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巨大的驚喜迎面拍來, 展見星情不自禁地趨前, 她是真心繫着朱英榕的安危, 他不但是國朝尊貴的太子, 也是一個才八歲的孩子, 倘若失陷於亂兵,那是太殘酷的遭遇了。
但她的心臟在片刻的鬆弛之後, 又提了起來,因爲她叫出的這一聲音量不小, 朱英榕卻毫無反應, 眼睛仍舊閉着,腦袋歪歪地貼在朱成鈞胸口上。
“殿下怎麼了?可是受了傷?”
朱成鈞低頭看了看,從斗篷裡把他拎出來——是真的拎,他不會抱孩子, 然後晃了晃。
朱英榕的小身子在他手裡像個沒生氣的泥娃娃般搖擺兩下,腦袋仍舊垂着, 眼睛也不曾睜開。
展見星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殿下?”
難道人雖然救了回來, 但是已經——
她不敢想下去, 連聲音都緊繃着放輕了。
朱成鈞騰出一隻手來, 揪住朱英榕的臉頰, 一掐。
朱英榕似乎吃痛, 單薄的背脊抽了抽, 隨後又沒了動靜。
朱成鈞想了想,又要去掐他的人中,展見星盯着朱英榕一下沒敢錯眼, 已經看見剛纔那下,忙道:“郡王爺,別,我們快進宮找太醫看一看。”
至少已經確定了朱英榕還活着,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太子?”
“那是不是太子殿下?”
“是,是,看那一身冕服——快,快開城門迎殿下進來!”
十數丈的距離不足以聽清這邊的說話聲,但朱英榕那一身織有章紋的華貴衣裳太顯眼了——他頭上的冕其實沒了,不知丟在了哪裡,不過這已夠城牆上的官員們在朱成鈞那一拎之下確認他的身份了。
官員們都是狂喜,有一個年紀大的老臣甚至腿一軟,直接跌跪在了地上,他一時都顧不得要爬起來,只是激動地舉起手,聲音都哽咽了:“皇天保佑——皇天保佑啊!”
“快快,我們去接太子回來!”
風雪不減,但官員們再也不覺寒冷悽惶,個個心頭一片火熱,太子未失,國本就在,衆人的底氣就在。
急促着要往下跑的腳步中,也有官員性情謹慎,阻止道:“等一等,別急,你我還未看清殿下的面目,萬一是崇仁郡王另尋孩童冒充,意圖騙開城門——”
“哎呀,不錯,錢大人所言有理。”
官員們才從亂兵的屠刀下逃出,餘悸猶存,被這一提醒,不由又都住了腳步。
“那就等一等,不過也不必心憂,展中允正在跟前,他是詹事府屬官,絕不會把太子認錯的。”
“說的是,等展中允過來就知道了。”
商議過後,官員們勉強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又都努力伸長了脖子夠着往外望。
朱成鈞下了馬。
他單手夾着朱英榕,往前走,他一舉步,後面的兵士們跟着動。
官員們遙遙望見,一下子都緊張起來——哪怕是一羣普通人這麼同時動作也會令人生出壓迫感來,何況是弓甲齊備的騎兵,才經過一場廝殺的兵士們沉默着,但並不安寧,軍陣裡仍流淌着一種壓不住的鼓動氣氛,略一動,殘酷蕭殺之勢便破開風雪,壓地而來。
朱成鈞察覺,轉頭道:“孟師傅,你們暫且候在此處。”
他側後方一箇中年男人在馬上沉聲應諾:“是。”
展見星跟着擡頭望去,才發現這居於副將位置的男子竟是代王府儀衛司的孟典仗。
眼下保護太子進宮要緊,她來不及多看多問,連忙轉頭,跟着朱成鈞繼續往前走。
雪花落在臉上,沁涼輕柔,她已鎮定了下來,心頭涌動上另外一些情緒,似乎有許多話想說,又似乎覺得都不必說。
她信他不是那樣的人,他就果然不是而已。
“諸位大人,請開城門,崇仁郡王將太子殿下救回來了!”
