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遜爍愣了一下後,馬上道:“好啊, 九郎, 你是不是在威脅展見星,叫他照你的意思說話?”
朱成鈞從桌子上下來, 收起了笑意,又把那一張木臉拿出來了:“我沒有。”
朱遜爍的目光轉向展見星——旋即又轉開, 這個貧家小子的脾氣他是領教得夠夠的了, 毛沒長齊,骨頭硬得咯牙。他因此放棄了從展見星下手, 直接去向羅知府道:“羅海成,你來得正好, 本王這裡險險又出了一樁人命官司!你那奏本寫好沒有?沒寫好,快把本王這件加上!”
羅知府在來的路上已聽楚翰林說了大概, 他拱拱手:“郡王不要着急,不知七公子眼下如何?”
朱遜爍表情沉重了一些:“命是救回來了, 可是良醫說了, 他那身子禁不住這番折騰,弱疾一定會加重, 以後在子嗣、壽數上都要受影響。七郎這孩子,本王打小重話都不捨得說他一句, 一百個小心地養着,終於養到漸漸似了常人, 結果——唉!”
展見星心下微沉, 這麼嚴重?聽朱遜爍的話裡真的含了一絲痛悔, 不像是假的。她控制住自己不要在這時候去看朱成鈞,可是心裡忍不住想,這跟他起初的袖手漠視應該是脫不了關係的吧?
如果當時立刻就把朱成鈳撈上來,他也許不會把自己坑出這麼大問題。
羅知府嚴肅地道:“郡王此言當真嗎?會不會是郡王愛子心切,一時情急了。該多尋幾個大夫來看看纔好,七公子纔多大年紀,真落下這終身之憾,就太令人痛惜了。”
“府裡的良醫全看過了,本王還能狠心到咒自己兒子嗎?”朱遜爍的聲音變得激昂起來,“可是大郎這個沒人倫沒心肝的東西,他攔着本王教訓九郎不說,居然還說七郎是自己跳下去的!你還有沒有一點人性,啊?!”
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直迫到朱成錩跟前去,口水都噴到了他臉上。
朱成錩也惱怒起來,他是知道楚翰林介入才隨之趕來的,沒想到兜頭迎了一盆污水,這時候抽身也晚了,只能抹把臉反駁道:“九郎要是存心想害七郎,又何必救他上來?二叔爲了通過九郎陷害我,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視而不見,只以七郎的一面之詞爲證,我纔要問二叔纔對!”
“他那是被人撞破了,不得不救。”朱遜爍冷哼,“何況,七郎是一面之詞,張冀就不是了?他還死無對證了呢!一個下人的命不值錢,死了也就死了,七郎可是本王的親兒子,本王難道捨出親兒子,就爲了陷害你?你還問我,你有什麼可問的,你該到皇上面前去解釋解釋,我代王府怎麼會有你這種毒辣陰險的子孫!”
朱成錩窒住,朱成鈳和張冀的分量確實差別巨大,展見星沒死,張冀還暴露了,他之前的栽贓之計便算不得圓滿,這個叔叔即便恨他,也犯不着下這麼大本錢來還擊,莫非——
他疑念一動,閃過朱遜爍,向朱成鈳走近了兩步:“小九,你說實話,七郎當真不是你推下去的嗎?”
朱成鈞擡起頭來,卻沒開口。
朱成錩有點急躁,加重了語氣:“小九,我在問你話。”
楚翰林不願見學生犯下如此大錯,也從旁催了一句:“九郎,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如實說來便是。”
朱成鈞才終於道:“我早說了沒推,二叔不相信我,大哥也不相信了,還問我做什麼。”
“你空口說沒有就是沒有?”朱遜爍也逼近來,“七郎現在可還在吊着命!九郎,你實話說,大郎到底是怎麼逼迫你的,二叔剛纔是氣話,其實二叔知道你被你大哥壓迫得一向老實,便有這份心,也沒這個膽。大郎怎麼慫恿你的,你只要說出來,二叔都不怪你。從今往後,二叔管着你,保管不像大郎似的那麼虛情假意——”
朱成錩忍無可忍:“二叔,你這是當面教唆九郎說謊!”
處於風暴中央的朱成鈞木臉以對,連眉毛都沒動過,但展見星也終於覺得忍無可忍,向楚翰林道:“先生,不能容九爺換身衣裳再來問話嗎?”
