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人授衣晚,十月始聞砧。
一夕高樓月,萬里故園心。
——白居易《江樓聞砧》
深沉的暮色在漸漸遠去的鳥啼聲中緩緩灑落在寂寞的窗臺,傍晚時分的景色美得恰到好處,擡眼之間,微弱的日光遮住遠眺的視線,由不得感嘆一聲: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往事,已然沉溺在過去的歲月裡,而今日的時光再美,也不能找尋到任何似曾相識的畫面,美好的,溫婉的,或是悲傷的,憂鬱的。放眼望去,滾滾長江東逝水,依舊在他門前重複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奔流,那聲聲的嗚咽、咆哮,透着一股來自遠古的**與肅穆,彷彿從盤古開天闢地時起就沒有過絲毫的變化。
他多希望心裡的那個她也和眼前這茫茫的江水一樣,即便歷盡滄桑風雨,也未曾有過任何的變化,再回首,依然是當年的桃花嬌顏,依然還是那個整天跟在他身後逗弄鸚鵡的懵懂少女,一張嘴便樂天哥哥叫個不停,更不會連句告別的話都不肯說就從他身邊匆匆逃開。她的淺眉含笑他還記得,正浮泛在漣漣的江水之上,於瀲灩的波光裡開成他嚮往的小花。可他不解的是,心裡始終不曾把他丟開的她,爲什麼不能像奔騰不息的江水那樣,永遠都流向他爲她敞開的懷抱呢?
一樣的心意雋永,一樣的情深義重,江水永遠執着地奔向大海,縱百轉千回,也要靠近想要抵達的終點,而她,竟然一次又一次地與他背道而馳,讓他始終無法靠近她的溫暖。這到底是因爲天的註定,還是因爲他給過她的傷太多太重,以至於讓她總是對他望而卻步?湘靈,你知道的,我是一個懦弱的男人,也許我不配愛你,但請你相信,我對你的愛從來都沒有改變過。如果你肯回來,我一定會努力着讓自己活成一個可以替你遮風擋雨的巨人,再也不會讓你受傷難過,更不會讓你心生恐懼。回來吧,湘靈,讓我們一起攜手,堅強着走向那未知卻又唾手可得的未來與幸福,好嗎?
回眸,一聲聲意味深長的嘆息在輕柔的晚風中將往事一頁頁翻開,任他在窗前藉着一縷斜陽看了一遍又一遍,而那些重複了幾次的柳暗花明,那些歷經幾許折摺疊疊的失而復得,倏忽間便又惹起他無盡的相思,讓他越來越想抵近她的明媚,緊握她的溫暖在手。然而,儘管依然按捺不住地想她,但此時的心與情,卻是再平靜也不過,一擡手,便輕輕抹去了那些印在歲月裡的關於悲傷與難過的痕跡,只留下一抹安然與妥帖,隨她倩麗的身姿,深深地扣入他的眼底。
就那樣靜靜地坐着,靜靜地想着,整座城池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亙古的寂靜。擡頭,萬物在靜謐中緩緩沉睡過去,黑的夜以黯然的憂傷觸及他心底最柔軟最隱秘的地方,在他模糊了的目光中把她那年的溫柔與青澀挖掘得沒了任何的隱私,而他依然一動不動地坐着。悄無聲息地想着,彷彿一轉身、一開言,老去的故事便無法再沉浸在新的思緒裡繼續。歲月悠長,情路漫漫,卻是彈指一揮間,大半生的糾結便被深深地埋葬到昨日的清風明月裡。是不是,如果自己依然堅守曾經的那份情、那份愛,前方正牢牢守候着他的必定會是另一番無可迴避的悽風冷雨?
