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來統計過若干次,它用多少個零部件把它攢成的,最後也沒統計清楚,大概幾千個零部件,後來我就買回來以後,就經過修復,現在在廈門鼓浪嶼上展出,一直擱在那兒展出,我當時是設想睡那張牀的。
我因爲古書讀多了嘛,覺得這種牀睡起來一定是其樂無窮,但是擱不進屋裡去。我們的樓房很矮,我們一般樓房的屋裡的高度就是兩米五、兩米六吧,那個柱子就兩米八了,根本就立不起來,當時把它修復完了以後,因爲它是零件,拿回到屋裡的時候,就是想把它支起來,結果第一件事就傻了,柱子就立不起來,後來就放棄了這個想法,我當時想的特別好,就是把牀上擱上一個書架,擺上常讀的書,它不是有架子嗎?上面安上各種射燈,還設想買一個小音響,睡覺時候可以聽聽音樂,想得別提多好了,可是牀到今天也沒睡過一天,非常地漂亮。
它的所有的圍子,所有的細部都是用很小塊的木頭攢插起來的,我們將來會講到,就是它工藝上的特點,就是我們有時候會忽略。外行人認爲一塊大板雕出一個東西最值錢,其實從工藝角度上講,越小攢插出來的東西越結實,價值越高,它把所有的應力全部消除,這是一個工藝,是中國人聰明才智的一個體現。
清代小說家,戲劇家李漁在《閒情偶寄》中說“人生百年,所歷之時,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間所處之地,或堂或廡,或舟或車,總無一定之在,而夜間所處則只有一牀,是牀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較之結髮糟糠,猶分先後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當莫過於此。“
這話寫得非常動感情,他就是說,人生活了一輩子,你反正白天是一半,晚上是一半,那麼你白天的地方說不準你在哪兒,他說你“或堂或廡“,就是你要不然在屋裡,要不然你在走廊裡,白天你“或舟或車“,就是你要不然坐船,那時候沒飛機,要有飛機也寫上了,你不定在哪兒呢,但是晚上,你肯定睡牀上,那麼他說這個牀乃我相共之物,就是比我的老婆說起來還有個先後,它比我老婆來得還早呢,所以“人之待物,其最厚者,當莫過於此。“就是你對它應該重視啊,應該有情感啊,所以我覺得我們今天如果想使自己的生活好一些呢,好好地去置一張牀,牀是我們一生中非常重要的東西,尤其中國的牀代表了我們文化中的精髓。
我們去故宮參觀,你注意看牀了以後你再看看皇帝的寶座,皇帝的寶座不是一個椅子的樣子,是一個牀形,這是爲什麼呢?我們下一講講中國的椅具。
俗話講,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叫站如鬆,坐如鐘,是中國人講究,坐有坐姿。我今天給大家先看一張圖片,這是皇帝的寶座,皇帝的寶座呢,是一個牀形,它爲什麼是一個牀形呢?我們知道中國人待客的中心是睡覺的地方,所以牀就形成了一個傢俱地位最高的一個傢俱。寶座是皇帝坐的,所以它在形制上有別於普通的傢俱,普通的椅子,所以它就做成了一個牀形。我們如果有機會去故宮看,在故宮的每一個皇帝停留的房間,都可以看到寶座,它這個寶座,就是一個牀形,這就是等級制度所造成的。
那麼中國傢俱設計是有原則的,我們這個原則從寶座上就可以充分的體現,它叫尊嚴第一,舒適第二,當它發生碰撞的時候,舒適一定要讓位於尊嚴,這跟西方的很多設計理念是不一樣的,中國過去的設計原則不是以人爲本,是以人文精神爲本,這一點大大的高於西方的設計原則。我們強調的是精神,不是強調一個純物質的東西。以人文精神爲本這句話表明了中國傢俱的一個設計的總體原則,這個總體原則在我們所有的傢俱中都可以體現。
