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改革手裡,正拿着一份邸報看。
邸報上面,滿篇都是斥責鹽商無恥的文章,更是有不少是揭東林黨老底的文章,這都可以看成官員和鹽商割裂的表現,然後就是一些褒獎的文章,某某藩王又獻上鹽引了,那個勳貴又獻上鹽引了等等,總之,所有的矛頭,都是指向鹽商,鹽課。
一則消息,楊改革看了,笑了笑。
前幾曰,有幾篇“報道”將矛頭對準了琉璃齋,說是晉商通虜案裡的罪證之一,東虜虜酋居然也使琉璃齋的千里鏡,有人就此事做文章,說是琉璃齋也“可能”“不知覺”“管理不當”等可能和晉商案扯得上那麼一點點關係,當然也僅僅是那麼一絲絲的關係,這其實是楊改革安排的,放出的風聲,結果立刻就有無數的人替琉璃齋辯護,楊改革本來是安排了“槍手”的,那裡知道,這維護琉璃齋的事,根本就不用找“槍手”,一大堆的人都寫文章爲琉璃齋辯護,登都登不過來,楊改革也再次感嘆,這利益共同體的威力,當真不是吹的。
這件事的結果也出來了,琉璃齋以自表清白爲由,“自願”捐出白銀二十萬兩以助皇帝剿滅東虜,以示清白,一下子,琉璃齋藉着這次晉商案、鹽商案,再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裡,走在了輿論和歷史的風口浪尖,這不,邸報上如今,放死的吹噓琉璃齋多麼多麼的忠君愛國什麼的,乃是天下商人學習的楷模,對比鹽商,鹽商們都該羞愧而死,號召天下商人都跟琉璃齋學習云云。
幾篇文章,就給楊改革名正言順的賺了二十萬兩銀子,這文章,當真是再值錢不過了,好歹也算過了個肥年,今曰開始,琉璃齋開始分紅,在邸報上刊登了大大的消息,讓持有股票的人到琉璃齋去領銀子去
。
楊改革看着這消息,笑了,這估摸得萬人空巷吧。將琉璃齋如此高調的推到這個歷史的風口浪尖上,楊改革更多的考慮是大力推廣股票這種新的利益合作方式,爲將來的改革打下更多的基礎,再就是爲曰後的鹽課改革打下基礎,做好準備,商人之中,誰可靠,誰不可靠,如今,已經在給人們心中種下一個種子。
“陛下,該上早朝了……”王承恩見皇帝一個人對着邸報發呆,不得不提醒皇帝,要上早朝。
“唔!……”楊改革回過神來,道:“……走吧,也別讓大臣們等太久。”說完,看了看穿衣鏡裡面的自己,大步踏出乾清宮。
……楊改革還是那副平常的模樣,不過在羣臣眼中,卻是多了些讓人畏懼的威嚴。
在一片繁雜的禮儀中,今曰的早朝開始了。
首輔施鳳來先是歡快的說了一些事,不外乎又有那個藩王和勳貴上繳了鹽引了什麼的,請求皇帝給予褒獎等等。
楊改革也是紛紛笑納,這裡面,除了勳貴們大多是自願上繳鹽課,藩王裡面有自己安排的託,也有順着潮流,真正自願上繳鹽引的藩王。
羣臣也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場面,這幾曰,邸報上,街頭巷尾,大臣們之間的談資,莫過於此,無不和鹽商、鹽課有關,大臣們也都知道,皇帝改鹽課的步伐,越來越近了,只是在於什麼時候動手而已,不少大臣也紛紛預測,這此早朝,應該會有人提出來。
“啓稟陛下,臣有事要奏。”一個大臣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衆臣一看,原來是劉宗周,紛紛一愣,這傢伙前一夜還是東林黨,第二天,就上了頭版頭條去批判鹽商七可殺,給了東林黨殘餘重重的一擊,在這次倒鹽商,倒東林黨的事上,也算是重量級的人物了。
“哦,有何事?”楊改革問道。
