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
夜。
松山堡外。
後金汗帳。
汗帳裡,燈光十分的昏暗,從昏暗的燈光裡,可以看到,黃臺吉的臉色,是灰暗的。
昏暗中,范文程麻木的看着黃臺吉,從白曰裡得到這封信開始,黃臺吉就把自己關在汗帳裡,誰也不見。
黃臺吉把自己關在汗帳裡,從接到消息起就一直關到現在,也順帶着把范文程關在了汗帳裡,時不時以狼一般的眼睛盯着范文程,范文程自知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從剛開始的驚恐到後來的驚懼,到如今,已經麻木了。
“……嗯……唔,咳……”黃臺吉終於開口說話,含糊不清的嘴裡,由於發音不準,根本聽不懂說了些什麼。
“……,咳,文程,那信,你看看吧,看過了之後,告訴本汗,本汗該如何做……”黃臺吉淡淡的道,聲音很淡,毫無生機。
“喳……,奴才遵命……”范文程麻木,小聲的說道,腦子裡,已經沒有了先前那種和黃臺吉君臣相稱的膽量和快意,如今又的只有麻木和恐懼。
範文臣拿起桌子上的信件,藉着昏暗的燈光,仔細的閱讀起來,雖然這封信上的內容,他早看到了一些,早已有心裡準備,可翻開這封信,則是更加的震驚,是比黃臺吉給他的壓力更大的恐懼。明朝皇帝已經順利解決了鹽商,和鹽商達成妥協,大明朝內部已經是一片和諧,這個消息的後果就是他們想借助明朝內部內亂,再以外力壓迫,從而使明朝防禦出現破綻,好乘機而行的打算,落空了,明朝皇帝早已預料到他們會來打錦寧,早已做好了佈置,錦寧還有人的城池,也都早早的加強了防禦,不是輕易能打下來的,更恐怖的是,這封信上面說,明朝皇帝順利拿到了鹽商二百年的家財,光是銀錢,就高達三千萬兩以上,其他家財皆不在其內,更可怕的是,明朝皇帝今年已經收到了一半鹽課,這一半鹽課,高達五百萬兩……,這些消息的後果是什麼?那就是明朝皇帝有無數的銀子和他們打仗,如果按照他們大金二十萬人口算,這三千萬銀子換成五十兩一錠的銀錠,即便是用銀子砸,他們每個人的腦袋上,都至少要挨三下……,范文程越看,臉色是越白,臉色是越差,他終於明白黃臺吉爲什麼這樣了。這個消息,可謂是晴天霹靂。
“回主子,奴才看過了。”范文程看完了信,臉色已經比黃臺吉還要灰暗,眼神裡,充滿着驚懼和麻木。
“……唔,憲鬥如何看這個消息,是真是假,如是真,本汗當如何處置,如是假,又該如何處置?”黃臺吉面色灰暗,平緩而僵硬的語氣,在這昏暗的燈光下,聽着格外滲人。
“……三千萬兩銀子……”范文程一開口,就不由自主的將三千萬銀子說了出來,這個天文數字一般的銀子,范文程只覺得口乾舌燥,內心充滿着無力和恐懼,他大金裡,如果有人搶得了幾十個人口,幾百馬匹牲口,那都是要被人稱頌的大英雄,可面對這三千萬銀子,那算什麼?范文程忽然第一次對虜、蠻、夷這些字有了更深層次的瞭解,大明朝以天朝自居,對包括他大金在內的使用這些帶有蔑視意味的字,不是沒理由的,人家有足夠的資本和實力這樣說,這樣叫。
“……唔,那麼說,憲鬥是認爲這三千萬是真的了?……”黃臺吉那坐在昏暗裡,淡淡的問道
。
“……回主子,奴才以爲,這應該是真的,按照明皇一貫的習慣,絕不會無的放矢,如今新鹽法已出,如果老鹽商沒有擺平,新鹽法豈能出世?那些鹽商必定會和明皇鬥個你死我活,故此,奴才覺得,這應該是真的,縱使有些水分,水分也絕不會太大……”范文程艱難的說道,他也極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可他也不得不相信。