屋裡陡然靜了一瞬。
楚翰林醒悟,忙道:“正是。我粗心了,九郎這樣下去,也要病倒。”
當下朱遜爍還好,朱成錩不免有些訕然,朱成鈞光着腿在他面前站了這麼會兒,他毫無知覺,還得一個伴讀看不下去提醒,疏忽至此,之前那些“友愛兄弟”的作爲未免就跟着朦朧了。
他勉強壓下了訕色,讓人帶着朱成鈞先回去換衣裳,朱遜爍的最終目標不是朱成鈞,倒也沒阻止,只是又和朱成錩吵起來。
等朱成鈞換好了衣裳被帶回來,爭端的中心已指向了展見星。
羅知府正在問她:“你既然沒看見七公子怎麼落的水,如何站在九公子這邊,肯定不是他推了七公子?”
展見星道:“小民沒看見七爺落水,但是看見九爺救人了。九爺若推了他,就萬萬不會救他,就算被小民撞見,也可以找理由拖延搪塞。真容七爺生還,被七爺指證,纔沒有逃脫罪責的餘地了。”
羅知府點了點頭,認可了這個推斷,朱遜爍不認,提出異議:“難道現在七郎指認九郎就完全不作數嗎?七郎可是差一點就死了!”
展見星一時沉默,這個結確實難破,朱成鈳當時搬起磚塊砸了自己的腳,如今卻也成了一項力證,從常規角度來說,他不會自己要把自己淹死,那就似乎應當有個兇手。
羅知府沉吟片刻,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展見星,你仔細回憶一下,如實回答本官,九公子下水救七公子,是在你出現之前,還是之後?”
這是個關鍵問題,羅知府抓住了。
倘若是之前,那麼朱遜爍所言“撞破”就不成立,如果是之後,那朱成鈞的嫌疑毫無疑問就加大了。
展見星腦中空茫了一瞬,這一刻,她不知是不是該感謝朱遜爍從一開始就不停地在找朱成錩的麻煩,努力地要把這口鍋扣他頭上去,以至於她根本沒時間將事發經過完整說出,於是到現在,她還可以有餘地做個選擇。
謊言還是真話的選擇。
她看着站在人羣之後的朱成鈞,他換了衣裳,但頭髮還是有些濡溼,那是拖着朱成鈳上岸時被他死死拽住所致,秋果和趙勇一起關進了柴房,沒人服侍他,他自己收拾這些,便丟三落四,沒那麼周全。
一縷髮絲有點滑稽地貼在他臉側,他好像遲鈍地覺出不舒服來了,擡手把抓開,然後發覺到她的目光,向她看過來,眉目不含任何喜怒情緒,當然,也沒有一絲暗示。
無辜又無情。
不能再拖下去了,展見星聽見自己的聲音輕飄地響起:“小民不知道。”
“爲何不知?”
“這麼簡單的問題有什麼不知道的?你是不是存心包庇?”
羅知府和朱遜爍的聲音一同響起。
“因爲,當時九爺背對小民。小民頭一次進王府花園,恐怕衝撞了什麼,腳步放得很輕,也未發出聲音,據小民猜測,九爺應當是不知小民到來,但——不能完全肯定。”
羅知府點了頭:“本官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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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泱一羣人走了,轉去朱遜爍居住的宮室裡繼續爭論,同時看一看朱成鈳的病勢。這是羅知府的提議,他也需要親眼確認一下朱成鈳的情況是不是真那麼嚴重。
朱遜爍巴不得叫他看一下朱成鈳現在多慘,好在向皇帝哭訴的時候多些分量,一口便答應了。學堂內,便又只剩了展見星和朱成鈞兩個人。
“你生氣幹什麼。”一會兒之後,朱成鈞開了口,前排他自己的座位上都沾了水,他就坐到了後排,歪着頭打量展見星,“又不是我叫你扯謊的。”
他一句話把展見星原就板着的臉說得更臭了。
她對羅知府用了春秋語法,隱瞞了朱成鈞袖手旁觀的那一段,心中爲此難安,確實生氣,但本是對自己的生氣,自愧不該如此,聽了朱成鈞這若無其事的話,那氣立時移了八分給他。她把臉用力偏開,不想理他。
“你脾氣不小啊。”朱成鈞不肯住嘴,又過一會之後,還把椅子往她這邊拖了拖,又問她,“真生氣啦?”
展見星煩得不行,一轉臉想斥他,誰知差點跟他臉頰撞上,倒把她自己嚇了一跳:“——你幹嘛?”
她聽到椅子響,但沒成想他會拖這麼近,完全拖到她的位置裡來了。
朱成鈞一臉無辜:“跟你說話啊,遠了你不理我。”
他這時的無辜跟之前又不同,之前純然是一種壁上觀的漠不關心,這時卻鮮活得像盲龍被點了睛,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說不出來的,躁動。
對,不是靈動,就是躁動,特別招人煩的那種。
展見星煩得一句話不想跟他說,把自己的椅子往外拖了拖。
朱成鈞立刻拖着椅子把空隙又填滿了,嘴也沒閒着:“哎,看不出來啊,展見星,你這個人看着老實,說起瞎話來這麼厲害,還知道要留給他們自己想的餘地。”
展見星被他捅刀捅得怒目而視。
朱成鈞道:“又生氣了,氣性這麼大。你們做生意的人家,不是講究個和氣生財嗎?”
