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韓旭言道:“陸真人,只怕是有什麼誤會!待我們平心靜氣談來可好?”
陸英扯下面巾,問道:“你究竟是何人,怎得知曉我姓陸?”
韓旭答曰:“在下恆山韓旭,草字朝日,並未欺瞞。”
陸英又道:“你師門可是名叫無異門?”
韓旭詫異道:“你怎知無異門三字?就連太子都不曾知曉!”
陸英坐實心中所思,冷哼道:“無異門!你們想幹什麼?難道你一直盯着我?”
韓旭抱拳道:“陸真人何出此言!韓某確實是剛到長安,並未盯着陸真人。至於如何知道你真實身份……自然是太子姚子略告訴我的。”
陸英驚道:“姚子略告訴你的?他早知我不是張安道?爲何還要把戲演下去?”
韓旭伸手相請,言道:“陸真人請坐,容我細細講來。”
言罷一回頭,見自己方纔坐的木椅已經垮在地上,搖頭自嘲道:“陸真人好深的內力!韓某差點抵擋不住。”
陸英道:“韓兄也不差,似乎還在我之上!”
韓旭道:“韓某癡長十餘歲,頂多能與陸真人鬥個平手,豈不慚愧!”
兩人在側邊落座,陸英問道:“韓兄方纔說,姚子略早知我身份。他爲何不揭穿我?”
韓旭道:“太子實實愛重你大才,雖知你從前相助蒲氏,但不過出於道義良心。因而不忍與你交惡,想待你自己講出。”
陸英道:“如此說來,南安公主也知曉嘍。原來就我一個人在演這場戲啊!哈哈,可笑可笑!”
韓旭道:“公主並不知道。太子沒有對她講明。”
陸英奇道:“哦?這是爲何?”
韓旭搖頭道:“他兄妹之事,外人哪知!況且我也纔來長安兩三日,今天受邀去東宮後,太子才說要請陸真人赴宴,還叫我切勿明言,只當不知你是陸華亭便了!”
陸英道:“那韓兄爲何會來長安?真是爲了做官?”
韓旭道:“非也!韓某受師門之命,來此與姚子略結交。至於今後,還需依令行事。”
陸英暗思,無異門怕是想察知秦國究竟能不能佔有關中,進而藉機打入秦國朝廷,學之前元象宗一般取些富貴。
微一思索,又道:“韓兄可知,你師門曾派人去過江東嗎?”
韓旭又搖頭道:“韓某不知。我十餘年一直在恆山修習,這還是首次出山。”
陸英也不管他真不知還是裝不知,換個話頭道:“韓兄內力精強,見識廣博,恐怕在師門中也是一等一的人才了!”
韓旭道:“陸真人言過了!我師門人才濟濟,英傑輩出,韓某實在算不上什麼。”
陸英聽他如此謙遜,忍不住笑道:“韓兄過謙了!爲何在江湖中,從未聽聞過無異門的名頭?如今卻主動入世,派韓兄來這是非之地?”
韓旭躊躇道:“師門之事,本不便對外人多言。但陸真人既然問起,我也不隱瞞。只因我門內主人世代不喜沾染俗事,故多不在天下行走。三年前,新主人繼承尊位,決意改革圖新,纔有了我今日之行。”
陸英點點頭,又道:“韓兄可知道元象宗嗎?”
韓旭答道:“元象宗自是聽聞過,但所知有限。”
陸英微感失望,問道:“韓兄以爲,元象宗與貴師門相比,孰強孰弱?”
韓旭搖頭道:“這個……韓某實在難以判斷。但想來那元象宗縱橫天下十數年,
必也有其過人之處。”
陸英聽他言外之意,似乎覺得無異門更勝一籌。
沉吟半晌,又試着問道:“不知道韓兄在恆山,可曾聽過西域胡僧有些擅長法術之人,能夠平地生蓮,隔空取物?”
韓旭答道:“韓某確實聽過一些傳聞,不過並不知道這些胡僧出自何宗何派……對了,我在恆山時,聽說雲中城突厥部落最近突然來了一位高僧,似乎就有這等法力。”
陸英追問道:“雲中?那不是以前代國的領地嗎?”
