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禮強低着頭走在帝京城外寂靜清冷的路上,手上拿着一罈酒,在刺骨的寒風之中,天上飄落下來的雪花落在了他的頭髮上,眉毛上,滑落到他的衣領之中,冰涼刺骨,但嚴禮強毫無所覺,依然低着頭,一邊大口大口的喝着酒,一步步的走着,腳步有些沉重……
比此刻帝京城的天氣更冷的,是嚴禮強的心,哪怕喝下的是帝京城最烈的酒,酒一入口就像燒起來一樣,但嚴禮強的整個身心,還是漸漸的越來越冷……
官道兩邊黑漆漆一片,這個時候,潑出去的水一會兒的功夫都能在路上凍成冰,連狗都躲在了窩裡,不再叫喚,所以路上已經幾乎沒有人了,就連路邊的客棧酒樓之類,這個時候也基本上打樣了,只有外面招牌下的燈籠還在風中飄蕩着,遠遠看去,就像黑夜之中的鬼火。
——民如韭,割可復生,官如樑,損之必傾……
孫冰臣的話還回蕩在嚴禮強的耳邊,就這短短的十四個字的一句話,一剎那,就如一道難以逾越的血淋淋的天塹一樣,把嚴禮強和孫冰臣他們的世界分開了,到了這個時候,嚴禮強才發現,自己和孫冰臣他們,從來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爲了能在天劫來領之前讓這京畿之地的百姓們多一分生機,嚴禮強用盡了手段,窮盡全力,就在他以爲自己已經成功的時候,卻發現,他這些年來苦心經營出來的這個局面,就像小孩子在沙灘上用沙子堆積出來的城堡一樣,在狂風巨浪之下,眨眼就被人碾得粉碎,還被人狠狠的踏上幾腳,再也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大漢帝國時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這個嚴禮強構思出來用來提醒民衆逃避天災的報紙,最後起到的作用卻完全相反,成了朝廷欺騙和矇蔽民衆的工具與手段,徹底背離了嚴禮強的初衷。
雖然嚴禮強一般不願意承認失敗,但這個時候,他卻不得不承認,在與即將到來的那場天劫的對抗之中,他輸了,一敗塗地,他什麼都料到了,他費盡心機創立了《大漢帝國時報》,組建了報社的班底,鬥敗逼走了林擎天,精心準備了石龜出世的大戲,卻沒有料到最後讓他功敗垂成的,卻是這個環繞在京畿之地周圍那些掏空了這個國家各州官倉糧庫的那些貪官污吏們。
在保全朝廷和保全京畿之地這上千萬百姓的生命之間,無論是皇帝陛下還是孫冰臣,都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前者。
憤怒,自責,懊悔,像毒蛇一樣的一口口的撕咬着嚴禮強的內心,他恨自己爲什麼那麼幼稚,作爲一個活了兩輩子看過無數歷史書還受過現代文明薰陶教育的人,他居然還會在關鍵時刻選擇相信一個腐朽落後的封建朝廷,選擇相信一個靠歌頌讚美明君清官來證明自己偉大的體制在事關無數人生死存亡的天劫之中會把老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天下的百姓在這些人的眼中,只是韭菜芻狗,他們在意的,是朝廷,什麼是朝廷,說白了,就是能保證他們依舊可以榮華富貴睥睨衆生的這套權力體系。
京畿之地的百姓如果要遷徙逃離,一定會讓整個帝國陷入混亂,這混亂,對他們手中的權力是最大的衝擊,他們害怕混亂,害怕改變,害怕京畿之地的上千萬民衆會變成沖垮他們權力大壩的洪水猛獸,所以,不管如何,不管未來會死多少人,京畿之地的民衆,絕對不能大規模的遷徙離開自己的居住地,必須要讓民衆們相信那即將到來的天劫是謠言,大漢帝國一切如常,這樣他們纔會心安,才能從容不迫的把自己的財產和家人悄悄轉移到安全的地方,給自己留好後路。
這是最骯髒的背叛,也是最無恥的欺騙。
孫冰臣不是貪官污吏,他潔身自好,處事果斷,對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都有很高的要求,他是能臣,是幹臣,是名臣,他心中的目標甚至是想名流千古,再造這個帝國的輝煌,但正是這樣的人,和那些掏空了官倉糧庫斷絕了京畿之地百姓生路的貪官污吏,在關鍵時刻,卻默契的站在了同一個陣營,一起選擇犧牲民衆,藏污納垢,保全朝廷。孫冰臣自然有他的道理和理由,但是嚴禮強卻永遠無法接受,也永遠無法原諒他們所謂的道理和理由!