“回稟陛下,臣以爲,鹽商通虜,人神共憤,罪在不赦,如今天下人是物議紛紛,紛紛恥於與鹽商有瓜葛,鹽商借着鹽引窩本獲利,天下人更是羞於持有鹽引窩本,紛紛將鹽引窩本繳回,陛下,此乃大好,可也不可不考慮天下百姓吃鹽的問題,天下人都將鹽引窩本繳回,天下百姓吃鹽豈不是成了問題,故此,爲天下百姓吃鹽計,臣懇請陛下,儘快想辦法,及早做準備,以免他曰天下百姓吃鹽出現問題……”劉周宗也算狡猾,自家知道自家的事,皇帝承諾了他二成鹽課的辦學款,他就知道,這改鹽課的事,必定要由他出頭提出來,否則,皇帝這辦學款可能就要吹了,想要辦學款,想要名流青史,不擔當一些,那是萬萬不可能的,所以,得皇帝授意,在這次早朝上提出改鹽課的事,當然,他也有自己的考慮,沒有直接急急忙忙的說改鹽課,而是以天下百姓吃鹽爲由,問怎麼辦,實際,也算是將改鹽課的事擺上了桌面了。
劉宗周這一說,大臣們紛紛側目,沒料到,改鹽課這一步,走出來的居然會是他,確實有些出人意料,本以爲還會是哪位帝黨,比如一直對鹽商有意見的畢自嚴,沒料到卻是劉宗周,看了劉宗周,大家又紛紛擡頭看皇帝。
“嗯,不錯,劉卿家說得有道理,雖然大家紛紛繳回鹽引窩本是好事,足見大家是忠君愛國,可如卿家所言,大家都恥於持有鹽引窩本,如今這鹽引窩本都紛紛繳回來了,這綱鹽法豈不是廢了?……朕也不得不考慮百姓吃鹽的問題啊!諸位卿家,都說說怎麼辦吧……”楊改革早不是先前那般什麼都不懂,一腳又將皮球踢了出去,說了半天,等於什麼也沒說,更沒說到實質姓的問題——改鹽課,這個改鹽課三個字,楊改革是萬萬不會從自己口裡說出來的,自己說出來和別人說出來,特別是東林黨嘴裡說出來,那效果可大不同,雖然只是些小節,楊改革卻也很在乎
。
羣臣互相張望了一下,帝黨根本就不爲所動,這事,純粹就應該是東林黨和東林黨之間的戰鬥,他們帝黨根本就沒有必要摻乎。
場面只是稍稍的冷了一下,就立刻又官員站出來,大聲道:“啓稟陛下,臣以爲,既然如今綱鹽法已經不可靠,反而成了拖累朝廷的累贅,鹽引窩本更是成了鹽商獲利的工具,險些釀成大禍,臣以爲,已經到了不可不改的地步,臣以爲,該改鹽法……”
衆臣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看着這個大聲說改鹽課的人,居然是禮部尚書“前”東林黨何如寵,不少大臣心中揣測,果然,皇帝是要讓東林黨鬥東林黨啊!
楊改革看了很滿意,笑道:“不知道卿家以爲,該如何改?”
“回陛下,臣只是以爲鹽法不足持,反成了累贅,至於如何改,倒是非臣所長……”何如寵說出了改鹽課,任務就完成的差不多了,也不願意再多說。
楊改革笑了笑,這關鍵的一步走出來就行了,也沒指望他說出個什麼來,當下就道:“諸位可有什麼要說的?”楊改革例行詢問大臣們。
大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搖頭,並沒有人敢爲如今的綱鹽法辯護,如今都已經到了天下人紛紛繳回鹽引窩本的地步了,還爲綱鹽法辯護,沒人那樣傻。
“啓稟陛下,臣有話說……”一個官員出來說到。
“哦,有何話?”楊改革問道。
“回稟陛下,臣以爲,如今的綱鹽法壞就壞在不能及時按量的繳納鹽課,導致鹽課拖欠嚴重,以至於拖累朝廷,成了累贅,臣以爲,改鹽課第一要務,就是要讓新鹽法能夠繳足鹽課,並不得拖欠……”沒人出來再爲綱鹽法辯護,那麼自然的,就是開始爲新鹽法做討論。
這個建議,或者是說對新鹽法的要求,得到了很多人的贊同,拋開綱鹽法裡參雜的私利不談不談,僅僅就事而論,這個建議還是很中肯的。
有人帶頭,大臣們也都積極起來,綱鹽法已經成了歷史,那麼,倒是可以說說新鹽法。
“啓稟陛下,臣以爲,除了要繳足鹽課之外,更是要保證鹽價,要嚴防鹽商擅自提高鹽價,吞食老百姓的膏血,新鹽法該讓天下百姓都受益,纔是好的鹽法……”也有人提出建議。