將到午門時,她仰臉拱手,揚聲喝道。
官員們等這一聲已久,七嘴八舌地互相催着“快快快”,又咚咚往下跑。很快,西側的朱門打開了,官員們一窩蜂擁了出來。
“殿下!”
“天佑殿下!”
跑在前面的已經看清了朱英榕窩在朱成鈞肩頭露出來的半邊側臉,這一下徹底安下心來,歡喜之情不必細說。
朱成鈞腳步沒停,徑自往裡走,他帶回太子,已在最大程度上擺脫了自己不軌的嫌疑,諸官員不敢攔他,小跑着一路跟上,衆星拱月般簇擁着,又小心翼翼地發問:“殿下怎麼了?”
朱英榕仍在昏睡,任由十來雙眼睛擔憂地盯在他身上。
“暫時不知,但郡王爺捏過殿下,殿下是有反應的。”展見星代爲解釋,“下官想先去乾清宮,找太醫看一看。”
皇帝的病勢沉重到祭天都不能去,身邊必然有太醫隨時等着侍奉。
“好,好,快去。”
衆人的心思都掛在朱英榕身上,一時倒沒人想得起問朱成鈞怎麼會帶兵進京,這問題必然要弄清,但不是現在,皇帝與太子的身體安危纔是第一樁大事。
**
此時的乾清宮戒備極其森嚴。
跟隨而來的大部分官員都並未獲准入內,只有抱着朱英榕的朱成鈞、作爲太子屬官的展見星以及兩個老臣被放了進去。
進入以後,一個着青色鞠衣,膚白俏麗的貴婦人率先撲迎上來,淚光閃爍:“太子真的救回來了嗎——啊,大郎!”
她驚喜難抑地脫口而出。
展見星一怔,往旁邊迴避,她身側兩個老臣慢一步,也忙跟着側身。
他們未見過這貴婦人,不過看打扮猜得出是宮中后妃。至於展見星,她是一見之下已經認出了,這宮妃正是錢淑蘭。
錢妃自己倒不甚避忌,指揮着人將朱英榕接過來,帶進裡間,就趕忙叫道:“趙太醫,快爲太子診治。”
“是。”
有後妃在,外臣們不便進去,只能站在宮殿角落裡焦急地等待着。
朱成鈞也沒進去,他自己單獨站了一個角落,把又是雪又是污泥還有暗沉血跡的斗篷解開脫下,隨手扔在腳邊,然後甩了一下胳膊。
展見星原和兩個老臣站在一處,覺得他那一下甩得有點不對——是抱着朱英榕的右手,看上去是抱了一路,發酸所以如此,但她注意到,他嘴角跟着抽動了一下,似乎是不耐煩,又似乎是有點吃痛的樣子。
“郡王爺,你怎麼了?”她忍不住走過去。
朱成鈞擡眼看了下她:“沒事。”
但展見星已看見他手臂內側破損的衣袖,她一驚,伸手拉起他的手臂,這一下看得分明,那裡不知是爲什麼利器所劃,綻裂幾層衣物,血跡鮮紅暗紅,疊浸在袖子裡。
“你受了傷,怎麼不早說?!”她一下急了,揚高了聲調。
朱成鈞眉梢都沒動,道:“不重,忘了。”
“流這麼多血,還說不重——我看看。”
展見星埋頭,小心地把他的衣袖往上捋,但外面兩層還好,最裡面的裡衣卻被血跡黏結在傷口上,她試圖要揭開,比劃了兩遍,不得其法。
朱成鈞無所謂地把手臂伸着,由她折騰。
展見星定了定神,想到主意,走開去問一個內侍討了點熱水來,在熱水的幫助下,終於把糊在傷口上的衣袖扯了開來。
露出內裡一道斜貫傷口,兩寸餘長,皮肉外翻,裂口當中,還在輕微地往外滲着血。
從戰場的角度講,這種傷確實不算重,但仍令展見星抽了口涼氣。
“你剛纔怎麼還用這隻傷手去抱太子殿下?”
