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媽先頭見蕊娘行將摔倒地上,苦於自己也失了穩當,根本無法再扶持蕊娘,急得全身血液都要往腦門裡衝,突然眼前青影一晃,眨眼功夫,蕊娘已得救,只覺五臟六腑都歸了位,也不問那救人之人究竟何許人,就對着那抹青影跪下磕起頭。
卻不見動靜傳來,微擡了頭向上看去,這一看,她那可憐的將將平復的腦袋再次嗡地響起來。她是過來人,十幾、二十年前在大門府宅裡也是有過兩把刷子的,即便只這一眼,她已是看出某些端倪。憑蕊孃的相貌身段,惹來這救人男子的傾心倒是不足爲奇。只是看這男子的穿着品貌、風度氣魄,究其身份想是府內少爺無疑了,又看一旁李管家一副恭謹異常的姿態,這男子怕就是如今府內的當家人大少爺了。這一細思,吳媽的身子便抑制不住地發抖。
眼前的一幕是萬萬不能被人瞧見的,蕊娘已經身在水深火熱之中了,再被人橫加一條,以後可該如何自處啊。現在鍾夫人連同孫夫人這都明着面子不管裡子地爲難咱們了,如若再將大少奶奶得罪咯,恐怕以後再無立身之地了。
思念至此,吳媽轉頭向院中那圍成一團的婦人處看去,但見一雙雙紅腫的眼睛直要噴出精火來,心下一慌,也顧不得其他,站起身就撲至李青梧身前,行將哭嚎起來,卻恰值李青梧從神思縹緲中清醒回來,待她哭叫着小姐……兩字時,蕊娘已經被塞回她懷中了。
吳媽見懷中的蕊娘暈得不醒人事,怎麼搖晃怎麼叫喊都不給反應,一時心疼不已,早把剛纔的一通計較拋卻雲外,一門心思撲在蕊娘身上,壓根就沒注意到李青梧那匆匆離去的背影着實有些狼狽。
而太師府二管事李左卻看着李青梧的背影若有所思,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首,然後纔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主僕二人身上。見蕊娘嬌麗的臉龐上雙眼緊閉,忙收回視線,對着吳媽提醒道:我看,吳媽,四姨娘只是體力不支暈倒了,你別慌了手腳,趕緊把姨娘揹回園子纔是!
這李左並未順着吳媽的口,而是稱蕊娘四姨娘。蕊娘進府前,李琛已有三房夫人,均是正式下了聘、明媒正娶過來的。論排行,論出身,論地位,按理鍾夫人最長,對外稱大夫人,府中她也最當家最得權。李琛另還有三個妾室,均有所出,先後依次擡了姨娘。蕊娘論理應排第四,只是她甚少露面,這四姨娘的稱呼還真沒幾人這般喚過。因而本就心慌意亂的吳媽聽了李左的話一陣迷糊,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跟着點點頭,然後背起蕊娘就奔自己園子去了。
蕊娘伏在吳媽的肩頭,模模糊糊中,只覺得自己的身子一顛一簸的,好像……好像……,對,好像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心跳啊!對!
是啊,好緊張!好緊張!怎地突然吩咐下來要準備燕樂表演呢,還欽點表演人數最爲衆多也最爲熱鬧的隊舞上殿表演,原先不都傳只設宴不作樂麼!