我們抓住了這個原則的時候,再欣賞中國傢俱,再瞭解中國傢俱的時候,就覺得遊刃有餘,就是我們解釋了,我們過去很多坐具,爲什麼非常的不舒服,皇帝的坐具也是非常不舒服,乾隆皇帝坐在椅子上,那感受還不如你們坐在《百家講壇》的沙發上,你可以靠,還可以倚,他什麼都靠不住。椅子非常大,他的寶座非常大,有多大呢?最大的一個寶座,目前存在頤和園,有2.95米長,1.4米的進深,有1.85高,比我還要高,1.4米的進深,是可以躺下一個人。
那麼皇帝坐在這張寶座上,實際上是四邊都不靠,皇帝就如同坐在一個板凳上,對皇帝來說是一個非常痛苦的事,但他強調的是尊嚴。所以他就一定要忍受這個痛苦,這是我們一般人都不知道,大家都覺得皇帝坐那個寶座上,是非常舒服的,他坐在萬人之上,坐那寶殿裡,大家都看他,你不知道他坐那兒,就是坐一個板凳上的感覺。
我們說了,這個寶座,是皇帝的專有座椅,但皇帝只是作爲他行政上面,比如他登基,政務他坐這樣的寶座,他平時坐什麼呢?他平時坐的椅子,跟我們的,我們百姓坐的椅子,區別並不是很大,都是一樣的。
我們首先對我們自己的椅子,應該有一個瞭解,首先了解這個詞彙,“椅”這個詞的本意是倚靠,我們現在寫的這個“椅”字,過去就是一個樹種,有人認爲就是楸木,椅樹就是一個樹,樹名。我們就知道了,凡是帶有靠背的,扶手的,可以倚靠的,這種才能,稱之爲椅,沒有這個靠背的坐具,就不能稱之爲椅,這個椅的本意,就是這麼來的。那我們民間有一種簡單的說法,太師椅,我們對中國傳統的,古典的椅子,一般百姓就說,誰家有一對太師椅,怎麼它叫太師椅呢?我們先說它的初始狀態,是這個樣子,是個圈椅,這個椅子呢,看着用料不多,很簡單,這就是太師椅的初始狀態,它是一個俗稱是圈椅的這樣一個椅子。
史書上記載,宋朝的宰相秦檜,他當時有個職務叫太師,太師是個虛職,品級很高,但是是個虛職,有點像個什麼今天名譽理事,有點像個這樣的虛職,不是一個很有實權,但是聽着很好聽。秦檜有一次坐在這個太師椅就是我們剛纔說的圈椅上面,累了,向後仰着,向後一仰,頭巾就掉了。當時有一個官叫吳淵,這個人有點眼力勁,喜歡拍馬屁,你想想秦檜當時都是宰相,然後把就要這把頭巾給他撿起來以後,馬上就找人,就設計了一個荷葉的託首,就是他在椅背的後面做了一個荷葉狀託,扣在這兒,你頭往後仰的時候,可以躺在託首上休息。
吳淵當時下令一下子就做四十個,這個史書是有記載的,這個椅子的樣子,就叫太師樣,所以太師椅的名稱,就是這麼來的。這段故事誰記載的?不是後人記載的,是當時的人,所以它的出處都比較準確。這個人叫張瑞義,他在《貴耳集》裡有這一段故事的準確的一個記載。所以太師椅從宋代開始,就叫太師椅了。
但是到了清代以後呢,這個太師椅,就發生了很多變化,我們那時候,就不再注重太師椅的初始狀態,就是它是一個圈椅的狀態,後來的人不太注意這些東西了,凡是硬木的,比較貴重的,能顯示人的身份的椅子,就統稱爲太師椅,到了清代以後,椅子的典型狀態就是這樣,這個也俗稱太師椅。到了晚清以後呢,它所有的變化都是在這個基礎上,比如扶手加寬,後背後面有一點過多的變化,這些都是在這個基礎之上的變化,結構上沒有太大的變化。
