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
展見星走到朱成鈞面前時, 仍有點心不在焉。她琢磨着該怎麼開這個頭。
朱成鈞等了片刻沒等到下文,仰頭問她:“你專程來我這裡發呆的嗎?”
四月裡天氣晴好, 他穿着銀白的袍子, 坐在圈椅裡, 臉龐在暖陽下也顯得溫和,眼神淺淡無暇,展見星倏然間覺得臉頰微微一熱, 她心下一亂,倉促間把正盤算着的一句話直接說了出來:“王爺,皇上想爲你指一門親事。”
朱成鈞的眼神瞬間轉厲。
他仍未動,但整個人有一種勃發氣勢, 頃刻便欲暴起。
展見星臉也變了,連連後退,擺手:“我不是這意思——我就傳個話, 跟我沒關係!”
朱成鈞盯着她:“好啊, 你傳,我聽着。”
展見星道:“是汪——”她於後悔中忽然醒悟,改口, “下官失言, 此事與下官毫無干系, 下官也不該管這個閒事。王爺如有興趣, 可面見皇上,親自詢問。”
朱成鈞氣勢未消,漠然道:“皇上挺有出息啊, 他今年幾歲?七歲,還是八歲?”
以朱成鈞的記性,不可能記不住朱英榕的實際歲數,展見星知道他這是被惹惱了,有意找茬,只好答道:“九歲。”
朱成鈞讚歎道:“九歲的做媒天子。”
“王爺!”展見星提高聲音打斷了他,她知道朱成鈞不懼,但這種話傳到朱英榕耳朵裡去,小天子心裡焉能過得去,哪一日對景發作起來,朱成鈞總是給自己惹麻煩。
“王爺,是我的錯。”她低聲道,“我當時便該堅持規勸皇上,不要搭理汪家。”
朱成鈞聽見“堅持”兩個字,口氣終於緩了一緩——這表示,她還是勸過。
“那你爲什麼不接着勸?”他問,“你怕汪家還是怕皇上不高興?都不見得罷,你跟我這裡,不是一向倔得很。”
展見星答不出來。
她確實都不怕,但她也確實沒再勸,因爲她雖然不怕,但是她心虛:她已經那樣徹底地拒絕了朱成鈞,此刻朱英榕要替他指婚,她不答應傳話,便好似有意不許他成親一樣。
她憑什麼呢。
她把自己繞進了這個陷阱裡,她爲說服自己沒有私心,結果正是因爲她有私心,才未盡到規勸之責。
“總是下官的錯。”她只能承認道,“下官沒有考慮周全。”
朱成鈞看了她一會,周身氣息終於平復下來。她這種侷促隱忍,至少總是比梗着脖子跟他堅持“忠臣”的樣子好。
“汪家好日子過到頭了,來打我的主意?”他轉而提到汪家的這一句很不客氣。
“大約是汪皇后薨逝,皇上先前因一些傳聞,又對汪家不假辭色的緣故——”展見星頓住,她聽出來不對了,“王爺,您什麼意思?”
她清楚朱成鈞的脾性,他有時下手雖沒輕重,但不至於別人向他提個親他就要發怒坑人,這一句的意思,分明是汪家自己內部出了問題。
“你還不知道?”朱成鈞往她面上望了一眼,從她的茫然表情得到了答案,瞭然道,“哦,你是不知道。”
展見星有點急:“究竟怎麼了?請王爺明示。”
秋果蹭了過來——他的話從聽到一個“汪家”就憋到現在了,此時忍不住分享:“展伴讀,是這樣,我們打算回去大同嘛,以後可能不會再來京城了,京城比大同有趣的玩意兒多,所以這兩天我都帶着人在街上逛着買東西,結果就聽見人悄悄地傳,說皇上身世有問題,是汪皇后爲了當上皇后,夥同孃家偷偷從宮外抱養的孩子,根本不是汪皇后親生的!”
展見星臉色變了。
這件秘聞她比絕大多數人都要更早知道,她明白紙包不住火的道理,卻沒想到,會在這個時間點,以這樣的方式爆出來——秋果說是“悄悄地傳”,但直接傳聞在民間,壓都沒法壓,會以飛一般的速度擴散到街知巷聞的程度。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這是千年前的人們就懂得的道理。
“不只如此,我聽那傳聞編得有鼻子有眼的,說皇上的生母當時就養在汪家的家庵裡,那家庵現在還在呢,有好事的還想約了去偷看。展伴讀,你還記得嗎?皇上出生的時候,趕巧先帝在外面打漢王,回來時才接了喜訊,這外面傳得更不好聽的話,還有呢——”
不用秋果說明白,展見星也知道了:那就是朱英榕也不是先帝的種。
這個問題就非常嚴重了。
至於誰傳的,那不問可知。
只有不從朝廷詔令,已經正式舉起反旗的寧王纔有這個動機。
但是——
“寧王怎麼會知道得這麼細?”展見星疑道。
朱英榕的身世問題被靜仁仙師派人在宮道上嚷嚷過,寧王費一費工夫,想打聽到這一點有可能,但細緻到連家庵這樣的地點都說了出來,就絕不是普通探子能辦到的了。
“靜仁仙師——不對。”展見星剛提出一個人選,又很快自己否定。
靜仁仙師恨汪皇后,所以戳破朱英榕的身世,但事到如今,她恨的人都已經去了,反而是她還好好地在宮廷深處修着道,先帝當年既沒找她算賬,朱英榕登基後,也沒虧待她,她日子不差,全無必要去和寧王合作。
“汪家——?”