不管前方等着他的會是什麼,也不管未來還有怎樣的煎熬要繼續把他折騰下去,他只想擁抱着她的溫暖一路走下去,一直走到生命的盡頭,無怨無悔,無慾無求。只要有她做伴在側,途經的道路上是禍是福,是喜是悲,又有什麼要緊?誰也無法預知前程後事,難道只因爲害怕恐懼便要放棄近在咫尺的幸福嗎?想着她,他的眉頭鎖着一抹深秋初冬的晚風,那滴滴的清涼是她多情的淚水,正隱匿在歸去來兮的路上,不忍讓他直視,然而一個不經意,最終還是隨風悄悄爬上了他的額頭,在他眺望的眼中心疼着一份莫名的相知。
這個深秋,他坐在她給的蕭瑟裡,和着最後一滴淚水,以一葉飄萍的姿勢,風乾了歲月的眸。他知道,季節正與詩歌密謀一場盛大的落寂,古老的江州城也不甘落後,在半城闌珊的燈火後荒蕪着深刻,而在異鄉爲她寫詩的人,卻被思緒生生阻斷了愛的出口,再也看不清風吹來的方向。
素月盈空,一夢就是千年。月光,依然明媚着憂傷,楓葉開始勃然變色,那枚哭成深紅的眼睛,一次次向着凋零墜落。風聲裡,落葉開始了最後的嘆息和溫柔,把呼嘯着遠去的歲月,藏進最深的深處,一併收攏的,還有那些風霜雪雨的日子。他緩緩閉上雙眼,在黑暗的靜默中望斷水雲間她如畫的身影,試圖拼接起時光的碎片,在月色中打撈她如水的蔥蘢,卻發現那些往日的溫存早早地就被風吹落,再也堆疊不下任何的故事。
踩着淺淡的月色,聽一曲羌笛吹破的《白雪》,用那纏綿婉轉的旋律,遙扣山長水闊的千萬裡浮雲,思念便又在他低低的嘆息聲中剪下一段段美麗的時光,於歲月裡浮泛着種種的清歡。想她,念她,所有老去的故事都在他眼裡活色生香地上演,卻不意,思念越多,終成他今日的累贅。只是一句不得已,便讓他忽地在掌心裡觸摸到錯位的終結,於是,慌亂終於成就了永久的錯開。而他只能靠着回憶支撐着自己所有的信念,將湘靈遠去的笑靨放在潮起的腦海中思了又思,卻不敢再放任自己站在風口浪尖一聲聲地喚她。
恍惚裡,暮色漸濃,眼前唯有她盈盈似水的目光,正溫柔地撫遍他的全身,而那些等待後遺留下的傷口,亦在她溫婉如花的笑裡悄悄地彌合。驀然回首,月色仿似一盞琉璃白,攜着一縷翩躚雙飛的蝶夢,輕輕落在了他守候的窗口,轉瞬間便把他的戀慕揉成了一曲素玉含香的音韻,而她的微笑,恰是一朵冰清玉潔的蓮花,頷首低眉間,便迅速洇開了時光的倩影,與他的心思緊緊扣在一起。因爲愛她,這個深秋,纔會有純白的雪花始終在心底飄盈着,最終緩緩落入他溫柔的掌心,只是,如果她一直不來,這一曲盈然的《白雪》他又將唱給誰聽?
她不在,夜色裡的故事,講過了,便又都在他沉香的回眸裡倏忽遠去。夢,忽然變得很柔很輕,她遠去的曼聲吟哦,彷彿一片泊窗的雲朵,一曲,便唱醉了他枝頭的梅語紛飛;而那縈繞在窗前沉澱了千年的水墨,只一個瞬間,便在他眼底洇開了一紙泛黃的江南,一個有他也有她的江南,只是,那裡始終都彌散着潮溼的煙雨,不知道是他悲傷的淚還是她早已傷殘了的夢。
放眼望去,他看到,天青色的煙雨,正隨着一曲《長相思》的熟悉旋律,慢慢落入水鄉古老的相思,又從夢的深處,借一縷遙遠年代裡的風,輕輕搖來一船旖旎的荷塘月色。流光碎影中,她錯開愛的時光,跟着粉牆黛瓦、小橋流水,緩步走過二十四橋明月夜,任遠處那些綿延起伏的青山,都在歲月蒼白的巨手之上,飽蘸雨水和潮溼,沉默着鋪染。而他則在她的背影后踩着色重如墨的文字,把繞指的琴絃化作一句句膾炙人口的詩篇,輾轉流落至今。
水湄的窗口,月色漲滿了一整個天空。多年之前的那個渡口,早就被斑斑鏽跡封鎖,無論他以怎樣的方式,都穿不透她糾結的迷霧。她走後,從此,這浮生滾滾的萬丈紅塵中,他只能以盛世傾城的冷漠與落寞,在孤寂中始終執着地等她搖落一船煙雨,來渡他打馬而過的煙雨夕陽,可他等了經年,依然是不變的失意與失落。到底,要他怎麼做,她才能相信他不再會令她傷心失望?