這也是嚴禮強自責的原因,因爲朝廷裡有一個孫冰臣這樣的好官,因爲皇帝陛下對他還不錯,他就放鬆了對這個朝廷的戒心,選擇相信和依靠,現在回過頭來看,這是何等的幼稚與可笑!
自己已經把天劫的底牌已經揭開,天劫已經迫在眉睫,但此刻,自己卻沒有了任何的手段,一千多萬民衆仍然被滯留在京畿之地,難以離開,隨着時間的推移,從此刻開始,每過一秒鐘,這些民衆的逃生窗口就要縮小一些,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會在即將到來的天劫之中變成灰燼,這種時候,自己一個人能做什麼,能在帝京城做什麼……
而皇帝陛下明年開春,二月之後,就會出狩帝京,巡視江南,滿朝文武也都跟隨,這次皇帝陛下出狩的時長會長達十一個月,如果在出狩期間,天劫降臨,皇帝陛下和滿朝文武就成功躲過這次天劫,如果天劫沒有降臨,那麼,皇帝陛下和滿朝文武轉了一圈後,再回來,這個計劃,完美。
而這次皇帝陛下之所以會把自己從甘州招來,孫冰臣的解釋是皇帝對自己的信任,希望自己伴駕江南,而實際上,自己只是皇帝陛下身邊的一個吉祥物而已,皇帝陛下希望在危機的時候,自己在他身邊能給他帶來好運,林擎天並沒有死,皇帝陛下心知肚明……
很多話孫冰臣沒有說,但因爲有念蛇,嚴禮強卻知道了,也是一直到現在,嚴禮強才知道爲什麼當初孫冰臣做爲欽差到甘州巡查的時候會選中自己作爲他的侍從,並且把自己從甘州帶到帝京城,爲什麼皇帝陛下會對自己青睞有加,另眼相看……
“西北邊荒一少年,敢用兩口誓吞天,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嚴禮強喃喃自語着,一邊說着,一邊把酒罈裡的酒往自己嘴裡猛灌,臉上卻露出了一個機械的笑容,最後變成了瘋狂的仰天大笑,眼淚在大笑之中洶涌而出,他紅着流淚的雙眼,指着那黑漆漆的天空在荒郊野外大笑大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天爺,我現在知道了,我是傻瓜,我他媽的就是一個大傻瓜,被人耍了,被人玩得團團轉,老子他媽的還能當辟邪的吉祥物,哈哈哈哈……你滿意了吧……咕嚕咕嚕……哈哈哈……殺光……等有一天,老子要把那些害人的雜碎都殺光……全部殺光……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我就不信這個邪……我不信這個世間無因果報應……不信這天下百姓要永遠做那韭菜芻狗……如果真沒有……我嚴禮強在此對天發誓,我以後此生此世,盡我形壽,哪怕挫骨揚灰,永世沉淪血海,我就是他們的報應……我就帶着那些韭菜芻狗,把那些雜碎殺光,殺光……叫這天地給我翻過來……讓這世間有公道……讓殺人放火者死,讓修橋補路者活,讓官如韭,民如樑,咕嚕咕嚕,哈哈哈……”
……
這夜,漫天飛雪之中,一聲驚雷劃天而過,讓天地一白,震動整個帝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