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年熱熱鬧鬧地過去了, 天慶二年開春, 遙遠的草原上傳來了動靜, 瓦剌遣使攜文書入朝,要求和談,恢復邊市。
泰寧侯撤軍以後, 兩邊就停了戰,瓦剌在第二次交鋒時吃過虧, 到這會兒終於緩過了氣,但寧藩內亂也平定了下來,瓦剌一方面趕不上來討便宜,另一方面,雙方的使臣斷絕了這麼久, 朝廷方是無所謂, 泱泱大國, 樣樣自給自足, 瓦剌就不行了,一口鐵鍋都造不出來, 莫不成回去茹毛飲血罷?
於是, 終於撐不住了,要來言和。
使者住進了會同館,朝廷上則開始爭吵起來。
言和這個事, 大部分官員倒不反對,幼主在朝,本來就不宜再啓戰端, 但之前瓦剌不老實,多次犯邊,如今來求和就罷了,還要求重開邊市,有些官員就不想答應了。
“那蠻夷之地,本無我們所需之物,從前開互市,乃是皇恩浩蕩之下與他們的恩典,彼等夷人目無法紀,又不思感念,竟以刀兵相向,如今想和又要來和了,依下官之見,只當嚴厲斥責,餘者再不必理會!”
“正是,若輕易答應了,還只當是我們怕了他,那些夷人狡猾得很,做生意也時常不好好做,喝了二兩酒就開始尋釁滋事,還要大同加派守軍前去約束,費事勞神得很。又何況,焉知他們不是藉着邊市的名頭,伺機入關來作亂?”
“方御史此言差矣,那邊市又不設在大同城內,只要命守軍多加巡視,哪裡就容易叫人混進來?且先帝時也曾開過,本有成例可依,並不違祖宗律法。夷人若不懂規矩,朝廷派專人去,多加□□便是,正也可揚一揚我朝的禮義。”
“呵,夷人若能教化,就不會千百年來都如此了,其狼子野心,我看再過一百年也不會變!”
“以本侯對瓦剌人的瞭解,方御史說得一點不差。本侯以爲,當對瓦剌的堅壁清野之策實行到底,將他們放逐、困死在草原上,如此時日一久,自然不戰而屈人之兵了。”
這句話話音一落,原本激昂對吵的兩派官員都靜了一靜——因爲說出這句話的是泰寧侯,舉朝之中,只有他與吞併了韃靼後的瓦剌交過手,論起對如今瓦剌的瞭解程度,誰也比不上他。
他的意見,也令人不能不慎重考慮。
但方學士直起了身,意味深長地道:“侯爺,倘若瓦剌遊蕩在草原上,不甘困苦,再次南下侵擾又當如何?”
泰寧侯振聲道:“那本侯出戰便是!”
聞得此言,有幾個官員在心裡暗暗搖起了頭——朝中自有有識之士,泰寧侯這一招以退爲進,逼迫瓦剌,實則仍是要戰之意,誰又看不出來?
方學士不曾再開口,心中已有了決定,他是託孤之臣,兢業至今,終於求得一個和平局面,怎會願意輕易打破。
朝堂上自管吵鬧,下了朝後,他便去求見朱英榕。小天子本來不管事,但他有意藉此來個一箭雙鵰之策,所以必得要經一經小天子的手。
朱英榕卻並不在文華殿裡。
展見星迎出來相告:“太后忽染春疾,內宮來報,皇上前去探望了。”
方學士看見她出來以前的站位,點了點頭:“今日是你與皇上講讀?”
展見星躬身:“正是下官。”
屬官們負責的事務不一,給皇帝講讀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展見星到朱英榕身邊三年了,還是第一次做這件事。
她於今春終於滿了任期,過吏部考覈後,升成了從五品的右諭德,身上青袍沒變,胸前補子換成了白鷳。
不過不是說做了諭德就有權利給天子講讀,講官這個銜,得另外加,她就是被朱英榕親口授命以後纔可以躋身講官的行列。這也就意味着,從此與皇帝有了師徒名分,皇帝雖不似尋常人家師禮那麼重,對講官也要比對一般臣子客氣些的。
方學士若有所思,道:“正巧,你與代王有舊誼,便去請他進宮一趟罷,有樁事,要借重於他。”
內閣大臣指使一個五品官跑腿當然指使得動,展見星壓下些微訝異,應道:“是。下官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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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鹹熙宮。
錢太后確實病了,但勢頭並不沉重,無非是意態較尋常恍惚,飯食也有些懶怠取用而已。
朱英榕聞訊急急跑來的時候,錢太后正倚在窗下穿針,好好地繡着花樣。
聽見宮人傳報,她一怔擡頭,微笑道:“這點小事,怎地還驚動皇上了?”