韓旭點頭道:“不錯,代國被北漢滅亡之後,蒲剛令匈奴部族分統其地,黃河以西歸朔方劉衛辰統領,黃河以東歸南部大人劉庫仁管轄。”
陸英道:“雲中距此地兩千裡之遙,若是那胡僧去了草原,可如大海撈針一般無處尋找。”
韓旭道:“陸真人要找胡僧作甚?”
陸英道:“也沒什麼,想找他詢問一些事情。”
韓旭道:“可陸真人如何便知,此僧就是你要找的那胡僧?”
陸英笑着搖頭,沒有再言。韓旭見他不願提及,也不多問,又道:“陸真人今後有何打算?北漢蒲登恐怕成不了大氣候,你還要繼續相助於他嗎?”
陸英笑道:“韓兄此言差矣,我從未相助過蒲登,從前我在長安,助的只是百姓。如今姚氏、蒲氏皆非我所願助者,且關中戰亂經年,百姓流離失散,我繼續留在關中也無大用了。”
韓旭道:“陸真人一心爲民,令人欽佩。”
陸英自嘲地搖搖頭,道:“希望貴師門也能始終如韓兄昨日所言,秉承‘生民本無異’的宗旨,相助有道者統一天下。切勿助紂爲虐,殘害百姓……若是不然,陸英雖身單力孤,也必要與你們爲敵!”
韓旭心中一凜,面對這個二十出頭的少年,沒來由生出敬畏之感。抱拳沉聲道:“韓某謹記陸真人所言,此生定以仁愛爲本,絕不助紂爲虐!”
陸英回禮道:“韓兄本來就比我年長,莫要稱呼什麼真人了,叫我名字即可。”
韓旭擠出一絲笑容,說道:“華亭,你年紀輕輕,一身功夫着實了得!不知從何人爲師,定是聞名天下的高人了!”
陸英盯着他眸子答道:“家師姓李,道號玄陽真人。韓兄可曾聽過?”
韓旭恍然大悟道:“原來是玄陽真人高徒,難怪如此高明。韓某雖窮居恆山,多聽師兄弟提及尊師大名。這十數年間,在吳國朝中,輔佐太傅謝和,深得信重,道法修爲都是上上之選。”
陸英冷冷道:“漢吳大戰前,我與家師在江東遇到了刺客。六名刺客盡皆喪命,在屍身之上,發現每人都有文身,有的文個‘無’字,有的文個‘異’字……韓兄可知這是何意?”
韓旭吃驚道:“無異?華亭是說,這刺客是我無異門中人?我師門衆人,並非皆有文身,只有小師妹一支,確實有此喜好。難道,小師妹派人去過江東……
“可她向來癡迷武道,並不關心軍國之事。再說,她手下那些無賴子,不過會些三腳貓功夫,豈能用他們去刺殺玄陽真人?這可說不通!”
陸英看他不似胡說,想來此人並不知曉刺客之事。他口中說的小師妹,爲何要派人去江東行刺,又派些如他所言武藝低微之人,故意打草驚蛇嗎?
陸英想不明白,暫時擱在一旁,言道:“多謝韓兄如實相告。今日天晚,多有打攪,請恕陸英魯莽之罪。”
韓旭道:“不打緊,能結識華亭,韓某不虛此行。”
陸英起身道:“韓兄,在下先告辭了。往後若是能在恆山相見,再向韓兄請教!”