朱成鈞終於點了頭:“就是從汪家走漏的。”
展見星不由問:“王爺,你怎麼會知道——對了,你在江西留了人手。”
她想起來朱成鈞在先帝臨終前的回話了。
朱成鈞卻嗤笑一聲:“我閒得慌,留什麼人手。”
秋果幫腔:“展伴讀,我們爺也不知道先帝爺說去就去啊,先帝爺打漢王那會兒那麼威風,生生把漢王嚇到投降了。我們爺也是藩王,都被調回大同了,哪還去管江西的事,管多了,還以爲我們爺想怎麼樣呢。”
他說得有理,展見星理解,遂又問道:“那王爺是從何得到的消息?可確實嗎?”
朱成鈞隨口道:“許異說的。當時不確定,現在看,是真的了。”
展見星:“許、許兄?”
秋果迫不及待地要說話,他覺得這事可神奇了,但朱成鈞這回擺手阻止了他,而後站起來,繞着展見星走了一圈,眼見她忍耐不住地要再度發問,他才勾起了脣角,用一種勝利的口吻道:“展見星,我早就告訴你許異不是個好人,你不信我,替他說話,和我吵架。”
展見星辯解:“我幾時爲他和王爺吵架了。王爺,許兄到底怎麼了?”
“沒怎麼,他是寧王的人。”
展見星失聲道:“不可能!”
朱成鈞反問她:“怎麼不可能?”
展見星腦子裡一團亂麻,她直覺朱成鈞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但她與許異一同成長,情誼雖比不上與朱成鈞的,也是一日日積累下來,厚實無比,這令她無法相信許異會是內鬼一樣的人物,這樣可怕的字眼,與他俊朗陽光的笑容無論如何重疊不了。
“王爺,是不是哪裡生了誤會?我信許兄不是那樣的人。”她最終堅持道,又發出一點疑問,“王爺從前還以爲許兄對我有異樣情分,那就是個莫大誤會,他確實沒有。”
那個誤會裡同時連着朱成鈞的情意,她本不願意提起來,但此時是真急了,要爲自己的堅持找個佐證。
朱成鈞腳步頓住。
他眯起了眼,身上的氣壓有點低。
如同他對展見星表露過的那樣,她的堅定,是他“看見”她的最初,她從沒有變,他因此也變不了,有時候,他會恨她將這一點也運用在推開他上,但於內心深處,他其實明白,倘若他折斷她的羽翼,毀掉她的意志,亦等於除去最令他心折的部分,他永不會得到他想要的。
但要說他什麼都沒得到,也不準確——至少他兵臨城下時,只有她孤身走到他的馬前,問他一句可知有罪。
這是託以性命的信任。
他想恨,便也恨不下去,而且說是恨都顯得可笑,分明只是愛意無處抒發所凝結出的束手無策。
不過現在,這份信任不只是他有,別人也有,他就真的不悅了,更叫他不悅的是,在許異的“情思”這一點上,展見星是對的;而同時,她對許異的另一個判斷也是對的。
她怎麼能對這麼多?
她憑什麼這麼瞭解許異,一個多少年沒見過的只是當年一道讀過幾天書的舊同窗,嗯?
“沒有誤會,不但他是寧王的人,他爹也是。”朱成鈞面無表情地衝她道,“怎麼樣,是不是很驚喜?”
展見星:“……”
她獲知不到朱成鈞那一整段思路,因此也無法理解他是怎麼能在這種問題後面接出一個“驚喜”的詞來,但從這荒誕不合理本身,她跳過那一串,直覺得出了結論。
她鬆了口氣:“王爺,這樣的玩笑可不好亂開。”
朱成鈞慢慢道:“——你就這麼信任他?”
展見星好笑:“王爺,是你沒有正經指證他啊。”
朱成鈞才覺出來,說出口的話收不回來,他沒再堅持,但想了一下,還是問她:“在你看來,我和許異是不是差不多?”
展見星有點遲疑:“王爺的意思是——?”
朱成鈞把臉木住:“算了。”
他往屋裡走,走兩步,又覺得不能就這麼算了,轉頭指責她:“展見星,你這個官怎麼越做越傻?你知道許異是什麼人,就一定相信他?我帶了兵到午門跟前了,你也栓根繩就出來了,你就知道我不是另一個寧王?”
他步子停得突然,展見星跟在他後面往裡走,差點一頭撞他背上,雖沒實際碰觸,也下意識捂了下額頭,一邊道:“王爺,我不是一定相信許兄,而是你沒有拿出證據,空口說他勾結亂黨,我當然難以相信。至於王爺年初進京之事,若王爺真有反意——”
她頓一頓,半認真半調侃地道,“也只有請王爺拿我祭旗,而後替我奉養母親了。”
她有天真意氣,但不會到毫無保留毫無道理的地步,凡事從最壞角度考慮問題,纔會最小程度地遇到那個最壞結果。
朱成鈞低頭,盯她:“你好大的臉面,我都造反了,憑什麼還替你奉養母親?”
展見星這句本沒多想,不過習慣性要把徐氏安置好——說實話,也是她潛意識裡並不真的相信朱成鈞會反。不料他還問,她不得不答,想一想道:“王爺總是吃過我娘做的飯罷?我已殉了國,以王爺爲人,犯不着再去爲難我娘。”
朱成鈞繃着臉,三分惱意,另有七分笑意從眼神中透了出來:“殉什麼國?少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