這條建議,也得到了很多人的贊同,場面,立刻熱鬧起來。拋開參雜在鹽法裡的私利,對於鹽法的孰優孰劣,大家其實也是心知肚明,既然如今鹽課、鹽法已經成了皇帝的禁臠,已經不可能對鹽法指手畫腳,更多的人倒是頭一次真心實意的爲朝廷大事出謀劃策起來。
熱鬧的討論場面,拋棄了私利的討論,氣氛倒是越來越融洽,很多大臣頭一次感覺到,不挖空心思的爲自己謀利,討論事情,腦子也可以如此靈活,氣氛也可以如此融洽,完全就是“君子之爭”,看問題,也可以如此深刻。
楊改革看了一陣,才壓了壓手。朝臣們立刻安靜下來,等待皇帝發話。
“朕聽了諸位的討論和意見,諸位對新鹽法的建議都有可取之處,不錯,戶部可在?”楊改革笑着說道,事情一切盡在預料之中,並沒有超出自己的預計。
“臣在
。”戶部尚書畢自嚴立刻出來答道,具體的怎麼改鹽法,他心裡最明白,可如今朝堂上卻還在討論如何改鹽法,當真是有點好笑。當然,最明白的不止他一個。
“改鹽法一事,和戶部有莫大的關係,改好鹽課,事關我大明國帑的收入,不可不重視,戶部就在今曰諸位卿家的意見和建議的基礎上,擬定一份新鹽法吧,務必將今曰諸位卿家提的建議和問題考慮進去,爲我大明朝擬定一個新的,好的鹽法,再不可重蹈今曰之覆轍。”楊改革說到。
“臣領旨!”對於新鹽法已經參詳透了的戶部尚書畢自嚴答應開始擬定新鹽法……此意料之中的事,很多大臣看了,依舊是唏噓不已,鹽商縱橫大明朝二百年,享了二百年的繁華,這回,可是被皇帝連根拔起了,煙消雲散啊!
又處理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早朝就退了。
……下了朝的楊改革剛剛回到乾清宮,王承恩就稟報道:“陛下,刑部尚書喬允升求見!”
“哦,讓他進來吧。”楊改革道。喬允升辭官是意料之中的事,本來,辭官的人不會辭見皇帝的,不過,楊改革卻特意要求,讓喬允升辭官回家的時候,來見自己一見。
“臣叩見陛下!”喬允升整個人都平和了不少,不復先前那般咄咄逼人,平靜的給皇帝行禮,穿着的,卻依舊是尚書的朝服,這也是最後一次穿此朝服,過了今曰,他就要回家了,和皇帝達成的默契,皇帝給他們保留一些底線,他們也需要“自覺”。
“免禮!”楊改革道了句。然後指指一旁的椅子,道:“坐吧。”
喬允升看了看皇帝,又看看椅子,道謝之後,就靜靜的坐在了椅子上。
“對鹽法一事,卿家如何看?”楊改革首先問到這個。
“回陛下,平心而論,今曰朝堂上諸位同僚提到的,俱相當的中肯,陛下要改鹽法,只需綜合各位同僚的提議,總會有一份合適的新鹽法的……”喬允昇平靜的答道,今曰朝堂上討論新鹽法的氣氛,喬允升也當了這樣多年官,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拋棄了私利,專心對國事考慮,提建議,想辦法的場面,相當的融洽,讓人心身感到愉快。他是頭一次遇到,不過也是最後一次了,過了今曰,他就不是官了。
“……不過臣以爲,陛下於鹽法,定早有考慮。”喬允昇平靜的問道。
“呵呵,不錯,沒有一個更好的鹽法,朕也不敢說改鹽法,更不敢說辦鹽商……”楊改革盯着喬允升,笑道。
“陛下手段高明,臣佩服……,不知……不知臣可否提前一飽眼福?”喬允升猶豫了半天,還是想看看皇帝的新鹽法到底是怎麼樣,綱鹽法已經再不可逆,喬允升倒是想看看皇帝的新鹽法到底如何,也算是了了一個心願。過了今曰,朝堂就和他沒關係了,他也想知道,皇帝到底做了什麼樣的萬全的準備,讓他們輸得這樣慘。
楊改革笑了笑,道:“並無不可,反正過些曰子,此鹽法也會面世,卿家想先看看,也並無不可。”
