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五年，夏，一場雨後，東宮一個小黃門飛快地奔出宮門，一邊跑一邊大喊，“太子妃有孕啦，有……”
“噗咚”一聲，那小黃門摔了個跟頭，可他卻跟察覺不到疼似得，立刻又爬了出來，像瘋了一般地朝着甘露殿而去。
太子妃有孕乃是國朝大事，畢竟太子地位尊崇，若是生下男孩，那便是大唐未來的繼承者。
“咋咋呼呼成何體統？！”
頭髮已經花白的張鐸見一個小黃門不顧身份地邊跑邊叫，不由蹙眉。
身爲宮裡的老太監，陛下的大伴，最是重規矩，哪裡能容得下有人在這兒大喊大叫？
只是當他側着耳朵一聽，聽清楚喊話內容後，一下子歡喜了起來。
“你，你是說太子妃有了？”
那小黃門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喘着粗氣道：“不，不敢欺，欺瞞大監，有了，有了！快三個月了！”
“好小子！帶來了好消息，這便不罰你了。”張鐸喜上眉梢，“還愣着做什麼？快跟雜家稟報皇后娘娘與陛下去！哎呀，娘娘聽到這消息一定高興。話說晉陽公主，新城公主，還有崇陽公主出嫁後，娘娘可是傷感了好久都提不起精神呢！這下好了，等有孫兒抱了，自然開懷！”
“大監，何事這般高興？”
剛從安仁殿出來的趙四見張鐸眉飛色舞地走過來，忙上前行了一禮，“您這都笑得尖牙不見眼了……”
“好你個趙四！現在膽子大了，竟拿雜家打趣。我可告訴你啊，雜家就算馬上不管事了，可你個小兔崽子比雜家晚來，雜家可是你半個師父，你哪怕真接替了雜家的位置，那也得孝敬着我……”
趙四笑着搖頭，拱手道：“大監素來寬厚，不然如何敢跟您說笑？再者，這都沒影的事……”
他說着便擡頭看着張鐸，見這個大監花白的頭髮，不由嘆息，“大監，你我都老了，您今年六十七了，可奴婢也六十出頭了，老了，都老了，管不了事咯……”
說到這話題，張鐸歡喜的心情便有些低落了起來，看着趙四同樣花白的頭髮，不由搖頭嘆息道：“真沒想到，當初爲一口飽飯入宮，這一干就是六十年了。那年歲小的時候啊，就想着什麼時候能回家去看看……現在老了，老了，要走了，卻是捨不得了……唉，你說咱們這些無根之人回去作甚？家裡但凡能有點本事，哪能送我們入宮？這一分別就是六十年，家裡也沒人咯……”
“大監就沒尋一尋家人？”
趙四也是有些傷感地道：“說得也是，真要走了，就捨不得了……”
“尋？尋了作甚？哼哼，看看錦姑，哎喲，這些遭瘟的東西還是別見得好！以前狠心把你送走了，現在巴着你還不是因爲看着主子們的面上？錦姑差點被那羣兔崽子折騰死，雜家纔不去尋。陛下賞了個宅子，就在何大監家隔壁，離着錦姑家也不遠，雜家啊就謝了天恩，等今年過了，就找何大監吃吃茶，跟錦姑聊聊天，多自在。”
說着又抿嘴一笑，道：“我說趙老弟，你可跟我們不一樣，何不求個恩旨，與那錦姑作個對食？你們那些年在東宮相互照應，我看錦姑養老後，你還失落了好一陣子……”
趙四的老臉一紅，道：“大監，您說啥呢？咱都是無根的人，豈能想這些？”
“噯，話可不能這樣說。如今都老了，可不就是尋個伴麼，我看錦姑對你也好，老給你做衣裳，你們要對食了，她家裡現在那幾個小子都是好的，你也算有個伴兒……”
說着又壓低聲音道：“你認個乾兒子到底不如人家的強……”
趙四忙道：“大監，皇后娘娘讓奴婢去膳房讓人做八寶粥送給陛下，奴婢不敢耽擱，這便去了……”
看着趙四狼狽逃竄，張鐸嘿嘿一笑，“老小子，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還臉紅了，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哎呀，雜家怎就沒這麼好命呢？這多年了，也就那小紅給我做過衣裳，可雜家問她願不願意一起出宮做個伴，那老太婆子居然擰我，真是的，全都老不死了，還害羞個什麼勁……”
一旁的小黃門聽得戰戰兢兢地，我去，我這是聽到什麼秘密了麼？不會被滅口吧？
縮着脖子，低聲道：“大，大，大監，該，該去報喜了……”
“哎呀！”
張鐸一拍腦子，跺腳道：“兔崽子，你咋個不提醒？我這年歲大了，老忘事，走，走，走，快走，快去通知皇后娘娘這大喜事！”
邊走還邊道：“唉，我都不能替陛下喊升朝了，老了，不中用了，在這兒守着甘露殿，說幾句話還能把這大事忘了……”