先講一個故事。東漢有一位名士叫梁鴻,有氣節,有文采,在當地非常有名。他的同鄉有一個女子叫孟光,一心一意想嫁給他。孟光長得不好看,膚色比較黑,但特別有勁兒,史書上記載她能“力舉石臼”,像個舉重運動員。孟光到了30歲還沒嫁出去,她父母就問:“你爲什麼還不嫁啊?”30歲很大了,不要說是在古代,就是在今天,30歲沒嫁出去的人,父母也得問。是不是?她回答說:“我非梁鴻不嫁。”梁鴻一聽這話高興了,心想:還有這樣的女子?那我就娶回來吧。我估計當時就是請媒人牽牽線,搭搭橋,也沒見過真人,就把孟光娶回來了。孟光很高興,就緊着飭,描眉畫眼。但梁鴻一見她這樣,就不高興了,連着七天沒有搭理她。孟光就慌神了,不知道因爲什麼:怎麼娶了我又不理我呢?她就向梁鴻請罪。梁鴻說:“你描眉畫眼不如素面朝天好看,我得要個能過日子的老婆。”我估計他也不敢說你長得不好看,怎麼畫都沒有用。孟光說:“那我就不畫了,咱好好過日子。”於是孟光每天把飯菜弄好了,端到丈夫面前,高高舉起。
這就是“舉案齊眉”的故事,這個成語也變成今天夫妻相敬如賓的一個象徵。這裡的“案”,當時就是一個托盤。今天的托盤就是一個盤子,當時的托盤“案”,帶有四個足,四足是縮進去的。與我們今天所說的書案的“案”,形制上非常接近。這種托盤今天日本還在用,日本很願意沿襲我們的古制。
案和桌在形制上有本質區別。何爲案、何爲桌呢?一般來講,腿的位置決定了它的名稱,而與高矮、大小、功能都無關。腿的位置縮進來一塊爲案,腿的位置頂住四角爲桌。除了形制上的區別,桌與案更重要的區別,是精神層面的區別。這個區別在哪兒呢?在於案的等級比桌高。
比如我們常說拍案驚奇、拍案而起、拍案叫絕,都是比較高等級的情緒;如果我們說拍桌子瞪眼、拍桌子砸板凳,都是低等級的情緒。拍案驚奇是驚訝,拍桌子瞪眼是憤怒,它表達的情緒不一樣,這是它的精神層面。再比如,我過去當編輯的時候,經常挑燈夜戰、伏案疾書,是吧?如果趴在桌子上,恐怕不是睡着了,就是在寫檢查。感覺到了嗎?凡是跟桌子相關的事都偏低,跟案子相關的事都偏高。
中國人把一個承具分得清清楚楚,這是我們的文化高於別人的精髓之處。我們平時不注意,跟“案”相關衍生出來的詞彙非常豐富,比如文案、方案、草案、議案,都跟案有關。因爲我們過去辦公,都使用案,與桌相對來說無關。只有中國有這樣的傢俱,形制上不一樣。那麼西方呢,沒有這個概念,英文中就是一個“table”,沒有桌案的區別。中國人把事情分得特別細緻,比如做菜的方法就分成煎、炒、烹、炸、汆、熬、咕嘟、燉,分得特別清楚,對吧?外國人做菜估計就一個方法,我看就是煎,恐怕連炒都不會。
同樣是案,也有很多形制。首先一種叫做翹頭案,它屬於供案的形式,腿部非常誇張,過去都是在寺院和祠堂裡使用,它表示對神靈、對祖宗的一種敬畏。衙門裡也用供案。這裡的供案翹頭非常高,非常誇張。它具有威嚴感,從心理上暗示你、警告你。今天法院審理刑事案件時,法官坐的椅子靠背都非常高,就是起到一種威懾作用。如果法官搬一個小板凳坐那兒,估計犯人心裡就該想怎麼逃脫法律的制裁了。用傢俱作爲文化符號傳遞給你,這是案子重要的本意。那麼,衍生出來的詞彙就是“案件”,原義指案子上的文件。“審案子”,原義指在案子面前審理事情,最後簡稱爲審案子。沒有人說“審桌子”,審桌子就是要拍這桌子了。
對於文人而言,他設計出一種適合自己用的書案,非常溫和,它也有翹頭,但把誇張的氣氛都去掉了,翹頭很小。這個小翹頭幹嘛用呢?我們知道,中國有一種特殊的書畫形式叫手卷,捲起來是一個軸。比如《江山萬里圖》、《清明上河圖》,看的時候要橫向打開。過去看手卷有講究,你不能趴在地上看,也不能擱在方桌上看,就得在這種翹頭案上看。爲什麼呢?如果在桌子上看,手卷打開時,它的軸很容易滾到桌邊,你一把沒抓住,它咣噹就掉下去了,很可能就把畫撕了。但你在翹頭案上看,軸走到案子兩頭,就停住了,不會掉下去。從這一點就能看出,古人的生活非常講究,看畫時都要設計一個小小的機關。翹頭的部分既可以產生視覺上的變化,又有實際的功能。
