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沒失寵, 展見星自己最清楚。
怎麼失寵的,表相上的緣故她也清楚——她將木誠之事如實告知了方學士。
這是她的本職,她不能爲順朱英榕的心意便任由小人近侍於君上。在捅到內閣之前, 她有試圖再度勸諫朱英榕,但朱英榕那時的冷淡之意已表露無遺,完全不願意聽她的, 她無法可想, 只有轉去向方學士直言相告。
告完了,她也就正式“失寵”了。
而朱英榕在木誠事上顯出了驚人的執拗, 展見星賠進了自己的聖眷, 內閣數位學士輪番上陣, 最終, 居然都沒能說服得了朱英榕將木誠逐出。
木誠龜縮乾清宮不出,內閣威勢再盛, 沒法把手直接伸到後宮去抓人——那是犯上了, 幾番拉鋸之後, 由方學士出面, 去求助了錢太后。
內閣的手伸不進去,可後宮也不是沒人做主的。學士們甚而都慶幸起來:幸虧當初妥協了,由錢太后正了名, 不然如今, 還真找不着個適合出面的人。
錢太后很有些意外,於她心中,朱英榕向來是個懂事的孩子, 木誠又不是什麼了不得不可或缺的人物,她怕壞了母子情分,才託付了展見星,誰知事情一直通到了內閣那邊,居然都沒辦成。
錢太后這時候就不能再袖手了,她肅然應下了方學士所請,預備選一個朱英榕去前朝的時辰,直接使出雷霆手段,親自領人去乾清宮將木誠押走再說。
正琢磨着該帶多少人手去,朱英楓很快活地跑了進來。
這位小皇子如今也開蒙了,不過他身上沒有江山社稷的重擔,學業便不如朱英榕當初慎重,因年紀還小,只是闢了一間書房,由識字的宮人先領着他半學半玩,待再過兩年,他小手能握得住筆了,再正式去外朝延請講官教授。
朱英楓把自己才學的書七零八落地背了幾句給錢太后聽,錢太后對長在身邊的小兒子沒多大望他成龍的癡心,聽了也不嫌他記得不齊全,只是含笑誇了兩句。朱英楓來了勁,歪到她身邊一邊撒着嬌,一邊伸手想往她身後的炕櫃裡夠。
錢太后輕輕拍了他後背一下:“別這麼亂扭,仔細摔着——要什麼,我拿給你就是了。”
朱英楓便清脆地道:“母后,我想要母后常常看着玩的那個桌屏,母后送給我吧。”
錢太后一怔:“要那幹什麼?你不是嫌那暗沉沉的,不好看。”
小孩子多喜歡鮮亮打眼的物件,朱英楓也不例外。
朱英楓忽閃着眼,他暫時不再去碰炕櫃,而是往炕上爬,錢太后幫了他一把,朱英榕上來以後,整個熱乎乎的身子湊過來,他掩着半邊嘴巴,以一種說悄悄話的口氣道:“我不喜歡,但是哥哥喜歡呀。”
孩童噴出來的氣息也是熱乎乎的,還帶着些有趣的奶音,卻如一個炸雷響在錢太后耳邊:“——什麼?”
“母后,我告訴你,你不要告訴別人哦。我答應了哥哥不說的。”朱英楓認真地道,“哥哥問過我,母后最喜歡的桌屏是哪一個,我告訴他了。”
錢太后顫聲道:“你……告訴他了?”
朱英楓點着頭:“是啊。只是我說完以後,哥哥發呆了好久,我看他不太開心的樣子。我後來想,要麼是這件事我知道,哥哥卻不知道,所以他不開心,要麼,是哥哥也喜歡這個桌屏,不好意思和母后提,所以那樣悶悶的。”
“哥哥最近都來的少了,來了也不怎麼和我說話,我也要不開心了。”朱英楓嘟起了嘴,“母后,你把那個桌屏給我吧,我拿去送給哥哥,哥哥肯定就重新和我好了。”
原來——如此。
錢太后閉了一下眼。十分之用力,令她眼珠都感到了一種壓迫的疼痛。
她太后悔了,爲什麼之前要那麼顧慮重重,沒有在一開始就將木誠這條毒蛇扼死,留他殘喘,伺機而動,咬了她重重的一口……
她也恨,恨自己不謹慎,雖然她實在沒有幹什麼,可就這一點妄念,沒收斂齊全,致使爲人窺去。
她更痛,她居然還將此事託付了展見星,她於無知之時,行了一步糟到不能再糟的棋,落到兒子眼裡,成個什麼,她簡直不敢細想。
展見星是真正的什麼也不知道。
他幫了她那麼多,可她害慘了他。
錢太后的心臟緊縮着往下一直沉,她忍耐着,喚人進來,命去給方學士回話。
——緩一緩罷,也許過一陣子,皇上就明白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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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學士不料還沒出兩日,錢太后的態度就來了個大逆轉,他大爲意外,忍不住再度前來求見,錢太后卻沒改口,堅持要等一等,等朱英榕自己想通。
皇太后青春尚好,方學士不便在此久留爭執,見指望不上,無奈,只得告退了出去。
簾後,苦澀久久凝結在錢太后的脣邊。
