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英聽到天真道人說話之聲由遠及近,不禁大喜,忙起身恭候。
轉瞬間檀飛熊和天真道人雙雙來到,陸英見他二人皆平安無事,心中大定。上前道:“檀老伯,道長,您二位神仙人物說走便走,晚輩無論如何也找尋不到。只道二位前輩已離開此地,自去別處快活啦!我從那將軍府中搶來了美酒,本是敬奉二位,無奈只能獨自胡亂飲些,免得糟蹋浪費了這佳釀。”
檀飛熊笑了笑,徑直上前揪了一條雞腿,品嚐罷,點頭讚道:“嗯,不錯,看來小娃娃根骨頗佳,或能傳承老夫炙魚秘法。不錯,哈哈……”
天真道人笑道:“這小子明明更似老道衣鉢傳人,老道士偷酒,小道士搶酒,你說豈不是青出於藍?”
兩位老人家打鬥了大半天,見到美酒烤雞,不免食指大動。陸英見他二人興致俱佳,笑問道:“不知二位前輩比鬥道法,是誰更勝一籌?”
天真道人嘻嘻笑道:“鬥來鬥去也分不出個高下,鬥了幾十年了,甚是無趣。明年貧道不來找這老東西了,無趣得很!”
陸英又笑道:“道長不來中原找檀老伯比試,武道切磋是小事,可惜吃不到天下第一美味的魚炙,豈不遺憾!”
天真道人一拍大腿,罵道:“臭小子,莫拿魚炙饞我,我說不來,便是不來。那檀老饕不是說要你傳承他秘法嗎,到時你去恆山翠屏峰爲我烤來吃。”
陸英搖頭道:“就算檀老伯真教授了晚輩獨門秘技,晚輩去了恆山,也找不到如此鮮美的魚兒,還是不成!”天真道人一聽有理,急得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
檀飛熊輕笑兩聲,言道:“趙天真,你莫非怕了老夫新悟出的得魚掌法,自知不敵,明年乾脆不敢來赴約嗎?”
天真道人怒衝衝駁道:“貧道會怕你?什麼魚掌熊掌的,還不是與貧道含章拳平分秋色!若不是我口渴饞酒,怎會讓你半式?”
陸英聽他二人言語,想是檀飛熊方纔比鬥略佔上風,因而天真道人賭氣稱明年不來。只是這功夫取名當真有趣,檀飛熊得魚掌法,顯然化用了孟子“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之言,或從百丈高崖垂釣所悟。
天真道人含章拳當出自易經坤卦“含章可貞”之爻辭。他同爲道家處士,看來也精研周易,可以從中悟道!
卻聽檀飛熊道:“你那含章拳雖有至柔而順,動以克剛之意,然你道家本以無爲根,以有爲生,有之爲有恃無以生。你卻偏欲含天地而化,合萬物以光,早已違了本心。故而不能化無則難全,輸老夫一招也不足怪!”
陸英默思其言,玄妙深微,確乎有點道理。
天真道人忍不住反脣譏曰:“貧道含章大義,你個腐儒豈能領悟,休要在此大言不慚!依我看來,你那得魚掌法纔是狗屁不通。
“孟子游說諸侯,只爲一官半職,奈何平生潦倒,魚和熊掌啥也沒有。正是吃不到葡萄便說葡萄酸,檀老饕你非魚,安知魚之樂,安知魚之悲!
“魚兒快活戲水,被你釣上來吃掉,哪裡還有什麼歡樂?得魚得魚,卻不知有違萬物生生之道,莊子曰,‘相濡以沫,尚不如相忘於江湖’。我給你改個名字,也別叫得魚掌法,叫‘忘魚掌法’更好。”
陸英聽罷天真道人所言,不禁會心微笑,果然這老前輩口舌從不輸人。
檀飛熊見兩人比鬥拳腳力氣,半日難分上下,如今鬥嘴,也是糾纏不清。索性乾笑兩聲,
不再言語。
天真道人看檀飛熊不答言,也氣呼呼地不做聲。半晌,檀飛熊對陸英道:“小娃娃,你可知這炙烤肉食,如何方能火候最佳?”
陸英笑道:“請老伯賜教!”
檀飛熊“嗯”了一聲,捋須道:“萬物萬法無不相同,譬如讀書寫字,非得全心落在紙上。身體四肢、數萬毛孔與手中竹絹墨毫俱融爲一體,那書簡、絹紙、筆管乃至煙墨都當成你的手指、腿腳、耳目。每讀一列文字,就像你自己走過了山河人物,每書一個墨跡,就像你身體舞蹈出高低輕重。
“炙烤這錦雞,手持木枝,卻要將氣息導引而出,從臟腑至手臂,從手臂至指掌,然後將意念引導至木心木皮,用六識穿透木幹,直入錦雞之體。將它之臟腑看視如你之臟腑,將它之皮肉感覺如你之皮肉。
“你之氣息一絲不斷,在它體內週轉,而後將它之氣息牽引至你體內。如此生生不息,一剎那如週轉三萬六千遍,一週轉如歷經三百六十春。彼時這火每一細焰,每一煙塵皆如你氣息所經之春秋四季,這錦雞每一毛孔每一微粒皆如你四肢百骸所受之風火雷電。
如此烤炙方能精微細膩,博大玄妙。所謂天地同力,內外合一,借造化之功,運自然之氣者。你可明白了?”