我當年碰到過一個特別好的紅木翹頭書案,它的翹頭極爲特殊。一般的翹頭,都是在案子的平面上單做翹頭,那個案子的翹頭是一木連做,就是用一塊木頭整挖出來。案面是癭木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它,漂亮至極,古人稱爲“滿架葡萄”,是一種文學形容。癭木是一種極爲特殊的木材,後面在講傢俱用材中,會專門講到。我當時非常喜歡,就跟人家磨。那人是想賣了條案,拿錢買電視。我跟他磨合了半天,最後都出門了,那人還說你能不能再加五十,一會兒吃西餐什麼的,說明他很注重這種小錢。我想他今天一定很後悔,當年拿了一個上輩子留下來的紅木大條案換了個電視,擱今天我估計能換一個快倒閉的電視廠。
還有一種跟翹頭案几乎一樣的案子,叫平頭案。把翹頭去掉就是平頭案。
還有一種叫卷書案。卷書案出現得非常晚,它兩端的趨勢是往下走。這種卷書形的案,過去炕上使用得比較多。
炕上的案子稱爲“炕案”,比較矮。因爲在炕上,不必擔心東西掉下來摔壞,就不需要再去擋着了。卷書案到晚清以後,非常受歡迎。尤其江浙一帶,卷書案非常盛行,而且尺寸比較大,外形比較圓潤,可能跟南方人喜歡柔軟有關。北方卻並不多。
我們知道,案子一般是家庭裡體型最大的傢俱,它比較長,所以在搬動中會有問題,你經常搬動會感到特別不方便。過去的案子,估計都上不去今天的樓房,樓梯那兒就拐不過彎兒來。古人也考慮到了這些,設計出一種很新式的案子,叫“架几案”。
所謂架几案,就是兩個幾座上面架一塊板。我們剛纔說了,案是腿要縮進去,但現在大量的架几案是幾座頂住兩頭擺。案子腿部縮回來,相應的,案面兩端就要伸出去一塊,行話叫“擔出去”,意思是像挑擔子一樣伸出去一塊。我們過去通過單純的語言來傳達信息時,人家就會跟我說:那兒有一個案子,擔出去的部分比較長。我就知道具體位置了。
架几案的尺寸相對來說都比較大,因爲它是三件一組,便於搬動,當時也非常流行。早年我在鄉下見到很多架几案,但是真正使用優良木材,比如紫檀、黃花梨、紅木的,相對來說非常少,尤其紫檀。大號的紫檀架几案基本都在故宮,就沒出過宮。我碰到過非常大的紅木架几案,將近四米,原來是北方製作,後來被南方人買到上海。但它在上海沒有市場,因爲買回去要往家裡放,誰都嫌這傢俱尺寸過大,沒有地方擱。買的商人本來認爲這個架几案很值錢,可是買到上海以後誰都不要,他擱了兩三年都賣不出去。我當時看到就特高興,因爲我想用它來做展覽。所以當我表示出興趣的時候,他覺得我是一個買主,就很便宜地賣給我了。這件紅木架几案至今還在觀復博物館紅木廳展覽着,尺寸很大,也非常高。
案的基本形制,就是翹頭、平頭、卷書、架幾這四種。我早年尋找案子的時候,城裡很少見,農村多,越偏遠的地方越多。因爲過去鄉下住的房子相對比較寬敞,放得下。而城裡的房子,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大部分比較窄,因爲人口增長速度太快,大部分家庭都把這佔地兒的傢俱淘汰到農村了。