淚雨紛飛的日子裡,那些吱吱呀呀的搖櫓聲,總會迅即驚起白鳥翩飛的水色時光,而她深入季節的舞步,卻在踏碎青春的璞玉後,驚起光陰的瘦筆,終在他永恆的守望中成就了一段冰魄葬魂的雪蓮傳奇。於是,開始慢慢地懂得,前生的緣深緣淺,只不過是一場盛世浮華的煙火,即便剎那之間錯過,那凝香落月的一瞥,亦會漫過千山,終歸於暮雪,任誰也無法改變。
久久的思念之後,沉醉夢中的他在晨鐘暮鼓中醒來,而她,卻在孤獨的寧靜中悠然遠去。她遠去的微笑,不經意間,便咯疼了他模糊的淚水,於是,文字裡的滄桑與酸楚,通通被一場不期而至的冷風驅趕而來,只一瞬,寂寞便叢生在他的眉梢眼角,任她如花的身影流水般從他瘦長的指尖傾瀉,宛若一隻妖嬈而決絕的蝶。輕輕,在心底念着她的芳名,卻看不到她回望的眼,終於明白,原來,握緊雙手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經來不及。即便她的名字是穿破他靈魂的那一粒硃砂,他也握不住她蝶翅般的劃過。
江人授衣晚,十月始聞砧。
一夕高樓月,萬里故園心。
——白居易《江樓聞砧》
輕風吹散所有的回憶,滿城風雪搖曳,眼前的風景一幕幕掠過,腦海中的對白,全被她的影子一一覆蓋。曾經,只是在茫茫人海中多看了她一眼,便無法忘記她的容顏,總夢想着有那麼一天,能夠與她攜手到老;而今,在這黯然惆悵的季節裡,真心與真情相遇後,她卻再次遠去,不辭而別,讓他再也來不及在芸芸衆生之中回眸,更來不及追尋轉角處的幸福春天。
天長地久的諾言似乎太過漫長,半杯酒醉的回憶,仿若流淌在掌心的水,不經意間便悄然逝去,而此時的天幕,更是憂鬱得有點深沉,深沉得有點瘋狂,瘋狂得有點殘酷。此時此刻,好想痛哭一場,卻又怕她不能理解,所以只能忍住滿眼的淚水,不停地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因爲只有他堅強了,她才能相信他能夠給她想要的明天。
總是倔強地以爲天無絕人之路,可這陌生的城池卻讓他出乎意料地惶恐,那種恐懼甚至遠比絕望更痛苦。她已經走得太遠太遠,而他亦已漸漸忘卻她曾經溫暖的氣息,以後的以後,他又該如何像從前那樣,輕而易舉地便抵近她如花的笑靨?恨只恨,歲月太短,而他們離別的時間太久,如果可以,他寧願放棄一切也要走進她的世界,因爲他怕,怕再經歷日久天長的等待,而那等待之後,則是他對於人間的冷暖早早地失去了知覺。
“江人授衣晚,十月始聞砧。”遠處,砧聲四起,是思夫的閨婦們在月夜下爲心中牽掛的夫君漿洗衣裳,而這眼前的十月涼城,卻是他承擔不起的愛的無怨無悔。一切盡在不言中,他揮霍着青春,消磨着記憶,卻不知道,來年的這個季節能否再次等到她,等到她那燦燦會心的一笑。
這世間,總有一些註定不屬於他,冥冥中,亦總有一些無奈紛紛又擾擾,總是沒個停歇。或許今生,他註定只是她的路人而不是她的良人,所以只能在水波微瀾裡將她擁抱,只能懷抱一泓清波,揉碎一世情愁。而他傷感的文字,早已在她的心窗剪下洞房花燭的夢,簡陋的詩篇,亦早在她的夢裡留下淡淡的卻又揮之不去的墨痕,總讓他們無法找到一個皆大歡喜的出路,倒把遺憾與悲慟深深地熔鑄在彼此的心底。
湘靈啊湘靈,倘若風能聽見心的呼喚,倘若海能聆聽愛的箴言,倘若淚水能承受珍愛的分量,倘若距離能融化噬骨的思念,遠在彼岸的你,會不會總有一天,終能看得見我的真心?想着她,念着她,冷風吹亂了長髮,一團亂如麻絮的思緒,瞬間被時光凝結在窗口,那些苦苦纏綿的依戀最終仍是沒有收穫任何的結果,他亦只能浸在無奈的情緒中繼續惆悵着,彷徨着,困惑着。
