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展見星與許異抵達太原府。找到房舍安置下來, 出門勘看當地貢院考場。
朱成鈞在代王府裡發呆。
八月初八晚, 展見星與許異從租屋出發, 前往貢院,排隊準備進場。
朱成鈞發完了呆, 踩着月色去往謹德殿,要求見朱成錩。
朱成錩正是十分得意,弟弟癡了好幾天了,東三所叫了醫正,秋果去廚房拿飯時要求清淡的, 樁樁件件都表示, 他的設計已經成功。前幾天朱成鈞一直稱病不出門,他還沒有親眼檢驗過自己的成果, 這會兒朱成鈞找上門來,明知他多半要算賬, 朱成錩也不懼,趿拉着軟鞋就走了出來。
“九郎,你傷好點了沒?”朱成錩站到門邊, 含着笑問,“我聽劉醫正說, 你喝茶咬了舌頭?怎麼這麼不小心,喝個茶還能把舌頭咬着,聽說咬得還不輕啊。”
他尾音拖着,帶出不懷好意的曖昧打趣。
朱成鈞站在階下, 道:“大哥,你不要裝傻,是你害的我。”
“這是什麼話。”朱成錩一點也不緊張,還幾乎要大笑出來——這個弟弟是被伴讀咬傻了?這麼蠢的話也說得出來,他怎麼可能認。
“不過我知道你是怎麼了。”他點點頭,“門房上看見了,你那個伴讀展見星有天晚上一臉血一瘸一拐地出了門,嘖——九郎,我早說給你丫頭你不要,原來你好這口,你早說麼,府裡挑幾個生得好的小童也不是難事,你何必跟人使強呢?展見星可是平民,一向氣性還不小,他要是受辱不過一頭碰死也罷了,倘或豁出臉去告你一狀,你丟人不丟人?”
朱成鈞沒理會他的得意做作,只是又有點發呆:一瘸一拐?他臉上的血都是他的,他沒受傷,怎麼會瘸了?
對了,他出門的時候就差點絆一跤,出去以後跑得急,肯定到底在路上把這一跤摔了,才扭了腳。
想明白了,朱成鈞纔回過神,他這時從朱成錩的態度裡意識到,他恐怕是誤會了,以爲他已經把展見星怎麼樣了。
這很好。
朱成鈞一點也不想澄清,他只是道:“大哥,你不承認也沒關係,剩的茶水和茶壺我都保留着,用不着等展見星告我,我自己上書向皇上認罪。”
朱成錩笑道:“你保留了又怎麼樣?你親眼看見我動了手腳?”
朱成鈞盯着他:“大哥,如果不是你,你應該問我茶水和茶壺怎麼了,爲什麼要保留。”
朱成錩一怔,自知失言,但他也不放在心上,仍舊笑道:“就算我這句話說錯了,也不能就證明與我有關。你要上書儘管上去,你自己管不住自己,還賴得到我頭上不成。”
朱成鈞道:“賴不賴得到,我說了不算,大哥說了也不算。你等着吧。”
他轉頭就走。
朱成錩心裡閃過一絲不安——正常人的報復他真不怕,可這個弟弟腦袋似乎有病,誰知道他幹得出什麼來?
他因此忍不住往外邁了兩步,道:“我等着什麼?九郎,你把話說清楚。”
朱成鈞停下腳步,半轉過頭:“等着變成和展見星一樣的平民。”
朱成錩不料聽見這麼荒唐的一句,差點嗤笑出來:“你說夢話呢?”
朱成鈞的聲音很平靜:“我會向皇上說,大哥下藥害我,致使我污辱了良家子——對了,展見星還是秀才,他今天進場,等到他考完鄉試出來,就是舉人了。大哥,你猜一猜,我們兄弟合起夥來糟蹋了一個有功名的舉人,言官會怎麼罵我們?”
“你——”朱成錩的不妙預感成真,那種悠閒自得的氣度終於撐不住了,他氣得伸指,“你瘋了?!”
也怪他,他忘了,展見星不只是伴讀,他還是有正式功名在身的!
這可跟強搶民女的性質又不一樣了,真捅出去,言官能把他們罵上整整一年。
“那你也別想賴上我!”他又狠狠地說道。
證據不足,他怕什麼,這個弟弟頂多把自己送到言官嘴裡去。
“我已說了,我們都說了不算。”朱成鈞慢慢地道,“我犯下了這麼大的過失,當然是要請罪的。我就跟皇上說,我不要王位了,大哥也不應該要,代王府——除國吧。”
朱成錩:“……!”
所謂除國,就是將代王這一王爵徹底抹除,並收回一切王莊封賜,世間再也不存在代王的稱呼,懲罰嚴厲之程度一般只有在藩王謀反或者是無嗣時纔出現。
如果除國這道旨意下來,朱成錩不但在身份上會變成庶民,連財產都是一樣,從前先代王被削爵那一回時,王莊都還保留着。
“你,你——”他連“你瘋了”也罵不出來了,因爲恐懼。
他不懷疑朱成鈞真幹得出來,他也是男人,打十七八歲時過來的,那時候腦子裡都是些什麼,他很清楚,當然他不會像朱成鈞這樣,因爲他那個年紀已經過見過許多,可朱成鈞這個不正常的蠢貨不一樣,他就盯着一個人,他核桃大的腦子裡就也只有這一個人,腦袋發熱想出這種同歸於盡的招不奇怪。
“九郎,你不要胡來。”朱成錩深吸了口氣,道,“你現在太年輕,才覺得那點心思比真正握在手裡的利益還重要,真除了國,你以後再哭都晚了。”
朱成鈞道:“我沒什麼好哭,我本來就不喜歡這裡。不要王位,我就去京裡住着,皇上能把我看在眼皮底下,想來也沒什麼好不答應的。”
一般的藩王想在京皇帝當然不可能答應,可作爲已經除國的庶人,皇帝還不至於容不下。
朱成錩驚恐地發現他居然把一系列操作都想好了,說他蠢,他成事不行,可敗事實在是一把好手。
爲了一個展見星,居然要賠進去兩個王位!