有一年,一個朋友找我,那時我還年輕,他比我大,管我叫小馬。他說北京門頭溝那邊發現了一件黃花梨大條案,要帶我去看。當時他叫了一輛出租車。要知道,那時北京沒有隨街就能打的出租車,要專門到出租車站去叫車。他就叫了一輛出租車到了我家。我很奇怪,覺得他那麼奢侈,還打的!那時打的是很少的事,我以前都不記得自己打過。但他說:“沒事,這大案子買了,什麼便宜都有了。”我家當時住在東四十二條,我們從那兒開車奔了門頭溝。快到的時候,越走路越窄,兩邊都是山,我多少有點兒害怕,因爲沒去過這些地方。我就老跟那人說:“今天沒帶錢,就是先看看。”最後終於找到那家了。
一進屋,老太太正包餃子呢,按住我,非讓吃餃子。我哪兒有心情吃餃子呀,就想看那案子。老太太還說不着急,吃完餃子再說。可那餃子剛擀皮,我什麼時候才能吃上啊!我執意要先看案子,就拉着老太太上人家後屋去了,一看,好!一個柴木的大案子,特柴,根本不是黃花梨!我一下就跟泄了氣的皮球似的,覺得白跑了。於是我們一路無話,開着車就回來了。
路過東四路口,我朋友就喊:“停車停車!”車停了,他下去說:“小馬,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我還沒反應過來呢,他就走了。車拐過彎兒來,就是東四五條。五條就是出租汽車站,車停了,我得結車錢去。最後我結了200多塊錢,那時我每個月才掙不到100塊錢。我當時臉都紅了,心裡恨死這件事了。所以這案子沒記住,事情記住了。所以說,人不能辦事盲目,盲目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在福建莆田的一個祠堂裡,曾經看過一張非常大的黃花梨案子。福建人的宗祠觀念特別重,所以每個村裡都有宗祠。那張案子非常巨大,長4.2米,案面是一塊獨板,俗稱“一塊玉”,就是說整塊板跟玉似的,漂亮至極。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案子。這張案子幾百年來都在這個宗祠裡,受無數人的禮拜。可惜最後還是被拿出來賣,整個村裡的人都在場院上坐着,買的人點好錢,全體村民一人分一份。以我當時的能力,沒有辦法買下這張大案。這案子現在在美國丹佛博物館展覽。我去丹佛博物館講課時,又看到這張案子,非常震撼。
這張黃花梨大案經過幾百年的歷史,在村子裡起到一種凝聚力的作用。但村裡人爲了分筆錢,把幾百年的案子賣掉了,最後輾轉到美國,被人家珍而重之地供起來了。以後有機會去丹佛的人,一定要去看看這張“天下第一案”。
由於案子的陳設功能越來越大,它的實用功能就相對降低;相反,桌子的實用功能越來越大,陳設功能越來越低。所以,桌案從功能上有了區分,這是在使用中發生的區分,並不是一開始就這麼設計的。比如過去的人家,一進屋就放着一張大條案,靠着主牆,上面擺兩隻撣瓶。我小時候,去我的外曾祖母家,她在北京有一個大院。我那時候很小,覺得這張案子非常高,根本看不見案子上面的大撣瓶。這就是我對案子的第一印象,那時是20世紀60年代,後來這案子上哪兒了,我就不清楚了。
桌子在越來越接近實用的時候,就跟案發生了分野。桌,最早寫成卓越的“卓”,它是高起來的意思。比如卓然而立、卓爾不羣。就是超出別人,高高地立在那兒。“卓”字後來才把底下“十”字變成了“木”字,寫成了現在的“桌”字。
桌與案從功能上講,差距不是很大。比如我們有條桌就有條案,有畫桌就有畫案,有書桌就有書案,有炕桌就有炕案。但有飯桌,就沒有飯案。因爲吃飯這件事雖然在生活中非常重要,但從精神層面上講並不重要。過去古人從文化上還比較鄙視吃。他覺得天天去談吃,層次太低了,得談點兒文化,談點兒梅花、竹子,才比較雅。所以,吃飯比較低,我們就在桌子上完成。
