給蒲恢,既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漢國……”
朱琳琳也點頭道:“是呀,蒲恢不是將兵之才,卻統領大半主力,哪如召還鎮守鄴城的蒲丕,主動放棄河北!或者乾脆收縮防禦,將河東、西域、漢中各地兵馬都調回京師,那麼段衝怎敢如此放肆?”
陸英接言道:“可惜一切都晚了!漢國強盛是因主上雄才大略,漢國衰亂也是因爲主上太過英雄自信。他沒把任何敵人放在眼裡,直到此刻,還想着一統天下,威加四海……”
毛秋晴道:“聖上天縱奇才,二十多年太過順風順水,難免有點聽不得勸誡。即使面對如此境地,他也沒有下過一道詔旨,要求在外統兵大將放棄國土,回師救駕。也許在他心裡,段衝、姚萇之輩根本就不配做他的對手!”
他三人正在感慨議論,這時東面有馬蹄聲漸漸響起。陸英忙踩滅煙火,又用泥沙覆蓋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