展見星終於忍不住道:“九爺,你能讓我安靜一會兒嗎?”
“你安靜你的,我又沒逼你說話。”
展見星:“……”
她只剩下了瞪着屋頂橫樑發呆的力氣。
怪她自己,想到他在池邊被朱遜爍喝罵之時,秋果對着一府血緣上的親人無處求援,竟只能奔向楚翰林這個外人,親緣涼薄至此,那椅子套就是純金織就的又如何,她的心因此不合時宜地軟了那麼一下,怪她,都怪她……
展見星念念叨叨地給自己洗腦,以防氣炸了跳起來和他大吵一架。
“你真那麼相信我啊?”朱成鈞不識趣,嘰咕着又來了,“你都看見我等他死了,要真是我把他推下去的呢,他可討厭了,我真不想救他,救上來也沒個好,不如淹死算了,我也不白挨一頓罵——”
“他真死了,你以爲一頓罵就能了事?”展見星不想理他,聽見他冷酷的歪理,又到底忍不住轉過身來。
“不然呢?”朱成鈞的表情滿不在乎,“二叔想栽到我身上,但大哥爲了不被拖下水,一定會保我,七哥不能活着指控我,二叔的證據更薄弱一層,他還能怎麼樣?”
展見星怔怔看他,說不出話來。原來,他是這個打算?
朱成鈞繼續道:“最多,張冀臨死前指證二叔的事也跟着糊塗結了,誰都不能拿誰怎麼樣,還和從前一樣。”
展見星輕輕道:“所以我逼你救人,纔是壞了你的事?”
她怎麼會沒想到,朱成鈞也是代王府的人,長在這棵爛了根的大樹上,和他們真的有很大不同嗎?
一切只是她多管閒事,自尋了煩惱而已。
“你怎麼了?”
朱成鈞很快發現了她的不對勁,把臉湊過來,眼神在她面上掃着,兩個人這一刻距離極近,展見星忽然發現,他的眼珠顏色要比常人淺一些,只是眉睫墨黑,兩相對比之下,才總是顯得他神色漠然,好像情緒淺淡。
“好了,我說實話,我沒推他。”朱成鈞嘴角一勾,忽然向她露出一個笑來,“真的沒推,是他想陷害我,自己走到水裡去的。要是我推的,他撲通一聲栽水裡去,秋果他們在外面早聽見動靜了,你說是不是?”
展見星鬆了口氣,不覺點了頭。
她心裡確實對此有負擔,她畢竟並沒有多瞭解朱成鈞,衝動替他隱瞞了部分事實,如果萬一,萬一他其實脫不了干係,她這個僞證就真的做下了。
朱成鈞搖搖頭:“唉,你這麼容易心虛,何必撒謊呢,說實話不就得了。”
展見星一口氣沒緩過來,又想瞪他了——她是爲了誰才把自己推上的賊船!
朱成鈞變得極願意讓步起來:“好了,我不說話了,讓你安靜行了吧?”
展見星就真的得到了安寧,但這同時也意味着無所事事,過半刻鐘之後,她就發呆發不下去了,轉頭一看,朱成鈞歪到了椅子裡,一腳蹬在她這邊的椅腿上穩定住身形,居然就這麼打起盹來了。
這才上午,他就睡了?
展見星覺得忍不了,轉頭看見自己桌上寫到一半的大字——還是昨晚留下的,有了主意。
她把椅子往旁邊一撤,朱成鈞失了平衡,一下睜了眼:“幹嘛?”
展見星平和地招呼他:“九爺,別睡了,白天睡多了,晚上該睡不着了。來,我們練字吧。”
朱成鈞滿臉的難以置信:“什麼?”
“練字。九爺不是要我報恩嗎?我教九爺寫字好了。”
朱成鈞馬上道:“不要你報了。”他眼角掃到硯池裡,機智地又尋到了藉口,“屋裡沒水,寫不了字。”
那硯裡的殘墨經過一夜,已經半乾,無法使用了。
“有的。”
展見星把朱成鈞先前脫掉甩在地上的褲子撿起來,比劃了相對乾淨的一頭,一擰,一串細細水流濺進硯池裡。
朱成鈞:“……”
那串水流映在他淺色的眼珠裡,他生平頭一次,不是懶得說話,而是真的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