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高高地擡着下巴,挺直了脊樑,冷眼旁觀孫夫人步步緊逼着李眠兒,看到小丫頭的臉色愈發蒼白的時候,嘴角止不住一勾,絲毫沒有上前勸阻的意思。
遠處還在採露水的翠靈,擡頭忽見綺霞閣里人頭攢動,心裡暗叫不好,匆匆給還未積滿露水的瓶子蓋上蓋兒,就往綺霞閣飛奔而去。
待一奔而至時,望見立於閣內的方氏和孫夫人時,翠靈原本跑得通紅的臉龐剎時變得蒼白,慌忙間還不忘斂衽對着方氏等人行禮:“婢女給孫夫人、大少夫人、二少夫人請安,婢女這就帶她們倆個回去!”
說完就顫着腿一手一個摟過兩個孩子,準備離開。適才翠靈因爲心裡急切,又跑得匆忙,遂並不曾將採露的小瓷瓶先行納入袖子裡去,只一徑攥在手裡,此時那隻攥着小瓷瓶的手正摟着李眠兒的小肩膀。
這普通的小瓷瓶,毫無特色,可是看在方氏眼中卻恁般扎眼。
從翠靈跑過來的方向,以及這麼一大早的動靜,想來那邊也是得了同樣的茶葉的,這一早也是趕着來採露,回去煮茶喝是了。
這般一想,剛剛因着孫夫人對李眠兒的那通責難而積起的小小得意瞬間碎裂,眼見翠靈這就要帶了兩孩子離開,這口氣卻要找誰出了去?忙向前邁了半步,同時喝問道:
“站住!是誰給你們定的規矩?主人還沒放話,就要退下!你們還把這府裡的規矩放在心上沒有?是誰給你們膽子,這就說走便走?”
翠靈聽了方氏的話,打了一個激靈,猛地朝地上一跪,聲音已然帶了嗚咽:“請大少夫人開恩!”說完就磕頭。
一旁的疏影忽見自己的孃親這等作爲,加之今日受了這好一會的約束,任性慣了的她,此時再收斂不住,“哇”地放聲大哭。方氏見此,更坐實了要給這主僕些教訓,立了規矩再放她們回去的打算,厲聲再道:“這府裡還有這等沒規沒矩的丫頭,沒大沒小,還當自己是小姐呢,這般沒輕沒重,想哭就哭,不分場合,說出去豈不把我們府的臉面給丟盡咯!你們倒是看看,就是府里正經的大小姐也從沒這樣放肆!就是我的女兒天天何曾這番無理過?”
方氏女兒李天天,只比疏影大了幾個月份,這會聽了她孃的誇獎,喜滋滋地偎在她娘身邊,雖然身量與李眠兒兩個相差無幾,卻儼然一副居高臨下的態度。
翠靈聽到這,心裡只是一個勁兒悔啊,悔啊,恨啊,恨她們的運氣還真是非一般的差勁。卻也不敢作聲,只是伏身在地,一任方氏指桑罵槐!
李眠兒看着眼前的這一切,不驚不懼,從從容容,冷冷靜靜,倒一點不像五歲大的孩子。無需眼神的幫忙,也無需肢體的配合,只是那麼靜靜地站着,其勝人一籌的風姿已把自己一雙兒女給比下去了。
想到眼前擡頭挺胸的丫頭是那女人所生,憋的一口氣直往上涌,沉聲對身邊的婆子命道:“李媽媽,你上前去給那丫頭止了哭,我們府裡豈能容得這等沒上沒下的奴婢!·”
李媽媽毫無準備地得到這樣的命令,雖說平時也嚴厲,可是對着四五歲的孩子,她還真不好對付,可方氏命令已下,只得吱吱嗚嗚,慢慢吞吞地走上前,對着疏影,高高地擡起一隻手,卻是遲遲不願落下。
她在這邊正猶豫着,疏影小丫頭卻是不明白的,以爲有人要打她了,立時哭得是更加響亮。
翠靈心下畏懼,真想一把捂了女兒的嘴巴,不讓她再出聲。可是方氏在,哪容得她出手。
三管事李左那邊將安排好馬車,這正要去前院帳設司支銀子去。拐進月洞門,碰巧看見正蹲在荷池邊的翠靈忽地起身奮力朝着綺霞閣跑去。李左踮了腳伸着脖子向綺霞閣望去,只看不真切,卻聽得裡面有斷斷續續的喝罵聲,不會兒又傳來個小丫頭的哭叫。聯想到翠靈方纔那麼急地跑過去,心裡七七八八,思量了一番,就改道向大少爺所住的院子快步走去。
剛到院門口,迎頭剛好遇着燭信,燭信瞧見他,拱完手,就劈臉問道:“左管事,怎麼樣,都安排妥當了吧?”