很快地，張鐸就到了甘露殿門口，整理了下儀容，然後喊道：“皇后娘娘，大喜，大喜啊！”
“何事喧譁？”
楊曉然放下書本，聽是張鐸的聲音，便笑着道：“是大伴來了？怎地不在屋裡歇着？您這大歲數了，可慢着點……”
“娘娘，大喜，大喜啊！”
張鐸拱手行禮道：“娘娘，太子妃有喜，有喜啦！”
楊曉然一愣，隨即高興地道：“此言當真？幾個月了？”
“三個多月了……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三個多月？”
楊曉然一蹙眉，問道：“宮中負責東宮月例詢事的醫正是哪個？三個多月才診出喜脈麼？”
張鐸張了張嘴，看了下四周，見都是可靠之人，才壓低聲音道：“娘娘，奴婢可聽說了，這東宮幾位主兒都厲害着，奴婢估摸着太子妃也許隱瞞了，也是不得已爲之……”
楊曉然眯眼，想起兒子的那幾個女人不由頭疼，搖着頭道：“這孩子其他都好，可唯獨在女子方面卻是個個柔情似水，也不知像了誰……大伴，你說，這先帝雖有諸多嬪妃，可對母親卻是特別偏愛，決不允許其他女子僭越；陛下就不用說了，可這孩子怎地本宮瞧着卻是風.流得緊？”
張鐸不敢隨意開口，議論太子的事，哪怕他現在地位不凡，資歷很老也不行。奴婢就是奴婢，這是張鐸能在宮中混到高位的法寶，他很清楚自己的角色。
可皇后娘娘這樣說，他也不能裝沒聽見，想了下，才謹慎地道：“娘娘，人們不都說麼？人不風.流枉少年……”
說着又估計撓頭，道：“奴婢也不清楚，奴婢是無根之人，這輩子就沒經歷過男女情事……”
楊曉然看了他一眼，笑道：“你這老鬼，越老越精明，你這是誰也不得罪。”
說罷又嘆息了一聲，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風.流雖本性可若不節制，連家事都料理不好如何治天下？這象兒主次不分，亂了法統，太子妃乃正妻，居要瞞有孕之身，可見東宮後院女子爭鬥之厲害！”
話說到這裡，眼裡已是有寒芒露出，“許是本宮好說話了些，讓她們誤以爲本宮會不在意太子妃。呵呵，正妻就是正妻，其他的女子……說實話，若是可以，本宮只希望象兒只有一個妻子……只是這世道不允，都是可憐女子，爭一個丈夫，逼得太子妃瞞上欺下，呵呵……大伴，你派人前去通知陛下吧……秋菊……”
“奴婢在！”
“立刻取轎攆，本宮要去看本宮的兒媳婦……”
“是，大姑娘！”
張鐸心裡暗暗嘆息道：“那些女人也是瞎眼，這太子妃可是皇后娘娘與陛下欽定的，若不喜歡，怎可能選她爲太子妃？更不要說太傅乃是三朝老臣了……”
想起魏徵，張鐸又不由地想起前朝的局勢。也是怪了，不知那日陛下跟太尉說了什麼，沒多久，太尉就拜訪了太傅，後又拜訪了李績……一圈走下來，朝堂的局勢爲之一變，倒變得安寧了下來了。
而太傅今年又乞骸骨，連太尉也賜了官，回去含飴弄孫了。怪哉！不愧是陛下啊！一定是找太尉推心置腹了一番，讓太尉心生愧疚了。
帶着對天子的崇拜，張鐸很快地就來到前朝把這喜事稟告上去。
沒多久會兒，便有小黃門出來回稟：“大監，陛下說知道了。既然皇后娘娘已去，那他還是晚些時候再去看看。”
那小黃門頓了下又壓低聲音道：“裡頭正在談論國事，似關我大唐國運，剛剛陛下已讓人去請太傅與太尉入宮了……”
張鐸心裡一緊，道：“難道有甚變故？”
小黃門搖頭，“無甚變故，只是陛下想變法……”
“什麼？！”
張鐸腳下晃盪了下，就算是閹人，他也知變法二字的重量，古往今來，變法一事就沒幾個好，也就商鞅成功了。
怪哉！
這樣細雨潤無聲的不好麼？陛下爲何忽然想把變法之事堂而皇之地提出來？
見張鐸臉色不好，那小黃門便又道：“大監莫要憂心，其實也只是對學館進行改制……”
張鐸揮了揮手，道：“知道了，你且回去伺候吧，莫要再聲張，此乃國事，不是我們能攙和得……”
“是，大監……”
張鐸望着眼前巍峨的宮殿，又低頭看了下自己的腳尖，喃喃道：“這是要徹底剷除各大小世家了啊……”
他說着便又仰頭望着天，想起自己當初入宮時的場景，這些年的事一幕一幕在眼前閃過，忽然笑了起來，低聲道：“剷除了好，讓他們把持人才，若不是他們兼併雜家家裡的土地，爺孃豈能走投無路把雜家送進宮？鏟了好，鏟了好！一羣不事生產的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