陸英聽他明裡論烤魚之道,卻似乎包藏修身養氣,運功導引之法。他天生穎悟,所學既雜,常能觸類旁通。更有禹王洞中悟出過破大手印之道理,當下靜心思考,細細體會。
於是試着依檀飛熊所說,將體內氣息導引至四肢、手足,又欲更進一步,使之破體而出。努力運了數次氣力,卻全然無效。
他也不氣餒,更加潛心忘我,將山樹草石與己身融而爲一,渾然如風拂山崗,日照大江。氣息如絲如縷遍體週轉,從下丹田始出,逆督脈而上,通曆尾閭、夾脊、玉枕三關,再延任脈而下,經上中下三丹田,即泥丸、黃庭、臍內諸穴,如此完成一個小週天。
每一週天都彷彿經歷嚴寒酷暑,飛過萬水千山。忽而又凝緩厚重,如鉅艦逐水波,鯤鵬振北溟。逐漸到了體表肌膚,欲從毛孔之中浸出,如血液瀝漉,精氣氤氳。
檀飛熊見他閉目沉醉,知其已有所得,不免驚詫他悟性之高實在難得。於是,瞅準時機,用掌在他頭頂輕輕一拍。
陸英一個激靈,如遭電擊,四肢百骸無數毛孔盡皆打開,氣息流轉迅暢,終於突破身體所限,來去自如,收發隨心,好不舒爽。經過無數週轉,陸英只覺耳聰目明,身體輕健,好似換了一副軀體般。
陸英起身恭敬施禮,謝過檀老伯所授。天真道人見他領會如此神速,不禁心癢難搔。笑道:“小子,檀老饕的本事沒什麼了不起,要想學得真正精妙道法,還得是我的含章拳。此乃老道六十年修習所悟高深奧義,你要不要學呀?”
陸英道:“前輩道法自是高深莫測,只恐在下笨拙魯鈍,難以領悟!”
檀飛熊亦笑道:“臭道士你休要自賣自誇,小娃娃不稀罕呢,哈哈……”
天真道人上前拉着陸英手臂,將他拖至山下伊水邊,省得檀老饕在旁聒噪。陸英無奈,只得順着他下來。此時天色已晚,水中最後一道殘陽漸漸消逝,唯有伊闕龍門默然相對,倚水相照。
陸英恭聲道:“前輩厚愛,陸英不勝欣喜,能學到前輩妙法,自是莫大幸事。絕無半分不稀罕念頭……”
天真道人一擺手道:“少囉嗦,小子,你去河中掬一捧水,灑在草尖之上。”
陸英愕然不明所以,只得照辦。兩手掬了一捧水,回來灑向身週三尺之內草葉之上。
天真道人又道:“站在原地莫動,運功將草尖水珠震到地上去!”
陸英“啊”的一聲,見天真道人不似開玩笑,心內震撼不已;這得何等神力才能不動身軀,卻將身旁水珠震落。
自己雖然在禹王洞中,以水珠破了大手印,然那時是以手指彈動水滴,且借的正是水滴輕柔無從着力的特性,引動大手印陣自身勁力流轉不息,乃是疲敵之術。
若用以攻擊敵人,恐怕就如冰雹雨點一般,並無太大殺傷,只不過多了陸英一層道門巧勁而已。當時能以柔克剛,不如說是道家與佛教中旁門術法比拼,相剋相沖的結果。
而今縱然以指力彈出,空不着物,想是無能爲力。陸英試着運氣調息,將禹王洞所悟運勁之法,與方纔檀飛熊所授導氣法門思索一遍。緩緩將勁力集於指尖,倏地彈向草葉。這一彈勁風凌厲,料想彈碎一塊石子已然不在話下,不知比往日功夫強了多少倍。
但是距離草尖既遠,又空無一物可依,不見那水滴晃動半分,仍是徒勞無功。陸英擡頭望向天真道人,目中露出不解質詢神色。
卻見天真道人傲然一笑,不言不動,腳下草葉根根倒伏,方圓一丈之內彷彿有一雙巨手壓着草地。
陸英驚詫不已,眼睛瞪地銅鈴也似,原來人力真能及此。天真道人斂去笑容,微一運氣,手腳仍然未動分毫。地上野草竟然直立而起,怒指天穹。
過不須臾,陸英只見草地漸漸染了白霜,盛夏時節,好似初冬景象。天真道人身周草地霜華更濃,直待結了冰凌,他才罷休。也不管陸英已驚掉了下巴,天真道人瀟灑轉身,到河邊躺在堤岸上,看起星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