府裡的管事比較多,其中的四大管事,李前、李後、李左、李右,全是李老爺生前賜的家姓,府裡的人以示區分,直接呼前管事、後管事、左管事、右管事。
李左對於燭信的詢問只點了點頭,反倒示意燭信近前,燭信心內疑惑,幾步走至李左身前,俯首遞過耳朵。李左對着燭信輕聲低語了幾句,燭信聽完,往遠處眺了一下,又豎起耳朵,果然似是聽着了哭喊聲,且那聲音還真有可能是自己那寶貝女兒的,面上止不住一紅。
再聽得李左提到了方氏和孫夫人,心裡暗道不妙。
同樣預感到不妙的還有蕊娘,自眠兒出園後,就一直心神不寧,女兒從不曾離開身邊半步,只這麼一會兒,她的心已忍不住胡亂跳動起來。還越想越不放心,索性揭了被子,忍着腹痛,簡單梳洗下,便叫上吳媽,欲出門尋女兒去。
吳媽本想安慰幾句,哪就這麼巧,頭一回出園子,就碰着事來,可看蕊娘一臉擔憂的樣子,只幫她將壓褶的衣服撫平,就同蕊娘出了園子,一路尋去。
燭信這頭自然搬了李青梧做救兵,請大少爺出馬,救下她的妻女,燭信說地着實可憐,可李青梧估摸着燭信誇大其辭,不過想到翠靈一直是蕊娘身邊伺候的人,如果被罰了,那邊肯定缺人手,此外,還得圖惹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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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着了身葡萄紫便服,同燭信一道往綺霞閣方向走去。
綺霞閣內,李媽媽的手還是在那舉得高高的,就是遲遲不肯落下去,看得方氏只在一旁暗聲嘆氣。而疏影小丫頭,看着李媽媽的駕勢,就像真的被生生捱了一巴掌似的,委屈得不行,仰着小腦袋瓜子,鼻涕眼淚一大把。
李眠兒握着疏影的手,眼睛則一眨不眨地盯着李媽媽高擡的手。
這李媽媽一向也不是凶神惡煞的人,幾次想狠了心扇將下來,可待手勢做到一半,又收了回去,重新起勢,再扇下來,又只到一半,又收回去,幾個回合做下來,倒弄得疏影糊塗了,哭聲漸止。
這些被孫夫人看在眼裡,窩了一肚子氣,暗罵李媽媽沒用,索性上前扯開李媽媽,劈手便朝着疏影那正自梨花帶雨的小臉蛋上扇將過去。
只聽“嘭”的一聲悶響,隨後就聽翠靈“啊”的一聲尖叫。遠處東西兩頭正往這邊趕來的蕊娘、李青梧等人聞聲皆是一驚,紛紛加快步子,蕊娘更是心急如焚。
此時的綺霞閣內亦是琴絃緊崩,翠靈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剛還一臉從容的眠兒小姐,怎地一下子就滿頭是血地倒在自己膝前呢!而原本應被扇臉的疏影、自己的女兒卻愣愣地站在那兒,毫髮無傷。
孫夫人見李眠兒替自己的丫環擋了一掌,磕在身後的木坐檯上,正倒地不起,不由冷笑道:“怎麼這就死啦,你的命不是很硬的麼,老爺都能被你克去了,這點小磕小碰就要了你的命了?還護起下人來了!果然是沒大沒小慣了的!”她在這裡風言風語,方氏則繼續冷着眼。
只翠靈抱着暈迷不醒的李眠兒放聲哭喊:“眠兒小姐,眠兒小姐,你可千萬不要有事啊?快快醒醒啊!”