她比誰都想立刻去將木誠拿出打死,可她不能輕動,她已經遣人打聽過了,爲着展見星傳遞消息到內閣之舉,他近來的日子很不好過,在朱英榕眼中,這不但是他的“背叛”,還是他一定要致木誠於死地的實據,至於爲什麼,心虛,報復,隨便想想都明白,這些詞語很難不出現在朱英榕的腦中……
但於這種束手無策的困境裡,錢太后又控制不住地生出一點驕傲嚮往。
他從來沒有令她失望,答應了幫她,就不惜一切,努力到底。
這樣的作爲,正是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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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見星自己的感覺還好。
觸怒皇帝,她不是頭一回了,本身不覺得有什麼可怕,不過她與朱英榕的感情要比與先帝的深厚不少,所以遭到冷落之後,多少有些發悶。
方學士倒是特地來勉勵了她,告訴她不要將一時得失放在心上,等朱英榕回過味來,自會明辨忠奸。
不過,這也就意味着,內閣採用了錢太后的說法,前朝後宮加在一起,竟都沒把一個木誠收拾下來。
錢太后心有束縛自不必說,內閣則其實是有輕視的緣故,木誠那些事,畢竟已是過往了,自進宮以後並未顯劣跡,朱英榕一口咬定他已經改過,內閣也不好一點不給小天子面子,偏要跟他作對到底。
而方學士爲時氣所侵,隨後還小病了一場,瓦剌的使臣隊伍偏又於此時抵達了京城,方學士帶病操持國事,一時更將區區內侍放去了一邊。
這支隊伍帶來的馬匹皮毛等物着實不少,一部分是進貢給朝廷的,餘下的則想在京城發賣,因大部分人叫朱成鈞在大同扣了去,朝廷看看來的這五百人應該鬧不出什麼亂子,便大方地允了。
京城何等繁華,瓦剌的人連做買賣帶逛遊,直逗留到了開春才走。
這段時日於宮中的變化是,木誠已經開始出現在人前了。
他會隨侍到文華殿中,不過從不輕發一語,只像個影子一般,隨朱英榕來去,若偶然獨自遇見屬官們,必然都十分恭謹有禮,比別的內侍更賠了兩分小心。
如此一兩個月下來,屬官們對他的印象居然都不錯。
還有人來勸展見星:“皇上慣了由他服侍,就由他去罷。一個閹人,還能鬧出多大動靜不成。你跟他較這個真,不值當的,不如去跟皇上認個錯,總這麼冷着,可是自誤了。”
勸的人原是好意,但展見星不能領受,她性情如此,沒做錯而爲搏聖寵去曲意和之,那與奸佞之流有什麼區別?
她想在面見錢太后時再商量一下,因爲實質上對木誠最有控制力的人就是錢太后,臣子們畢竟是臣,君臣之間,存在着一條不能逾越的線。但一直沒有這個機會,因爲自那以後,錢太后雖仍不時召見講官,卻不知有意無意,總是跳過了她。
展見星心裡覺得這不合常理,事未辦成,無論是她,還是錢太后,應該都想再碰個面纔是。
她私下向另外一個被召的講官打聽,那講官閒聊着將面見時的情形告訴了她,究竟也沒什麼異常。
她納悶了兩日,朱英榕卻非常久違地,在這日屬官們都走盡之後留下了她。
展見星心內有點激動,她不肯違心向朱英榕認什麼錯,但於情分上,畢竟還是惦念着,那麼一點一滴累積出來的,說沒就沒了,她不是不可惜。
便不覺帶笑向朱英榕看去,朱英榕在上首看她極爲清楚,怔了一下,脫口道:“先生。”
喊完又是一怔,因爲這一聲語調欣然,儼然是從前口氣。
“皇上,天色晚了。”木誠在側,低低提醒了一句。
朱英榕冷靜了下來。
“先生,”他仍舊這麼叫,但聲調已大爲不同,透着十分冷漠,“你爲何向別人打聽鹹熙宮之事?”
展見星微愣,屬官們私下的言談,如何會傳到朱英榕耳中?
她心生謹慎,但也未如何緊張,因爲她打聽的不是鹹熙宮的私事,錢太后召見講官是十分光明正大的事,她同爲講官,順嘴問兩句從哪條論起也不犯禁。
“臣沒有刻意打聽,只是問了兩句太后娘娘貴體安康。”
她這解釋已算婉轉且避忌,朱英榕的臉色卻無絲毫迴轉,聲音且更冷:“太后貴體如何,與先生沒有絲毫干係,不勞先生操心。”
一側的木誠將頭往下低了低。
展見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那一瞬間,她在木誠嘴角看見了一閃而逝的笑意——
木誠到底笑沒笑她不知道,但她終於明白了,自己“失寵”的表相之下,那個真正的原因。
荒誕到她眼前一黑。
作者有話要說: 莫急莫急,這裡的鋪開必不可少,反正橫豎就是一兩週的事啦,挨不住的小天使養一養也好。
然後對,到第五本了,我終於有了想寫系列的感覺,我給了小天子這麼完整的童年和少年設定,好像水到渠成地就想拿去用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