“……三千萬兩銀子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明皇每年都可有千萬鹽課銀子入賬,這纔是最可怕的,三千萬兩銀子縱使是座山,堆在那裡也很快會花完,可這流水的細賬,則是年年有,永遠花不完,這纔是最可怕的……”范文程嚥了咽,努力的壓抑着心中沸騰的恐懼,順着這三千萬銀子的話頭說話。
說完,范文程又攤開了和信件一起送來的另外一個東西,幾張疊成小方塊的明朝邸報,這邸報上,已經將千萬鹽課的事,說得很詳細了,包括什麼叫票鹽法,如何實施,誰接手天下製鹽,又如何繳稅等等,通過這個票鹽法,不難判斷這個事的真實情況。
“主子,看這邸報上的內容,翔實得很,怕明皇是真的做到了,縱使沒有三千萬鹽商家財,光是已經到手的五百萬兩銀子,也是筆不小的銀錢了……”范文程嚥了咽,繼續說道。
“……唔,本汗知道了,憲鬥說得有道理,也就是說,這一千萬是真的,這三千萬也是真的,明皇解決了內部問題,也是真的,這個,本汗也不得不承認,明皇果然是厲害,如此棘手的問題,也給他在如此快的時曰內解決了,讓本汗想插手,想借力都做不到,這明皇,端是好生厲害啊!或許,是明皇身邊的那位高人厲害……”黃臺吉坐在昏暗中,聽范文程解釋了半響,說的話,纔開始有一絲生氣,事情雖然對他大金極爲不利,可事實畢竟是事實。
“……”范文程垂手立在那裡,大氣也不敢喘。
“那依憲鬥看,如今該如何辦?”黃臺吉努力的振作起來。沉默了一天的黃臺吉,此時,也開始恢復生機,話語、腔調裡,那個沉着冷靜的黃臺吉似乎又回來了。
“回主子,依奴才看,如今之計,不妨走兩條路……”范文程思索了許久,才應道。黃臺吉沉着的聲音,又讓他安心不少,腦子裡也不似先前那般僵硬和恐懼。
“憲鬥說吧。”黃臺吉道。
“回主子,其一,該當言和,如今明朝勢大,不管是真和還是假和,都該派使者或上書明皇與明皇交涉,如果能打動明皇是最好不過的,退而次之,如能擾亂明朝朝廷內部的視線,給明皇造成麻煩也是好的,或許明皇喜功,如是這般,也是個機會;如與明朝言和,不管是真和還是假和,都該做些讓步,以引誘明皇或者明朝朝廷對此產生分歧,如此,纔對我大金有利……”范文程在黃臺吉平靜而略帶有生機的話語中,又開始開動腦子,爲黃臺吉出謀劃策了。
“哦,真和該當如何?假和又怎麼說?”黃臺吉平靜的問道。【羅嗦一下,後金和明朝的言和政策,實際一直都是存在的,特別是黃臺吉時期,當然,多半是假動作。】
“回主子,真和,就是裂地稱臣,如朝鮮一般,尊明朝爲上朝,卻也是自己管自己的,文武百官,宗廟祭祀等一應俱有;假和,自當是以誘人條件爲誘餌,誘使明朝上當,如能讓明朝內部發生內訌或者爭鬥,那是再好不過,如能聯繫上明朝朝廷內部一些人士爲我大金說項,則更美,如此只要明朝混亂,這關外免不了被牽連,一旦出現漏洞,則可被我大金所乘……”
“有道理,依憲鬥看,如真和,我大金需要做到那一步纔會使得明朝同意?”黃臺吉絲毫沒有因爲范文程說出了和談的話而發怒,而是認真的和范文程議論起來
。
“……這……”范文程爲難了,這個話,可越來越難說了,即便范文程下了決心,可話在當口,還是猶豫了下。
“無妨,憲鬥只管直言,本汗這點肚量還是有的。”黃臺吉道。
“……盛京……”范文程咬咬牙,下了狠心,說了出來。
“……盛京?”黃臺吉以爲自己聽錯了,吃驚的問到,儘管他對言和有些心理準備,可范文程這話,還是讓他吃驚!