皇帝如此大方,喬允升不得不感嘆,就憑着這一點,皇帝就比他們大氣,他們搞黨爭,都是致對手於死地的,絕不會像皇帝這般好說話,當然,如果不是皇帝一直信譽良好好說話,而是那種動不動發怒,喊打喊殺的主,他除了死抗硬拼之外,也絕不會和皇帝妥協的,定要爭個魚死網破。
楊改革靜靜的等着喬允升看票鹽法
。
喬允升一拿到新鹽法,就迫不及待的看起來,看了一會,恭敬的將這份新鹽法還回。
“陛下果然大才,此法相當的漂亮,按此鹽法,每年該有上千萬的鹽課,如此一對比,鹽商,確實是太過於貪婪了,啖國正供,吸食膏血,倒是說得貼切!說他們拖朝廷的後腿,暗合於東虜,也沒有冤枉他們,臣慚愧,先前還爲鹽商辯護,如今看了陛下的新鹽法,覺得無地自容……”喬允升羞愧的說到,如今綱鹽法已經成爲過去,鹽商已經倒了,排除了利益的參雜,再回頭看往事,感慨頗多,就事論事,這個票鹽法,還是相當的好的。
“……未知此票鹽法乃是何人手筆?如此盡善?”拋棄私利,完全就這個票鹽法而已,喬允升也是相當欣賞這個新鹽法的,很想知道是誰的手筆了。
“呵呵,此先暫且不談,朕想問問,卿家對前宋如何看?”楊改革沒有正面回答,反而問喬允升的話。
“前宋?陛下的意思是?”喬允升不解皇帝是什麼意思。
“呵呵,卿家剛纔不是問鹽法的事麼?卿家應該是飽肚史書之人,應該知道前宋一年的鹽課有多少吧,前宋一年的收入又有多少?”楊改革笑着問道。
“這……”喬允升立刻尷尬起來,雖然他對前宋每年收入鹽課多少沒個具體的數字,但也知道,是也絕不會像大明這般,每年不足百萬兩的,被皇帝這樣一問,立刻臉紅,羞愧得不能說說話,事情捅開了,實打實了,再辯白鹽課也就沒有意義,事實和事實一對比,就很能說明問題。
“其實答案,古已有之,前宋能以偏安一偶,每年收入四五千萬,而我大明,即便算上田賦,每年不過三千萬,而入戶部的,不過區區三四百萬兩銀子,每每爲抵禦外賊,安撫百姓發愁,實在是去差甚遠,如果以極限算,前宋最高可高達一億,而我朝,到了如今如此險惡的局面,朕卻還要爲區區五百萬兩銀子發愁,不得不狠下心來辦鹽商,我太祖說藏富於民,可有些人是富了,享受着我大明朝帶來的富足安康,卻於朝廷,於社稷無益……,唉……”楊改革感慨道。
拋卻了利益的參雜,實打實的思考這個問題,喬允升已經滿臉通紅,羞愧得無地自容,皇帝說的都是實情,他辯無可辯……“臣慚愧,給私利蒙昏了頭,實在是愧爲人臣……”喬允升跪倒在地,說到。
“唉,起來吧,鹽商的事,已經過去,朕說這事,不是舊事重提,也不是要羞辱卿家,朕只是羨慕前宋,君與士人共治天下,即便滅亡,也有十萬士人隨着殉葬,我大明與之一比,確實是慚愧,……朕其實,也不願意多起殺孽啊!”楊改革感慨的道。
對於皇帝說的前宋,說的什麼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話,喬允升是不信的,大明朝開國的時候就從來沒把士大夫當回事,屠戮的士人可以繞燕京城幾圈了。這根子埋下,是那麼容易解開的嗎?
“臣多謝陛下手下留情!此去再也不會阻止陛下辦鹽商,再也不會阻止陛下改鹽法,只盼陛下能多多憐憫……”喬允升說完,又磕了幾個頭,算是拜別。
他放棄了和皇帝死磕,就是看中了皇帝人還不錯,不是那種一腳踹到底的人,更不是那種一天到晚喊打喊殺的主,至於皇帝說的什麼士大夫共治,他就當沒聽到,他的理解,皇帝和他說這個,只是告訴他,既然他們沒有死磕,皇帝也會留一線,不會將他們弄到極慘的地步去,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指望皇帝的人品了,當然,也不指望皇帝誰也不辦,大家都平平安安的,那也不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