“一夕高樓月,萬里故園心。”循着她玲瓏優雅的餘韻,他一個人默默穿過孤寂,緩緩步上高樓,卻看見自天而降的她,隨同那潔白的雪花,在眼前飄旋着,飛舞着,悄無聲息地,於剎那之間還了人間一份蠟染的純粹和晶瑩,也驚起他一片思慕故園的心緒。
在這純白的素錦年華里,沿着記憶在風中灑下梅花盛開的芳菲,一顆心寫下從容,而另一顆心卻畫下滿滿的溫情和感動。她微微翕動的眼簾撲閃如蝶,優柔的氣息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溫柔甜蜜,在他歡喜的目光裡輕觸着塵世間所有的美好光潔。而那如玉的指尖,亦採擷來流淌的愛意,一點一點地沁入他的心底,任他急不可待地與她相擁着一起醉倒在歲月深處。從此,不言寂寞,不問憂傷,只聽一朵花開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地縈繞。
是你嗎,湘靈?輕輕念着她的名字,揮一揮袖,傾盡今生的晚風,任它流年似水,花謝花飛,他只想與她擁抱着一同諦聽彼此的心音,然後攜手穿透曼珠沙華的輪迴,讓所有老去的時光都在旖旎的景緻中緩緩落幕。知不知道,即便年華轉瞬老去,萬丈紅塵在一夕之間陷落,他仍願意鎖住時間,從心底捧出最深最真的祝福,拓下她傾城一顧的凝眉淺笑,在思念的季節裡,讓所有動情的時刻,都刻成光陰故事裡不會走舊的場景。
他愛她,無論歲月如何流轉,無論雨雪霏霏會掩蓋多少的情深不悔,她,依然還是那朵他心中的冰山之巔的雪蓮,總是爲他綻放着最真最美的嫵媚;而他,不管經歷多少風霜,不管路經多少坎坷,也會把那些琉璃般晶瑩剔透的朝朝暮暮,在眉心裡鐫刻成一抹相思的煙縷,然後,手執素琴,只爲她低吟淺唱,只爲她低語纏綿,縱是天涯海角走遍,亦心甘情願,爲她站成一棵花樹,灑落一地花雨……
Tips:
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年),白居易扶妻攜女,從繁華綺麗的京師長安遠赴當時地處蠻荒的江州城,出任江州司馬,《江樓聞砧》即作於此時。
白居易的一生,以四十四歲被貶江州司馬爲界,可分爲前後兩期,前期是“兼濟天下”時期,後期是“獨善其身”時期。唐德宗貞元十六年(800年),二十九歲的白居易高中進士,先後任秘書省校書郎、盩厔縣尉、翰林學士,唐憲宗元和年間任左拾遺,寫下大量諷喻詩,代表作有《秦中吟》十首、《新樂府》五十首,這些詩使權貴切齒、扼腕、變色。
四十四歲被貶謫江州給其以沉重打擊,早年的佛道思想開始滋長。三年後由於好友崔羣的幫助,白居易得以升任忠州刺史。元和十五年(820年),唐憲宗暴死長安,其子唐穆宗繼位。穆宗愛惜白居易的才華,特地將他召回長安,先後出任過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知制誥、中書舍人等職。但當時朝局動盪,大臣間的爭權奪利、明爭暗鬥從來就沒有停止過,穆宗更是政治荒怠、不聽勸諫,於是他竭力請求外放,於穆宗長慶二年(822年)出任杭州刺史,杭州任滿後又改任蘇州刺史。晚年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七十歲致仕。比起前期來,這段時期的白居易消極多了,但他畢竟還是一個曾經有所作爲的、積極爲民請命的詩人,此時所作的一些詩,仍然流露了他憂國憂民之情。
完
2011年5月28日第一稿
2011年7月7日第二稿
2016年8月27日修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