朱英榕走到她跟前,打量着她的臉色,道:“母后可傳太醫看了?都病了,怎麼還勞動做這些事。”
錢太后一邊以針挑了一下發鬢,一邊反手將繡棚扣到炕桌上:“沒事,我天天這麼安閒着,哪裡有什麼病症?大約只是犯了春困。”又道,“皇上放心,這不勞什麼神,我不過打發時間而已。”
門邊一個內侍於此時跪下:“是奴婢多嘴了。這陣子從娘娘屋裡端出來的飯食總是沒有怎麼動過,今早上用得尤其少,奴婢實在憂心,才大膽與娘娘身邊的姑姑建議了一聲——”
朱英榕一回想,每日晚膳是他陪着錢太后用的,他叫人伺候慣了,不大想得起來去注意別人的狀況,但確實有宮人勸進而錢太后搖頭罷箸的印象,便忙道:“母后怎麼哄我?有事沒事,都該叫個太醫來看看才放心。”
就轉頭吩咐人。
一個宮人應聲而去,朱英榕這時纔去看那內侍:“木誠?起來罷,你能用心服侍太后,很好。”
木誠慢慢站起來,低頭道:“皇上開恩,叫奴婢來太后娘娘這裡服侍,奴婢的日子從地底過到了天上,自然該全心全意。”
錢太后轉頭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木誠來了一年多,一向本分,要論這個人本身,沒做過什麼能令她生惡感的事。
但同在宮中,木誠從前是怎麼招致先帝發怒,以至將他從朱英榕身邊趕走的經過,她早就聽說過了。
她一點也不想把這麼個人留在身邊,可朱英榕心軟顧念舊情,而她與朱英榕間的情分是後來纔有的,不論她心裡對長子的愛多麼深切,中間失去的那些年不可彌補,這也令她面對朱英榕時,比尋常母親要多一份謹慎。
她不想——甚至有點不敢逆着朱英榕的心意,恐怕傷着好容易得來的母子情分。
她終究把木誠收下了,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不令他進到宮裡來伺候,只放在外面做些灑掃。不想他的眼睛倒肯管閒事,從宮人每日端出去的飯食琢磨出來她身體不適,進而慫恿着人去告知朱英榕了。
木誠感覺得到她眼風中的冷意,站起來後,把頭埋低了點。他不敢小瞧這位太后,論出身,她還不如他,可就是這麼一個童生家的小女兒,於絕境之中一步步扶搖而上,如今竟坐到了太后的尊位上。
所以如同他幕後之人的告誡,他確實沒有心急,安分守己到現在,纔出了一回手,把自己再度送到朱英榕的眼睛裡。
卻沒想到,也同時送到了錢太后的眼裡,而她竟這麼不喜他……
太醫終於來了。
把了脈,看視過一番,搖頭晃腦丟下一串之乎者也,朱英榕睜大眼睛,卻是越聽越迷惘,道:“你說簡單點,我母后到底怎麼了?”
老太醫想了想:“太后娘娘無大礙,只是心中有鬱結,帶累胃口不開,臣這裡有一副疏肝解鬱的方子,煎服下去便可。”
朱英榕擔心地轉頭:“母后,你心裡有爲難的事,怎麼不告訴朕?朕許能幫上忙呢。”
錢太后微微垂下眼簾,太醫的診斷在她意料之中,鬱結什麼,她自己最清楚不過了,可是怎麼能說?
她只語片意都不能顯露,只合他日閉眼,帶進棺木裡去——這賊老天,也不知她上輩子做過什麼孽,待她從來沒有好過。
但雖如此罵,她卻又不能認真切齒起來,這段泛上來的陳年心思,縱然只能默訴於宮燈,那種鮮活酸甜的滋味一點兒也不減,令她覺得自己活回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而不是被命運推着,走到這至高卻依然身不由己的現在。
“沒有,我如今還能有什麼不痛快的?”錢太后笑了笑,“只是時氣的緣故,等過了這陣子,就好了。”
朱英榕將信將疑地點了頭,叮囑道:“母后,那你可一定要按時吃藥。”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耽誤你讀書了吧?可別叫先生說你。”
提到這個,朱英榕笑了:“不怕,今天是展中允——不對,展先生給朕講讀,他沒別人囉嗦,聽說母后病了,他還催着朕來看呢。”
錢太后眼神閃了一閃:“嗯?你叫上先生了,他升官了?”
朱英榕點頭道:“是,朕從前沒注意,他聲音怪清亮的,聽着倒比別的先生都提神些。”
錢太后不覺笑了:“那你可要好好聽講,別叫先生白辛苦一場。”
朱英榕聽話點頭,又說了兩句,他終於拔腿領着一串人走了。
錢太后低頭,將繡棚慢慢翻過來,對着出起了神。
旁邊宮人想引她開懷,搭訕着問道:“娘娘這幅想繡什麼?奴婢瞧着,用的繡線顏色似乎少了些。”
錢太后隨口道:“時辰是晚上,天都黑了,自然不用那麼多顏色。這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
宮人奇道:“娘娘是思念家鄉了嗎?只是爲何繡成夜景?”
“省事。”
錢太后簡潔答了兩個字,宮人見她是不想再說話的樣子,不敢再問,默然站在了旁邊。
門邊,木誠也不敢再停留,存着心裡的疑惑,悄悄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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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英榕回到文化殿的時候,展見星剛把朱成鈞請來。
他有點訝異:“王叔?”
方學士上前,將瓦剌來使的事情敘說了一遍,而後道:“依臣之見,眼下可暫應下瓦剌——”
又將利害闡述一遍,朱英榕聽得懂,點頭:“嗯,先生說得有理,便如此做就是了。”
朱成鈞眯起了眼,他原與展見星不遠不近地站着,此時毫不掩飾地去看她,目中含着質問之意。
展見星未解何意,茫然中聽方學士回答道:“雖如此,方御史等人的意見也不可輕忽,這個前往大同鎮外主持邊市的人選,必得慎之又慎——”
不用再往下聽了,展見星恍然明白,她微弱而堅決地衝朱成鈞搖頭。
不是她。
她事前不知道。
更沒有參與。
朱成鈞的眼神便緩和下來,等到方學士七繞八繞,拐了好幾個彎終於把他這個天造地設般的人選推薦出來的時候,他點了個頭:“哦,我去。”
方學士:“……”
他有點噎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