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灞橋,看着她送我的瓔珞,看着她離去的背影,我感到了一股出奇的憤怒。
她的身影消失在風中,灞橋兩岸的柳樹禿了,我的心開始荒蕪。
她不在京城的日子,我生活又變得苦悶了起來。
日復一日的讀書,學帝王心術,一天一天,單調乏味。臨近傍晚的時候,我會去閣樓,靠在窗邊,看着小青山的方向,手裡是她送我瓔珞。
我會想起她的笑,還有唯一一次的“親.吻”。
那是李佑推她的後果。好似上蒼早有安排一般,她倒向我,然後那年,我們的初吻都給了彼此。
那時的我,不是太明白我爲何總會想起她倒在我懷裡的場面。直到好幾年後,我才明白,我渴望她,我喜歡她,那是男女之愛。
她走了,去了小青莊,少了她的歡笑,東宮變得孤寂。那些寂寞如春雨後的野草般在我心裡瘋狂肆意蔓延,我開始恨崔幹。
是崔乾逼走了她,是世家容不下她,而他們卻還想把他們的女兒塞給我,我不會讓他們如願以償的。
她凌厲的反擊我開始暗中配合了起來。
從那天起,我就發誓一定要給她報仇。
快過年了,幾場雪後,她回來了。
年會朝會上,我忍不住到處搜尋着她的身影,當看見她站在她阿孃身邊也看向我時,喜悅在心間跳躍着。宴席開始了,她捧着一個豬蹄啃得津津有味,崔家女郎又在笑話她,我很生氣。
於是我走了過去,直接盤腿坐下,也拿個豬蹄啃了起來。
這是我一次在這樣的場合做這樣的事,竟覺得意外的爽快。見她嘴上有油花,嘴邊還帶着醬料,成了一個小花貓,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不自覺地就伸手揩去油花,故意拿她打趣。
可她卻是昂着下巴告訴我“這是返璞歸真”。
我被她逗樂了,我的藥香妹妹就是這樣有趣的人啊!
晚宴後,我帶着她去祖父那放爆竹,祖父吹着簫,我們喝着屠蘇酒,她忽然作了一首詩,意境極高,而聽在祖父耳裡卻不是滋味。
一句“總把新桃換舊符”激怒了祖父。我很擔心,可她就像山中精靈一般,這一次她又用她那神奇的手段化解了祖父的怒氣,還把紫竹簫送給了她。可她卻折斷了,我驚愕地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她卻說出了那句名傳千古的話。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這句話,在她死後的三十九年傳遍天下,還有那首新年詩。
爲了紀念她,我把與她相識的點點滴滴都寫了下來。年紀越大,記性越差,可唯獨與她的點點滴滴卻是越發清晰。
我爲什麼還沒死呢?
她去世後的每一天我都這樣問自己。
什麼時候才能再相見啊!
回憶總如海水沸涌,在她離去後的每一個日子裡不斷沖刷着。
那年七夕,她見我去小青莊,歡喜極了,我很開心,我想她也是喜歡我的;可那年朝會,她偷偷地躲在偏殿小院裡哭,她對寶林說的話一字不漏的入了我耳。
陰鬱與酸意在我心裡聚集,可我生生忍住了。
父親告訴過我:越是想得到的越要表現地不在意,這樣才能全部擁有。
我換了面目,我跟她做朋友,我甚至說要成全她跟寶林。
她拒絕了,我本能地鬆了口氣。
然後,她又走了……
回了小青莊……
再後來,我騎馬摔斷了腿,我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了。
雖然我知道她並不在意我太子的身份,可我覺得除了這個,我什麼都沒有了。我知道自己這個人無趣,沉默寡言,不會說話,還很沉悶,我有的只剩下尊貴的身份。
而現在……
因着再也好不起來的腿,我不但要成爲一個身有殘疾的人,也要成爲一個可能被廢的儲君,我還有什麼資格去喜歡她?
雖然她不在意,可我就想給她最好的。
這樣的我,是配不上她的。
她就像雪山頂上盛開的雪蓮,而我若不是太陽的話,又怎能撫過她的芳華?
沒有一個天子是可以瘸腿的,父親的堅持,我不知還能持續多久,或許,明天我就會被廢了。
我斷了與她書信往來,古往今來,被廢的儲君沒有好下場,哪怕我是因爲身有殘疾被廢的。我被廢了,就會有新的儲君要來,無論兄弟感情多深厚,可總歸會起芥蒂,哪怕我是個廢人。
所以我不能害她。
可她卻固執地來尋我,我躲在不遠處看着她,眼淚順着眼角滴落,這個人怎麼這麼傻?