韓旭亦起身道:“華亭請便!若是去了恆山,容韓某盡地主之誼。”
陸英轉身告退,原路返回公主府中。他細思今日韓旭所言所行,直覺此人雖然不苟言笑,但應該是個正直君子,心腸也頗熱絡。
只是有許多話他不願多講,自己也沒好深究。起碼確定了恆山有個無異門,門中一支確實有文身習慣,也就夠了。
第二日,公主早早邀請朱琳琳出城行獵,說是要見識一下她馬上功夫。陸英沒有受邀,也不好厚着臉皮參與,只得與薛勇在城內閒逛。
聽聽市井閒談,瞭解些民間趣聞,倒也不失爲一樁快事。
午間,在一處寺廟之前,遠遠看到一羣人圍觀,中心有一名胡僧,三四十歲年紀,赤着膀子,頭髮蜷曲,鬍鬚茂盛,鬚髮皆爲棕黑色,口中正念念有詞。
陸英掃視一圈,見人叢中還有數名西域胡人,皮膚有黑有白,鬚髮皆異常濃密,有的黃棕,有的褐黑。
他一時也拿不定主意,這胡僧與胡人到底有無關聯,且看他們耍什麼花招。
場中胡僧唸了一陣經,開口道:“衆位善男信女,貧僧來自天竺阿州朵。自幼皈依佛門,修習佛法五十年……練得金剛不壞之身,更有隔空取物,腳下生蓮諸般神通。衆施主,請看……”
此人說話雖流利,但口音極重,陸英走南闖北多年,勉強能聽懂他意思。聽他言學佛五十年,不禁想起神樹法師自稱三百餘歲,暗暗心中好笑。
但看周圍百姓大多懵懂不解,說了半天,估計聽懂的人不多。或者即使聽懂,也只當他空口白舌吹牛,並未真信。
卻見那胡僧從地上撿起一把長刀,鼓腹閉氣,一番比劃之後,用刀鋒在肚皮上來回切磋。衆人驚呼聲中,胡僧肚皮微微發紅,但並未見血,皮肉完好無缺,不免迎來陣陣喝彩。
然後胡僧又拿起狼牙棒,甩開膀子在自己身前身後拍打,看得衆人都爲他捏把汗。
陸英暗笑:“這胡僧倒不像是會妖法,反而似江湖雜耍藝人,不知從何處學來些硬氣功夫,跑到這裡來裝金剛羅漢。”
那人耍了半天,正要收了架勢顯擺幾句。卻聽人羣中一位胡人喝道:“那和尚!你自己拿刀砍自己算什麼本事,有種的讓老子來砍,準保你肚破膛開!”
胡僧怒視着他道:“來來來!你過來砍,你佛爺若是皺一下眉頭,就不是佛門羅漢!”
說話的胡人身高膀大,一頭黃棕色捲髮,擼袖子上前道:“這可是你說的哈!砍死了你老子可不抵命……衆位父老鄉親,大家做個證啊!”
衆人本來多愛看熱鬧,見此時有好戲上演,紛紛起鬨喝彩。
陸英見入場漢子作行商打扮,似乎是從西域遠來的胡商。但如今兵荒馬亂,道路斷絕,實在難以相信這不是那胡僧找的託。
胡商入場撿起地上長刀,吐了兩口唾沫在手,雙手握刀,比劃了兩下。又對那胡僧說道:“和尚,你當真讓我砍?”
胡僧大笑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佛爺說了,砍便是!”
胡商咬牙掄刀,使出全身力氣,猛地斫在胡僧肚子上。衆人眼看胡僧要被一劈兩段,膽小的不禁閉上了眼睛。
陸英笑看着二人做戲,那胡商也是個使刀好手,明明似使盡所有力氣猛砍而出。到了他肚皮前半寸,卻突然開始收力。
分寸拿捏得敲到好處,刀刃落在胡僧皮膚上時,雖發出了篤篤之聲,好似斫在了一截樹樁上,但是徒有聲勢,毫無力道。
陸英暗暗感嘆,如此刀法,收放自如,更難得還有聲有色,也真難爲他們了。
胡僧得意狂笑,嘲諷那胡商道:“你沒吃飯嗎?怎麼就這點力氣?”
胡商假裝憤怒,再次擺開架勢,用比上次更大的幅度砍向他肚皮。只不過皆如第一刀般,毫不奏效,未能傷胡僧半分。
忽然,鋼刀最後落在胡僧身上時,喀喇一聲斷爲兩截,胡商訕訕地丟了手中半截刀,罵罵咧咧退回人羣之中。
圍觀百姓不明內情,齊齊鼓譟歡呼。胡僧得意洋洋,胡商垂首嘆氣,表情動作十分到位。
只有陸英看出,是那胡商借着方纔一陣揮刀,不知使用什麼手法將刀震斷,看那斷口平整,應該早做了手腳。
這時,又有一名皮膚黝黑的胡人叫道:“和尚,光是有一身硬功夫可算不得菩薩羅漢!你不是說還能腳底生蓮,隔空取物嗎?何不當場露一手,讓我們開開眼界。”
陸英轉頭看去,此人發黑而蜷曲,麪皮黑亮,倒像是崑崙奴之類。他身旁站立一名錦袍褐發之人,聽他言語,不快地哼了一聲。
那黑麪胡人立馬閉嘴,恭敬地垂手立在他身後半步。
胡僧看了看他二人,笑道:“這有何難!不知這位施主想看什麼法術?還請上場中來敘話。”
那錦袍褐發之人咳嗽一聲,說道:“家人胡言,大和尚不必當真!”