太祖皇帝在位時就一直以前朝爲諫,治亂持危,戒奢崇儉,修身尊賢,甚少宴饗之樂、大宴羣臣,只在重要節日、重要場合,方纔舉辦盛會與民同慶。如今的太宗皇上更是極精微高明之人,敦厚崇禮,謹尊太祖皇帝遺訓,從不耽於聲色犬馬,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此次有此一宴,卻是因爲不日前,秦州清水監軍勃朗擊破西羌,斬獲甚衆,一展大梁之雄威,捷報傳來,龍顏大悅。近日勃朗班師回朝,太宗皇帝於崇德殿大設宴席爲衆將士接風洗塵,又逢今日佔城國遣使來貢,大梁喜上加喜,太宗有心大犒得勝歸來的英勇武士,遂這筵上不只有美食最好還得有美人。於是太宗皇帝命教坊好生準備,並下令將《採蓮舞》一曲排至最後上場,碰巧蕊娘便是這《採蓮舞》隊舞中的一員。
蕊娘得知消息之後就開始心神不寧,她想裝病,她想假摔一跤,還想着要不乾脆和班首告假?她不停轉着心思,心跳如雷,嘭咚嘭咚地震得胸腔隱隱作痛。她暗自估摸到此次演出,必定不單單是饗樂之事這麼簡單!如若當真是按以往的盛宴那般只是做場表演,何故只叫隊舞表演,不叫其他節目呢,偏偏還將她這組原本是在舞曲最**、最精彩處纔會上場的舞目安排在最後?這事關她的命運,由不得叫她掙扎不已,糾結萬分,可這對於君王來說,只不過一念之間而已。
蕊娘如是一想,再左右一掃,看着自己這一隊十二人,清一色的妙齡美少女。這已不是秘密,凡大梁宮內教坊中最美的舞伎最終莫不盡歸這組隊,只因這《採蓮舞》的隊舞,對舞伎的首要要求便是必須相貌絕佳方可,然後再考慮其他。而這舞隊的隊頭更是萬里挑一,不僅長得要極美,且舞術必須出類拔萃。
不知有多少任隊頭只在出宴表演一兩次之後,便或賞或賜或被討而離開這令她們絕望壓抑的宮庭。因而舞伎們有一天真的進入這隊舞之後,興奮之餘無不苦心訓練,欲以高超的舞藝爭當隊頭。一般入隊不久的舞伎幾次表演之後,技術便已嫺熟,待隊頭走之後很容易得任新隊頭,然後也和前任隊頭一樣,很容易因此被賞識,從而如願離開教坊,去外面的世界搏另一片天地去。
唯有蕊娘她從來無心去爭這隊頭,也因此成爲眼下這支隊舞中年紀最大的舞伎了。班首李雙奴眼看着蕊娘從十一歲跳至如今的十九歲,對於這女子的舞技,她心裡清楚得很,雖然故意裝作稟賦有限、天姿愚笨,但李雙奴何許人,自是看穿蕊娘在保存實力,於是她從來不攆她出隊,她有把握如果要蕊娘上場後,雖她不會出彩但絕不會出醜。
蕊娘這個當口過來和她討假,她不準備應允,她猜出了蕊娘心中那小算盤,但她認爲對於蕊娘這卻是最後的機會了,已經十九歲了,不管蕊娘是出於什麼原因一直不願當隊頭,這次她是不會同意蕊娘再這麼執意下去的。這次皇上此番安排的用心,她心裡也摸了個七七八八了,因而這次說什麼也要讓蕊娘出場。蕊娘這孩子看似看得透,可也傻得透啊,難不成她真想學自己,做個班首,在教坊待一輩子,一輩子做個舞伎?
她這廂還真猜中蕊孃的心思了,她自小長在官宦世家,名門嫡女的清高從來不曾因爲環境的變化而有所模糊。她深知舞伎的出身不可能給她帶來明媒正取的正妻之位,故而她一直不願拋頭露面,生怕一不小心就便當作物品一樣被人領走。與其那樣還不如像李班首這樣來得自在。
在蕊孃的苦苦哀求無果之後,很快地她便被帶進到崇德殿,表演起《採蓮舞》來。只是她不知是如何進的殿,也不知這隊舞的參色軍是怎麼作的語,也不知李班首是怎麼唸的口號,反正她現下正和其他姐妹一起在大殿中央翩翩起舞。
手腳不停地擺着各種高難度姿勢,可腦袋裡盡盤旋着李班首最後和她說的話,蕊兒,我心知你有來歷,也心知你與其他女子不同。於是你就想同我一樣做個班首?一輩子待在宮裡守着自己做個舞伎?你怎知我不後悔當初呢?你怎知我現在不痛苦哩?我今天就同你掏心窩了,我悔,我悔得狠,我悔當初爲甚不隨便跟個丈夫賭上一賭,我悔如今再沒機會給自個兒生個孩兒了……如果讓我現在可以再有個自己的孩兒,除了送命,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便是留着的這命,也是留着爲了照顧我的孩子不是!