“回大汗,是的,盛京,如必要,可以讓出盛京,如果大汗是真和的話,此條件一出,必定能打動明朝很多人,包括明朝皇帝,則真和極可能成功……”范文程咬着牙,艱難的說道。
黃臺吉忽然以野獸般的目光盯着范文程,眼睛在昏暗的燈光裡,忽明忽暗,着實怕人。
范文程堅挺的站在那裡,脖子僵硬着,害怕和堅定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身上,着實怪異。
“此話怎講?”黃臺吉以儘量平靜的口吻,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
“回主子,固然放棄盛京極難,可我大金也就有了更廣闊的生路,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主子可想過,我大金以西是誰?”范文程努力的撐直了身軀,以最大的努力不讓自己因害怕而顫抖。
“林丹汗?”黃臺吉隨口說到。
“回主子,正是,我大金西面乃是林丹汗,乃是蒙古,乃是遊牧諸部族,主子可想過,固然我大金放棄盛京極難,可一旦以此條件議和,則和明朝的過往差不多可以一筆勾銷,沒了明朝步步緊逼,則我大金可以聚集力量,一鼓作氣將林丹汗從草原上剷除乾淨,雖然失了盛京,可如果能把林丹汗的地盤納入我大金,則我大金又死而復生了,可謂是代蒙古而生,明朝固然能緊逼我大金,可大汗,從古至今,又有那個中原王朝徹底解決過北方的遊牧問題?從秦漢,到唐宋,再到明朝,那個不是藉着邊牆和遊牧部落對峙?又可曾真正滅掉過這些遊牧部落?大元被明朝滅掉兩百年了,可如今林丹汗依舊頂着一個草原共主的名聲,手握大元鎮國玉璽,明朝又能把他怎麼樣?如今還要好言相勸着,如我大金能代蒙古而佔據草原,和明朝對峙之勢則成,國祚當可延綿,則可無懼明朝的威逼,即便如今的明皇能以開國之姿進入草原,那又如何?如今明朝還不是退回邊牆麼!……如能集聚些年力量,入鼎中原也不是不可能,大元不就是如此麼?”范文程咬牙堅持着,將自己心中的意思明確的表達出來。
“……呼……”黃臺吉聽了范文程的話,長長的吐了口氣,那野獸一般的眼睛又變了回來,表情也變得平和起來。
“此話不假,……那麼憲鬥認爲,放棄盛京就可以讓明朝放過我大金?就此平息干戈?憲鬥就不怕明朝皇帝翻臉麼?雖然如今明朝皇帝的信譽確實不錯,不過,國家大事,自家姓命豈能全憑他人的信譽?”黃臺吉又問道。
“回主子,退出盛京之後,這海岸裡盛京有好幾百裡地,明朝的勢力已經很難再深入了,即便是明朝全盛時期,盛京也幾乎就到了明朝的極限,再往北,像鐵嶺衛什麼的,那幾乎就是飛地,所謂的鞭長莫及,也就是如此,如退到這裡,即便是明朝皇帝想對我大金動手,怕也要掂量一下……”范文程此時,已經鎮定多了,不似先前那般死扛着不讓自己顫抖。
“有道理,這倒是真的
。”黃臺吉聽了范文程說的話,也點了點頭,當年打鐵嶺,明朝人自己居然都不敢派兵去解圍,而是求林丹汗幫忙解圍,這鐵嶺確實離明朝的中心太遠,明朝即便想救,也相當困難,即便是和明朝翻臉,他要拿回像鐵嶺這些城池,也不難,那漫長的道路,隨處都可以伏擊來救的明軍。
