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質無由見,寒衾不可親。
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
——白居易《冬至夜懷湘靈》
轉眼間,又是一個凜冽的冬天。在季節的悽風冷雨裡,縈繞在他身畔的,依舊是一個個**着的無眠的夜,和那些無法驅散的惆悵與憂傷。
夢裡,她梳洗一新,乘着一葉扁舟從月光灑遍的方向逶邐而來,在他沒有任何防備的時候,那些已經在心底埋藏了很久的情感,就這樣被風花雪月的流光驀然驚醒。
很多事情,在沒有發生前,便註定了開始,也註定了結局。回首間,時光已醒,而流年未醒,當他剝開塵封已久的心事之際,便註定了,今生,他會爲她守候成一種不變的姿勢,在水的影子裡盈盈而立,直至老去。
折一束月光爲鏡,爲自己雕琢一個精緻的表情,他悵立窗下,靜數花開花落,所有的故事,都在剎那間於眼底淪陷爲一個無語的傳說。暮色黯然,心隨之在搖曳的風中反覆地沉澱、清醒、迷離。復甦的記憶,融化在她脣齒間的溫柔裡,卻在他目光可及的視線中,忽地變成了一種無法言述的感動,只是,什麼時候他才能擁着她的一襲清芬歡喜到老?時間無情地衝洗掉舊日的對白,眼前餘下的只是燃成灰燼的色彩,一次次地,墜入他的凡塵,勾起他刻骨的相思,卻想不起她往昔有着怎樣的明媚。其實,那些從生死與共的誓言裡跳脫出的顏色從未發生過改變,只是他此刻的心動了,爲她而動,所以心事也跟着迷離的目光變得模糊。
許多故事註定沒有結局,許多無奈最終無法擺脫。千年一瞬,非得寂寞如此,才解風情,他又何必破浪而至,抵達她如花的心海?曾以爲,這一生,不會爲誰而心動;曾以爲,情和愛被埋葬在一個無人可及的角落,已經很久很久,可是,在這無眠的夜裡,他站在清冷的月色下,卻再次無可救藥地將她想起,任夢在冷風中流浪,任心隨風飄蕩,任眼角的皺紋泛成了淚,迷失在她的深情如許裡。
或許,他早就看到了故事結尾的畫面,可還是幻想着自己有將它改變的能力。到底是自己不願意承認她的心早已離開了他的世界,還是自己不願意去接受那殘酷的現實?她不在,他卻心甘情願地把自己困在了那個有她的回憶裡,繼續欺騙着自己,爲難着自己,而這一切都源於滿腔深摯的愛。
或許,他還在期待着什麼,可就連自己也不明白到底還有什麼好期待的。是期待她的出現,還是期待她的那句:其實我不曾忘記過你?他一遍一遍地編織着她再次出現的各種情景,雖然心裡比誰都清楚,它們不可能會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變成現實,可還是不停地幻想着,編織着。
或許,他早就該讓自己忘掉那些早已變質的記憶和她的身影,可每當下定決心做好一切準備,打算忘記的時候,心裡總有個聲音在輕輕地問着自己:你真的捨得嗎?他想,終究還是捨不得吧?是捨不得讓自己漸漸遺忘的那些曾經和她一起擁有的回憶,還是捨不得徹底忘記她?
雖然每次想起她來,心裡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疼痛;雖然隨着時光的流逝,想念的思緒一天比一天濃烈,心中的那份痛亦跟着變得更加深刻,可他依然勇敢地堅持着那份不變的信念。或許,只有等到死去的那一天,自己才能真正得到解脫!他深深淺淺地嘆。可,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明天,抑或後天?還是明年,抑或後年?又或者,他會一直帶着這種痛,直到自己老死的那一天才能真正瞭解那種解脫的感覺?
湘靈已經三十歲了。從留在符離的從弟從妹寄來的信箋裡,他知道她仍然沒有嫁人。難道,她還在等他?難道,她真要把那曾經許下的非他莫嫁的諾言堅守到底?三十歲,對一個女人究竟意味着什麼?她早已青春不再,早已爲他蹉跎過大好年華,以後的以後,縱使有男人願意娶她,人老珠黃的她又如何能將曾經唾手可得的幸福牢牢握於手中?
是自己負了湘靈。是的,如果不是他,才貌雙全的她又如何會等到三十歲了還未曾把自己嫁出去?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報答湘靈對自己的這份癡情?母親是鐵了心不許他把湘靈娶進門來的,跟她私奔又被湘靈嚴詞拒絕,難道真要將她接回府裡做他的婢妾嗎?
不!他絕不能委屈自己心愛的女人做他的婢妾!在他心裡,湘靈是他嫡妻的不二人選,又如何能委屈她爲奴爲婢?可,除此之外,他還能有什麼辦法讓母親接受湘靈的存在?