那些名門淑女避我如蛇蠍,甚至一些小黃門宮婢也在偷偷謀劃出路,誰都知道,父親一旦頂不住壓力,我將成爲一顆災星,誰與我牽連誰都會倒黴。
可她卻還是一次次地來,有時氣極了,會在東宮門口大罵。我看着心裡痛楚,於是讓人送些東西去,可就是拒絕再見面。於是謠言四起,她成了京中笑柄。
我躲在東宮裡,天天猜測着,這次拒絕了,下次她還會來嗎?
我糾結着,矛盾着,我既期望她來,又希望她別來。
終於,在朝會那天,我們見面了。
她似乎早就來了,我不知她是不是故意在這裡攔截我。天雖冷,可見她到不顧寒風凜冽,在大殿門前盼着,我的心好似被什麼包圍着,暖洋洋的,我願相信,她是在等我。
崔家女郎又找她麻煩,她不高興,又見我言語冷淡,發了脾氣。我心裡失落,這次她真得不會再理我了吧?
不由地,我就想起那次在樂遊原與她共賞黃昏,她念得那首詩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風吹過,轎攆上的薄紗撫過我的臉,我感到了心痛。
明明近在咫尺,可我卻不敢再靠近她。
我的內心深深自卑着,生怕靠近她,不但會帶給她災難,也怕總有一天她也會嫌棄我。
我不敢去想象她嫌棄我的模樣,雖然父親已昭告天下,她將爲我妻!
我喝着酒,偷偷觀察着她,見她沒心沒肺的吃喝,忽然有點生氣。後來,她走了,出了大殿,我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偷偷地跟了上去。我忍着疼痛,一步步靠近她,我儘量裝着自己也是出來透風的,看着她單薄的身子在寒風中瑟瑟抖着,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地問出了關切之語。
我微微側身,用披風擋住了風,她陰陽怪氣地迴應着,我知她是真生氣了。
我努力地繃着臉,可手卻是不自覺地伸出抓住了她的肩膀,問她是不是生氣了。
她很直接,氣得兩腮都鼓了起來,然後開始打我。
她並沒用力,可我看得出她很憤怒,好似我侮辱了她的人格一般,發泄了一會兒後,她開始關心我的病情。然後,我終於問出了那句話。
“香兒,會後悔麼?孤可能一輩子都會殘廢,嫁給我,後悔麼?”
我緊張地望着她,生怕她說出什麼來,這一刻,我發現,自己愛她是愛得那樣深。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沒有答案,我自己也答不上來。
或許,最初相遇早已註定了,她在我心裡烙下了深深的印記,我不能沒有她。
她說我是傻瓜,我好開心,可後面一句“朋友”卻又讓我失望。我忍不住抱住了她,“苟富貴勿相忘”,我喃喃說着,她伸手抱住了我,她說,她不會離開我,永遠都不會。
我笑了,有這句就足夠了,哪怕今生只能是知己……
她還說我好看,劍眉入鬢,韶顏俊雅,她的手摸在我臉上,我感到了貪戀。
或許……
只要我努力,她也會喜歡我的吧?
於是,我又有了其他心思,我把對她的男女之情藏在心底,把知己之情堆在臉上,漸漸地,她對我放開了心思。終於,她要嫁給我了,我抱着她去給岳父岳母請別,她像個貓兒一般捲縮在我懷裡,玩着我的髮絲,我慢慢察覺到,也許她只是有些遲鈍,其實她是喜歡我的。
知道她貪吃,我讓大伴準備了一些酒食偷偷藏着,燭光下的她美極了。以前就覺得她很美,可穿着嫁衣的她更美。我們的髮絲被綁在一起,我的心裡漸漸踏實,她終於是我的妻了。
我側頭默默看着她,她睡着了。睡着了的她安靜如嬰,我忍不住偷偷親她,感受着她的美好,幸福的感覺塞滿了心間。
小心地把她摟進懷裡,我高興地一晚上睡不着,這是我的妻,是要與我過一輩子的女人。
只是……
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丫頭居然說我喜歡男人,我生氣了。
我對你的愛是如此明顯,可你卻視而不見!
我的心疼痛了,我強吻了她,並對她說出了心事。
我喜歡你,從我十一歲那年開始,我就喜歡你,你爲何都不正視我的情感?你難道忘了那年七夕我對你許下娶你爲妻的承諾麼?
我憤怒着,我感覺被她傷害了,我一直以爲她是知道的,只是她還需要時間來接受我。
那一.夜,我失眠了。可等我轉過身,卻發現她還是睡着了,那一刻,我不知我該哭還是笑?
本來她的沒心沒肺是自己最愛的,可這一刻,我痛恨她的沒心沒肺……
或許,她不喜歡我?
失望盤旋在心頭,第二天下午,我在花園裡發了一天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