胡僧道:“我佛慈悲,衆生平等。既然剛纔這位黑施主想看貧僧神通,就請出下題目!”
錦袍褐發男子道:“既如此,我就替他做主了。請和尚露一手隔空取物如何?至於平地生蓮嗎……這大街之上,生出幾朵白蓮花,無水無塘,只怕不幾天就要枯死,非是慈悲心懷!”
胡僧道:“阿彌陀佛!請施主上前兩步……不知您身上有何物事,可否取出供衆人一觀?”
那褐發男子邊往前走邊摸索,只從懷中取出一塊玉佩,微赧道:“我今天出門並未帶什麼好東西,只有這塊玉佩日日貼身保管。說出來有點難爲情,這是與內子的定情之物,一人一塊,內子手中有一塊與此相同。兩塊玉佩正好能嚴絲合縫,還分別刻了我倆的小字……”
說罷小心翼翼藏回懷中,又道:“和尚若是能從我懷中隔空取走這玉佩,那便足以令我等頂禮膜拜了!”
胡僧到:“此事不難!只是施主心愛之物,貧僧若有褻瀆,還請不要見怪!”
褐發男子擺擺手道:“無妨無妨!”
衆人見胡僧光着膀子,只下身着一條土黃色長褲,若說身上能藏物,還真瞞不過這許多眼睛。於是轟然叫好,等着看胡僧如何施爲。
胡僧雙手合十,低頭默誦經文,過了片刻,微微一笑道:“施主看仔細了!”
言罷右手往空中一抓,再翻過手腕時,手中已經抓着一塊玉佩。看顏色形狀與方纔褐發男子懷中之物別無二致。
衆人再次叫好,褐衣男子急忙摸摸懷裡,說道:“我懷中玉佩尚在,和尚你這是從何處取來的?”
說着就上前接過玉佩,端詳起來。
忽然聽他尖叫道:“這是內子那塊!她遠在萬里之外,和尚……你,你真有如此神通?”
衆人見他一臉不可思議,有的驚詫,有的深信,有的只懷疑是兩人串謀。胡僧笑呵呵並無言語。
看着褐衣男子自懷中取出原先的玉佩,將兩塊拼在一處,果然嚴絲合縫毫無缺漏。褐衣男子高高舉起兩塊玉佩,向衆人展示,這才博得滿堂喝彩。
大部分人望向胡僧的眼神都帶上了幾分崇敬。胡僧道:“施主,請你將兩塊玉佩握在手中, 背轉身去。”
褐衣男子不明所以,依言將兩塊玉佩緊緊捧在手中,合起雙掌轉身背對着胡僧。
又見胡僧唸唸有詞,低頭合十默誦經文。衆人疑惑之時,忽聽褐衣男子驚叫一聲,他茫然攤開雙手,轉身問道:
“和尚,我的玉佩爲何感覺被人搶走了,可明明沒有人靠近過我啊!”
衆人張大了嘴也看得如癡如呆,衆目睽睽之下,兩塊玉佩方纔還在他手中,此刻卻去了哪裡。
胡僧微笑着言道:“貧僧略施小技,已將玉佩從施主手中取走。請看!”
說着兩手分開,果然一手之中各有一塊玉佩,正是剛纔褐衣男子所握之物。到此時,衆人哪還有懷疑,各個紅光滿面,躬身禮敬,直如見了活佛一般。
陸英看了半天,也看不出這胡僧到底是妖術還是戲法,反正是有點門道。等到衆人獻上財物禮敬完胡僧,那僧口宣佛號,轉身入寺而去。
地上財物自有寺中沙門收取,他這有道高僧連看也不看一眼。
人羣逐漸散去,那些胡人也分頭走入各街巷。陸英搖搖頭,與薛勇先回公主府,此時琳琳她們狩獵也該回來了。
果然二人剛回府不一刻,公主與朱琳琳興沖沖地馳馬也趕到府中。公主命侍從洗剝乾淨獵物,做一頓全野味筵宴來款待陸英。
三個人飲宴畢,陸英跟朱琳琳商量了一番行程,打算明日即離開公主府,再往別處一遊。
到得夜深,陸英故技重施,又換好夜行衣服,悄悄來到白日胡僧所在佛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