古人吃飯的桌子大多是方桌,爲什麼呢?這跟我們吃飯的制度有關。我們早年是分餐制的民族,一人一份。爲什麼有舉案齊眉這件事呢?因爲當時是分餐,我舉一份給你,我這兒還有一份。如果當時梁鴻和孟光是共餐,就也犯不着我舉着你吃,然後你舉着我吃了,對不對?我們的分餐制度逐漸演化成共餐制了。採用方桌吃飯的時候,我們就是共餐制。這一點從我們的筷子上就可以看出來。早期凡是筷子長的家庭,都是富有家庭;筷子短的,都是相對貧困的家庭。
中國人的筷子有特別長的,是爲了菜多的時候,能夾着遠處的菜。今天餐廳有轉盤,什麼菜都能轉到你跟前,過去沒那事兒,你得去夾,所以筷子一定要長。日本的筷子短而尖。因爲日本是分餐制,筷子不需要很長。它爲什麼是尖的呢?是因爲日本民族吃生的東西,比如生魚片,非常滑,夾的時候必須扎一下,才夾得起來。我們則不同,過去中國人吃飯很講究,絕對不許扎。我小時候,記得姥爺就教育我說:“夾起來就吃,夾不起來就不吃,不許扎。”後來我大一點兒,人家告訴我說:“筷子扎饅頭,是給死人吃的。”按照更嚴格的禮儀,過去在桌上吃飯,筷子絕對不許伸過中軸線,那邊的菜再好吃,你也不許伸筷子過去夾,頂多是人家給你端過來,你才能夾一筷子。這就是中國飲食的傳統習慣,所以中國人從小練就了一雙靈巧的手,順便把腦子也給練靈巧了。我們再看韓國的筷子,是金屬的,因爲韓國老燒烤,趕上咱這種筷子早就燒壞了,所以必須使用金屬。從小小的筷子身上,我們就能看出民族文化的很多特徵。
隨後亮格櫃出現了。“亮”是通透、透亮的意思。所謂亮格櫃,肯定上面有一部分通透,就叫“亮格”。這種櫃子還有一個很通俗的叫法,“萬曆櫃”。萬曆櫃是明朝萬曆年間非常流行的一種櫃樣,因此而得名。正像“景泰藍”是在明朝景泰年間開始受到重視,因此而得名一樣,我以後會專門講到它。
中國的第二次收藏熱就在晚明。晚明期間的收藏熱,導致萬曆櫃的出現,上面這一層通透的地方,是專門爲了陳列古董而設。宋代的古董陳設,一般不是擱在榻上,就是擱在案上,它是平面的一種欣賞。到了晚明時期,古董擱到萬曆櫃的亮格里,有空間感了。但是請注意,它還是陳設在一個平面上。一般萬曆櫃的高度,會比人的視線稍微高一點兒,眼睛稍微往上一擡,就能看見它的亮格了。
我曾見過一對很高大的黃花梨萬曆櫃。20世紀90年代初,一個行家給我打電話,說有一對大號萬曆櫃,問我願不願意去廣州看。於是我專程去了廣州,因爲我還比較信這個行家。行家說櫃子有3.2米高,那就非常高了,像我這樣高的人,伸起手來是2.2米,根本夠不着它的亮格。所以我第一反應就是,如何往上放東西?這樣的東西不應該存在呀,歷史上也沒見過這麼大的萬曆櫃。
結果,我去倉庫一看,確實是一對巨大的萬曆櫃。我就詢問來源,他們推測了半天,說這對大櫃是蘇北地區的,有可能是一個廟裡的傢俱,但這個廟在解放前就被拆掉了。廟裡是有巨型櫃子的可能。我在很多寺院裡看到過巨型傢俱,包括邊長超過2米的超大方桌,但在老百姓家裡是不可能看到的。這對巨大的萬曆櫃,20世紀50年代就被拆散賣掉了。當時第一個櫃子在蘇北買到,第二個櫃子在山西買到,當兩個櫃子湊到一起時,天衣無縫,確實是一對。可惜的是,當時我買不起。最後這對大櫃被賣到了美國。
到了清朝康乾盛世,尤其是乾隆時期,全國的收藏熱再度興起。這時,多寶格就出現了,它已經不是隻有一個層面的櫃子了。我們從雍正《十二美人圖》上面,可以看見當時多寶格的形象。我們推測多寶格是雍正年間發明的,就是當第三次收藏熱達到高峰的時候。多寶格專門用來陳設古董,是專屬傢俱。