對他而言,她始終是一個在他心中等待和憧憬了許久的夢幻,當她走近他眼前,塵封了許久的苦悶便開始消散,思念亦開始潮漲潮涌;對她而言,他一直是一個在她夢中期待了許久的漫長而又遙遠的真實,當他出現在她面前,她的柔情便會迅速瀰漫,愛憐亦瞬間充塞心間。
只是他不知道,那遙遠的方向,是否也有一顆和他相同的心在傾聽夜的低語,在細數風的呢喃,在低吟淺唱心事的樂曲?是否也有着淡淡的孤獨,淡淡的思念,淡淡的失落,總是願意隨同他的嘆息一起劃落進夜的眼眸中?
心底泛起淡淡的波瀾,那被淺藏的心事,都舒展在夜風的輕撫中。此時此刻,他只想緊握一束月光,把它寫成一首瑰麗的詩,卻找不到任何入口和方向。於是,只能任痛楚的感覺深入骨髓,無能爲力地讓幻想做着一次輕紗曼舞的飛翔,爲她,爲他最愛的女人,在窗前寫下一首風情無限的小詩:
豔質無由見,寒衾不可親。
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
——白居易《冬至夜懷湘靈》
“豔質無由見,寒衾不可親。”窗外,雪花片片凋零,落地即融。枕着她無雙的容顏,感覺到她的真實,卻無法相逢,只餘孤寂的心在寒衾下暗自潸然。
張開雙手,怎麼也無法攫取曾經,而明朝已是熟悉的陌路,所以只能把她的名字,一筆一畫,珍而重之地寫在心上,烙在雪上,然後,牽着月光,憑窗想象一場爛漫的花事,任一聲寂寞的嘆息在風輕雲淡後,換得對她永恆的祝福與永不止息的思念。
想着她的音容笑貌,淚水止不住順着面頰緩緩流下。驀然回首,終於知道,當一個人獲取到一種快樂的同時,也便註定了需要以一種疼痛去償還。所以,只希望這一生剩餘下的所有時間都是他的一劑麻醉藥,讓他從此不再留戀往世,也不再期待來生,讓他可以徹底忘記她給的幸福,還有她給的快樂。
“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所謂三生三世的情約,不過是在爲自己無法排遣的悲傷找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罷了。轉身過後,一切的一切都已是曾經,即便難以割捨,又怎能把明天的希望寄託在看不到的虛無縹緲的來世?這一生,早已看倦了桃李芬芳的假象,所以一心只想與她相伴同行,哪怕前方的終點是遙遠的天涯海角,哪怕每一天的旅程都只有風餐露宿,他也心甘情願。羈旅固然勞苦,只要還有她在,電光石火、驟雨霹靂均可止於他心,而她的拈花一笑便是他的朗朗晴川。
她不在的日子,心早已荒蕪在貧瘠的風沙中,更在滾滾紅塵裡沾染了一身拂拭不去的塵埃,矇住了本已迷惑的雙眼,令他無法看清遠方的道路,也無法看透自己的心。在這孤寂的世界裡,他究竟在尋覓些什麼,又在等待着什麼?什麼是他期望的擁有,什麼又是他乞討的結果?他不知道,更無從洞悉。
長夜漫漫,隔着千里的遙遠,他和她都做了獨眠於孤寂中的人。暗夜裡,他張開雙手,試圖抓住歲月裡即將流逝而去的分分秒秒,幻想擁抱住夢境之外的她,茫然間,才發現居然連一粒沙塵都沒被抓進手心。失去湘靈的日子裡,他孤獨地活在這無情的世界裡,沒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也沒人在意他眼眸深處隱藏的寂寞。他只能落寞地走過繁華的街頭,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只餘下一個孤獨的背影給同樣孤獨的黃昏追憶,卻不曾讓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爲他傷一次心,或流一滴淚。
冬天接納着他憂鬱的靈魂,任他在冰天雪地裡行走,心卻依舊火一般的溫熱。無人擡頭對他張望,他也未曾在意那些陌生的目光。心底唯一在意的只有湘靈,那個遠在符離,和他一樣擁着寒衾、沐着冰涼的獨眠人。湘靈,輕輕念着她的名字,他心如皓月,情若瓊瑤。無論未來會怎麼樣,心有所屬纔是他活下去最大的動力,只願此番夢中的邂逅不再是曾經,就算是,爲她赴湯蹈火,亦依舊是他永遠不變的承諾,和執着的追求。
Tips:
在長安做了校書郎後,白居易對湘靈的思念與日俱增,但因母親陳氏表現出的決絕態度,導致他想和湘靈結合的願望幾近無望。爲排遣心中積壓的鬱悶,他與摯友兼同僚的元稹時常出沒於花街柳巷尋找刺激,通過燈紅酒綠的生活進一步麻醉自己,剋制對湘靈的感情,但仍是無法將湘靈的身影從腦海中剔去。這段時間,他寫了大量懷念湘靈的詩,其中就包括這首《冬至夜懷湘靈》,但具體寫作年份仍然待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