一旁的疏影這下倒完全止了哭,李眠兒替她擋的那巴掌她是曉得了。這時也蹲下身子,不住拿袖子擦拭李眠兒臉上已流得到處都是的血漬,輕聲喚着:“眠兒姐姐,你醒醒,你醒醒來!”。
李眠兒卻是不能夠了,原本混混厄厄的腦子經這尖銳的一擊之後,徹底失去了知覺。
已經來到綺霞閣外的蕊娘在聽到翠靈那聲嘶喊後,眼前一黑,差些穩不住,扶着吳媽驚恐萬分,欲一步衝上前去,又害怕面對,只一步一步地向閣子裡靠近。
而李青梧、燭信二人聞聲,同時一個箭步從另一頭回廊衝進閣內。
燭信先行步至翠靈身邊,蹲身檢查被翠靈摟在懷裡的李眠兒傷勢,一會兒後,一臉肅殺地回頭遞給李青梧一個眼神。
李青梧板着臉,轉身環視方氏等人,不發一言,只是那凜厲的眼神令方氏不由爲之一抖瑟。
李青梧一聲不吭地收回視線,不過他眼角的那一抹擔憂,方氏沒有將之錯過,心中的不忿不僅沒有因爲自己丈夫的眼神有所收斂,反而積增。
李青梧卻是不管方氏的反應了,只朝着昏死過去的小眠兒走去。此時,李眠兒的臉上除了額角一處血肉模糊外,其他地方已被擦拭一淨,這一張小臉露出,李青梧見了,由不得他不去回憶五年前被接在自己懷裡的那張面容,也是這般閉着雙眼……
李青梧看着李眠兒緊閉的雙眼,猛然回神,迅速探向李眠兒的手腕,摸着脈相還在,心下稍作一寬,隨即伸出兩隻胳膊,欲從翠靈手裡將李眠兒抱過來,一邊擡了頭待要吩咐燭信去傳來府裡的郎中,就見一道嬌麗的身影慢慢靠來,心下一咯噔,舉眉看上去,果然……
只是這幾年來魂牽夢縈的人兒,將將還念想着的人兒,這麼不期然地出現眼前,李青梧又一次地停止了呼吸,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怔在那兒。
方氏看到自己丈夫終於再露出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情,心下冷笑,她想她就知道!
蕊娘一踏進閣內,聞着股血腥味,腳下就是一陣虛浮,卻見位不御鉛華的溫潤男子正抱着自己的女兒,而自己女兒正緊閉雙眼,面白脣烏,額角一處還紅腫不堪。只一眼,便心如刀絞,巨痛不已,蕊娘幾欲暈倒在地,可是她不能,她還要救她女兒,她還要看她的眠兒。
撐着全身力氣三步兩步來到李青梧所蹲的地兒,也徑自蹲下身,拿出帕子輕輕擦拭女兒的面龐,看到女兒額頭處的傷,只覺心即刻就將碎去一般,兩行清淚奪眶而出,口內喃喃:“眠兒,娘對不起你,是娘不好,是娘不好,沒能護你周全……”
忽地擡頭,一眼望進一汪幽潭,也不再顧忌男女之防,抓住李青梧的胳膊,綿軟無力地一通搖晃,哽着聲音凝噎道:“救救我女兒,救救我的眠兒!求你救救她啊!”蕊娘感覺自己手上的胳膊似曾相識,似是曾經接觸過這對雙臂,似是多年前曾於期間棲息過。
二人因爲李眠兒本就捱得近,此時皆可聞見彼此身上的氣息,李青梧在蕊娘於自己身前蹲下的時候,便控制不住地生出幾分暈眩,一時情難自已。這會見蕊娘滿目含淚,傷心欲潰地乞求自己,心裡也是鈍痛,慌忙斂起心神,鎮定抱起李眠兒,緩慢起身,同時也順帶扶起蕊娘,然後便往閣外走去,邊走邊對燭信吩咐道:“速速請施郎中過來影紋院的芭蕉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