朱成錩內心裡涌上了些微後悔,他算計來算計去,算漏了弟弟的瘋,他喜歡展見星,他不過點破他的心思,甚至還可以說成全了他,他就算惱羞,鬧一鬧也就算了,何至於失控到這個地步?!
朱成錩一想,又氣得冷笑:“九郎,你也太天真了,你以爲沒了代王府,你還算什麼?你這輩子親手賺過一文錢嗎?你還想去京裡住,衣食住行,樣樣都是錢,你兩手空空,拿什麼住?你真是想得太美了!”
“展見星明年就會考中進士,他做了官就有錢了,我找他收留就可以。”
朱成錩不可思議:“他不殺了你就不錯了,你還想叫他養你?”
“我把王位都賠了,他就算不原諒我,也不會看着我睡大街的。”
朱成錩:“……”
好嘛,他真是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朱成錩惱怒一會,見朱成鈞又要走,不得不再叫住他:“你給我站着!你到底想怎麼樣?!”
朱成鈞半真半假地唬住了他,才道:“大哥,你做了什麼,自己心裡清楚。你是兄長,我不能打你,你就去祠堂裡跪着好了,跪上三天,這事就算了了。”
朱成錩聽見一個“跪”字,血衝上頭,差點要下去抽他,然後才反應過來是去祠堂,祠堂裡是先代王代王妃及先世子先世子妃等人的牌位,跪一跪祖父母和父母,從禮儀上來說他不吃虧。
就是——
“三天也太多了,誰受得了?一天。”
“三天,一天是給展見星賠罪,一天給我,還有一天,纔是你自己反省的。”朱成鈞跟他算,“說起來你其實就跪了一天,哪裡多。”
“不管給誰,不還是三天?不對——我給你們賠什麼罪!”朱成錩嘴又硬起來,而且覺得自己也被帶得有點瘋,偏偏入了弟弟的套子,他又好像鑽不出來,只得悻悻道,“你說話算話?可別再到皇上跟前發瘋去。”
朱成鈞道:“說話不算話的不是我,我從前告訴過大哥,展見星是我的伴讀,叫你不要欺負他,你答應了,但是沒有做到。”
“是我欺負他嗎?你要沒這個心,出門抓個丫頭就解決了。哼,九郎,你少以爲你是什麼好人,你心裡裝的都是些什麼東西,你自己也該清楚。”
對於這句話,朱成鈞沒有反駁,他只是道:“大哥,你該去祠堂了。”
他心裡靜靜想,是啊,他心裡裝的都是什麼,他現在再清楚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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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山西行省今年的鄉試三場考完結束,考生出場。
八月二十五日,布政使司外張榜。
八月二十六日,太原府學席開十桌鹿鳴宴。
八月二十九日,許異返回大同,喜顛顛地奔進了代王府,連聲叫道:“先生,先生!”
楚翰林正在授課,他已經知道了這次鄉試的中榜名單,袁知縣親自登門告訴了他——第三與第十五皆出自他門下,同時也出自大同府大同縣裡,這對於袁知縣來說,也是一項喜事。
大同文治一向凋零,偏偏他運氣好,在他任內一下就出了兩個舉人,其中一個名次在前,還是五魁首之一,這算他治下的教化,來年任滿寫考績的時候,是可以寫到功勞簿裡的。
袁知縣報完信,還留了話,讓兩個新進舉子回來以後,去縣衙一趟,他親自設宴賀喜。
學生有出息,楚翰林心裡更高興,見許異回來,笑道:“我知道了,你們都中了。你怎麼這麼快就來了?在家歇兩天也使得的。”
許異嘿嘿笑道:“我急着給先生報喜,就來了。對了,先生,見星叫我給先生告個假,他和我們這一科的解元一見如故,兩個人約好了到京裡遊學,就不回來了。見星還說,會試就在明年二月,他提早一點去,先把房子定下來,到時候我去了也方便。”
楚翰林聞言一怔——他倒是沒多想,取得功名以後,出門遊一趟學其實是許多讀書人會有的選擇,展見星這個決定下得突然,但他年少,到外面認識了新的朋友,衝動一下約着一起不算多麼奇怪的事。
他只是去看了眼朱成鈞,因爲展見星除了是他的學生之外,還是朱成鈞的伴讀,然後問許異:“只給我帶了話?九郎這裡呢?”
他覺得展見星就算衝動,也不是草率到忘記這一點的人。
許異一拍腦袋:“哦,對了,九爺,見星請你這陣子有空的時候,照應一下徐嬸子。”
朱成鈞的臉本已是一片風雨欲來之色,聽得這句,才把陰雲收了收,但仍是十分不悅:“解元?那是什麼東西?”
“就是我們這一科的第一。”許異解釋,“我以爲見星就很厲害了,沒想到真是人外有人,唐解元今年才十六歲,比見星還小一歲呢,他不但文章做得好,詩詞也是信手拈來,還會放歌,在鹿鳴宴上拿木箸敲着酒盅隨口填詞隨口唱,出彩得不得了。”
咔、嚓。
朱成鈞拗斷了手裡的筆。
所以,他在家裡照顧他娘,他——跟着一個文采風流的少年解元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沒注意預售付款是一點,硬等着,把睏意等沒了。。沒睡好,今天晚了。(*  ̄3)(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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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心情如提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