蕊娘心思全不在腳下,臉上神色千變萬化,好在大家臉上塗着厚厚的脂粉,也好在這舞她早爛熟於心,便是在曲中的任一拍子時被打斷,她仍然可以接着跳,且接得還天衣無縫,不會有丁點兒停頓。更何提現在只是順着曲子從頭跳到尾呢。
崇德殿內,酒香四溢,和着絲竹玉笛杖鼓聲,十二個舞伎頭梳高髻,身穿紅羅衫,着長衫,承綵船,如仙女一般蕩着輕舟,在碧波萬頃的湖上飄蕩,邊旋舞着身姿邊折湖中蓮花。這一幕當真美不勝收,令殿內觀者如癡如醉,如夢如幻,甚而有些個五大三粗的武將已然垂涎欲滴。不巧的是,他這一副嘴臉將好落入正轉着身子從他面前飄過的蕊娘眼裡,惹得蕊娘一陣惡寒,突然狠下心想到,我還是等着將來接任班首吧。
可她自己的命運,恐怕這個殿裡的任何一人可以說都能左右,唯獨她自己不能。
很快這一曲天人下凡般的《採蓮舞》結束,新任隊頭微喘吁吁、嬌羞無比地走上前致語,豔麗的容顏燦爛奪目,直看得此次戰功赫赫的勃朗心裡蠢蠢欲動。
而一直觀察殿內諸臣言行舉動的太宗皇帝,在看到衆武將的表現之後,心下十分滿意,於是擡手指着那隊頭,對着勃朗朗聲說道:愛將此次功不可沒,朕深感欣慰,這美麗無雙的隊頭便由你領回去罷!
這賞賜正中勃朗下懷,勃朗利落地起身叩謝,這點兒賞賜還用不着他跪膝磕頭謝恩。太宗對此也心照不宣地摸着髯須點點頭,接着又一掃其他幾位在此次大捷中立下戰功的將士,笑着道:衆位愛將,莫急,見者都有份,哈哈哈……
太宗皇帝中氣十足的笑聲蕩在整個崇德殿中,但是聽在蕊孃的耳朵裡,卻如戰鼓如驚雷,令她手足無措,心慌不已。儘管在李班首的勸說下心神已有所動,可是在即將面對之時,卻還是難免會有突如其來之感。
不過現實是容不得她再去徘徊再去顫慄了,因爲在太宗皇帝笑聲歇止後,殿上原本坐於桌几前的將士們已經紛紛起身,相互間拱拱手,一齊向這隊舞十一人走來,一步近似一步,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蕊孃的呼吸都快停滯了,頭埋得低低的,雙腿止不住地開始打顫,身子在發虛。突然一聲輕輕的嬌笑聲傳來,卻是一個舞伎已被某個將士牽下臺去。蕊娘立時一個激靈,忽地腳下一軟,便要癱倒在地,而這殿前失儀會惹來殺身之禍的。她膝蓋就要着地前,一隻大而有力的手托住了她的胳膊,並順勢將她拉到身邊的坐席處,而蕊娘也因此醒過神來,稀裡糊塗但很乖順地就跪坐於自己的救命恩人身旁。
待沒有什麼變故發生,且臺上的舞伎被瓜分完畢後,蕊娘這才微微地偏過頭去,向身旁這個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