“天冷,忘了。”朱成鈞仍是差不多的一句。
他倒不是有意敷衍,一路疾奔廝殺,他全身的血液都處於沸騰之中,極度緊張的情況下,人不大容易察覺到自身的傷痛,直到進入乾清宮裡,這裡的宮室因燃着地龍而有如暖春,他的痛覺才被喚醒。
展見星也沒辦法真的埋怨他,低聲道:“你等一等。”
她又走到裡間門邊去,請求守在簾外的內侍通傳一聲,看能不能請太醫出來看一看,或者至少討點傷藥。
內侍答應着進去了。
一會兒後,錢妃的聲音隔簾響了起來:“崇仁郡王受傷了?”
展見星一愣應道:“是,請娘娘開恩。”
“崇仁郡王救回太子,是有功之人,應該的。”錢妃很和氣,“展大人,你稍候片刻,趙太醫正給太子開着方子,待寫好,本宮就叫他出去替郡王診治。”
“多謝娘娘。”
兩個老臣忙擠過來問道:“敢問娘娘,太子殿下貴體如何?”
“趙太醫說,太子受驚過度,以致昏厥,先開一劑安神湯試一試,應該沒有什麼大礙。”錢妃的聲音裡透着放鬆。
簾外的人聞言也都鬆了口氣。
“這就好,這就好!”
展見星走回到朱成鈞身邊,不放心地把他從頭打量了一遍。
她怕他有別的傷處,自己又忘了。“郡王爺,你還有哪裡痛嗎?”
“沒有。”
錢妃沒有誆人,這兩句話的工夫,趙太醫也就挎着醫箱出來了。
他把朱成鈞的傷勢看過,就一邊很利索地往自己的藥箱裡找藥,一邊道:“郡王爺的傷不要緊,我這裡有配好的現成的傷藥,每日按時替換包紮,大約養半個月就能癒合,只是注意這段時日傷口上不可沾水,飲食上也要以清淡爲主。”
展見星認真地聽着:“有勞太醫,我記下了。”
趙太醫一怔,旋即呵呵一笑:“展大人記下也行,回頭轉告郡王爺的侍從便可。”
展見星才反應過來以她目前身份不太適合答這個腔,不過話已出口,她也不覺介意,只是應了一聲。
趙太醫把找出來的藥瓶塞子拔掉,裡面是磨好的藥粉,朱成鈞的傷口已經沖洗乾淨了,他不必費事,直接上藥就行,但還未及動手,裡間忽然傳來錢妃驚喜的叫聲:“皇上,皇上的手剛纔是不是動了一下?”
“是,老奴也看見了!太醫,快,快看一看,趙太醫呢,”應聲的老太監掀簾催道,“趙太醫你也快來看一看!”
裡間不只一個太醫,但趙太醫是資歷比較深的,所以老太監要叫他一起進去會診。他忙把藥瓶塞給展見星:“展大人,勞煩你替郡王爺把藥上一下,撒上去就行了,多一點少一點都不要緊!”
說完藥箱也顧不上拿,匆匆跑了進去。
兩個老臣不敢進去,但也湊到了簾邊,翹首以盼着。
展見星沒回頭,只是站在角落裡,把藥瓶捏着,小心地慢慢往外倒。
她這樣動作,勢必要湊到朱成鈞的手臂跟前,也無可避免地近距離直面他血肉綻裂的傷口。
她蹙着眉。
眉心忽然被人一點。
“展見星,你有點奇怪。”
展見星全副精神都在藥上,連他的動作也顧不得說,只隨口道:“我奇怪什麼?”
朱成鈞往前微傾,聲音低沉地響在她的耳邊:“你又不喜歡我,我流這一點血,你爲什麼就快哭了一樣?好像你多心疼我。”
展見星手一抖,一坨藥粉撒在他傷口上。
她:“……”
作者有話要說: 九:我覺得我被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