“主子,奴才說句誅心的話,倘若曰後我大金失利,出路當在西方,當以佔據蒙古草原爲退路……”范文程說到這裡,臉上已經出現了潮紅。
“唔,不錯,憲鬥說得有道理,本汗記下了,此事本汗還要斟酌。”黃臺吉經過范文程一番開導,思路變得寬闊起來,視野變得寬闊起來,自己這個謀臣,還是有些本事的,關於自己這個謀臣說的東西,他還要思考,仔細斟酌,雖然覺得說得通,可黃臺吉又覺得,這總有些地方不妥,至於是哪裡,他又一時想不出來,雖這話裡似乎藏了很多隱晦不明的可能,可畢竟,確實大大的擴寬了黃臺吉的思路和視野,黃臺吉對自己這個謀士,更加的看重起來。
“謝主子誇獎!”范文程抹了抹汗,自己的說辭終於打動黃臺吉了,如果自己的說辭沒打動他,最好的結局怕就是被分給那家當下等奴隸去。
“憲鬥無需這般謹慎,本汗先前就說過,在本汗面前,憲鬥稱自己的名或者字就可以了,無需和奴才奴才的,這倒是顯得生分了。”黃臺吉終於擠出了些笑容,“和藹”的和自己的謀士說到。
“奴才謝主子隆恩。”范文程連忙跪下謝恩。
生硬的客套話說過,稍稍的沉默了一陣,黃臺吉又問道:“那以憲鬥看,這假和該當如何辦?”
“回大汗,如是假和,只需步步讓步,最後不答應即可,這誘餌,需得一步步的放才成,剛開始,則只需要承諾稱臣即可,如朝鮮例是最好的,此條件明皇必定不答應,如此,可再稍稍的自降些身份,將言辭說得誠懇些,再將地盤讓出一些,如再不同意,可再將言辭說得更加的微小些,地盤可再讓出一些皆可,如能裝的可憐和誠懇些,想必可以迷惑些明朝的大臣,如果能讓他們幫我大金說項,則此事成了,明朝內部必定是不斷的爭執,必定會內訌,如此,我大金的機會就來了,即便是明朝內部爭論出個什麼,我大金也大可不認賬,於我大金絲毫無損……”范文程說道。
“嗯,有道理,憲鬥接着說,那第二條路是什麼?”黃臺吉聽得直點頭,又問道。
“回大汗,這第二策,就是如今在做的,以不變應萬變,爭取在這松山堡附近聚殲一批明朝的精銳,改變雙方的態勢,使明朝無力再緊逼,我大金可騰出手,加緊收拾林丹汗。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松山堡必定是做足了準備,強攻怕是不行的,損失太大,如此,只能死圍了,文程以爲,即便是松山堡做足了準備,糧草也堅持不了多久,如能圍個一年半載,這松山堡的糧食總會吃完的,故,這明軍,總是會出來的……”范文程分析道。
“……呼……”黃臺吉又吐了口氣。死圍的道理他明白,最終的目的不是松山堡,而是圍殲一批明朝的精銳,使得明朝在關外再無力逼迫他大金,他可以從容對付林丹汗,收編蒙古部落,這個想法很好,可黃臺吉一想到明朝皇帝剛弄到了三千萬兩銀子和無數家財,每年高達一千萬的鹽課,就只能長長的吐口氣,即便是他每年都能把明朝精銳消滅一批,但也架不住明朝皇帝年年訓練精銳啊!只要銀錢足,在明朝還怕招不到人?明朝可是天災延綿,等着吃飯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啊!想到這裡,黃臺吉覺得那剛剛明亮了些的天空,又灰暗起來。
“……呼……,可明皇可不差錢!”黃臺吉道了句,十分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