我在上世紀80年代喜歡古董的時候,經常跑琉璃廠。當時文物商店的收購部就在琉璃廠,那裡有一對雍正年間的雞翅木多寶格,我每次去都觀看很長時間,非常喜歡。當時收購部的人說這對櫃子不可以賣,於是就一直擱在那兒。十幾年中,每次路過時我都進去看看,心裡就覺得高興。後來1995年翰海拍賣時,這對櫃子被拿出來拍賣了。當時社會缺乏對多寶格的認識,所以我以非常低的價格買回來了,現在還在觀復博物館裡展出。
一般情況下,多寶格都是對稱的設計,左邊有一個空間,右邊也有一個同樣的空間,並不一順邊。這是多寶格的一個特徵。對稱是中國古典傢俱的基本原則。多寶格一般都是成對出現,儘管我們看到過很多單隻的,但那都是歷史上就被拆散了。
多寶格的出現,表明社會富足時期的到來。今天就是這樣。現在很多人家庭面積改善了,就跑到傢俱市場買一個古董櫃子,不管是真,還是假,反正擱幾件古董上去,就很高興。這是社會富足的一個標誌。
古董的陳設,由早期的案、榻之上的陳設,到萬曆櫃裡的平面陳設,再到多寶格的多層次陳設,這是陳設性傢俱的一個變化,這一點非常重要。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傢俱設計意圖的走向。
剛纔說的都是陳設性的傢俱,還有一種完全儲物的傢俱。第一種是明代最經典的櫃子,俗稱“麪條櫃”。樣子是上窄下寬,呈“a”字型,所以英文裡叫“a型櫃”。南方人說得更通俗,叫“大小頭”,顯然是底下大,上面小,很形象。麪條櫃的設計非常科學。它利用了物理的重心偏裡的原理,把麪條櫃的門打開以後,不用關。因爲重心偏裡,櫃門在沒有任何動力的情況下,會很緩慢地自動關上,很神奇。我曾經給一個美國人演示這個櫃子,我打開櫃門,一鬆手,它自動就關上了。美國人很驚訝地說:“我兒子終於有治了!我兒子從來不知道關門。”
麪條櫃除了自動關門的優點外,還有非常好的視覺穩定感。因爲它下寬上窄,當你離它很近的時候,更有穩定的感覺。一般人很少注意,當我們走近上下垂直的櫃子時,由於視差的變化,櫃子會變成上寬下窄。而當你走近麪條櫃時,它就變成直的了,這是一種利用人的視差、利用人的內心很細緻的感受,設計出來的一種經典的櫃子。由於麪條櫃的設計理念與衆不同,所以它是中國古代傢俱中最貴的櫃子,是西方人最爲追逐的櫃子,而我們自己往往會忽視。
麪條櫃進入清朝以後,數量就逐漸減少。民國到現在,幾乎沒有人再生產這種櫃子。很多人就奇怪,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爲什麼這麼優良的櫃子,反而不用了?這與我們國家人口增殖有很大關係。明末時,中國大概有不到1億人。這種統計在學術上有各種爭論,但一般都認爲到明末,中國人口在9000多萬到1億人左右。到了乾隆朝,人口翻了兩番,是4億人。最重要的原因是晚明引進了番薯和玉米,這兩大植物救了很多中國人的命。中國過去五穀雜糧都比較低產,一畝打200斤就算很多了。這兩種植物的引進,是人口急劇增殖的一個基礎原因。當然還有政治原因,就是康乾盛世的整體社會因素。
人口翻了兩番,但房屋面積沒有相應擴大。人均居住面積在下降,要求傢俱的擺放更緊湊。麪條櫃的擺放,必須是左一個、右一個,必須拉開,它不能靠在一起擺。因爲當它靠在一起時,兩個櫃子之間就會形成一個大的倒三角,視覺上不舒服。對於清朝人來說,這種櫃子不再適合日益縮小的居住面積。
我們到解放那年,還是4億多人,當時的口號是:四萬萬五千萬同胞團結起來,就是4.5億人。我們從解放到現在,不到六十年的時間,人口增長得非常快,大概增加了兩倍,現在有13億多人。這個數字在歷史上從來沒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