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劉璋,有事求見杜微先生。”
杜微沒看見,將竹簍裡的草藥分門別類,放進幾個櫃子裡,正要揹着空竹簍出門,纔看見劉璋晃盪的字。
皺了下眉,接過紙筆,寫下兩個大字:“不見。”
兩個字筆力蒼勁,龍飛鳳舞,不但好看,還自帶一股氣勢,比起一旁劉璋狗爬一般的字,劉璋終於弄懂一個成語的意思:“相形見絀。”
可是……不見。
“征伐南蠻,地理不熟,求地形圖。”劉璋又寫了幾個字。
“沒圖。”杜微說了一句,背起竹簍就要出門。
“先生也是漢人,爲何不支持漢軍安撫蠻夷?”
杜微看了站在門口的劉璋一眼,劉璋只得讓開,杜微背起竹簍就走。
“這人怎麼這樣,主公親自登門,看他傲的。”好厲害不滿地看着杜微,可是想到杜微根本聽不見,罵了也白罵,對劉璋道:“主公,我們走吧,這老頭看樣子撅得很。”
“走?走了你給我畫圖啊。”
地形圖對川軍來說事關重大,劉璋不滿地看了好厲害一眼,跟了上去。
杜微揹着竹簍踩着青苔石走過一片潭水,劉璋跟了上去,瀑布嘩啦啦的聲音盈滿腦海,濺起的水霧隨着巖穴的冷風打在劉璋身上,差點在石頭上摔進潭裡。
杜微耳背,似乎沒注意到後面有人,到了一片懸崖後,用繩子拴在樹上,掉下去採藥,劉璋上前看了一眼,幽深的深谷。差點腦袋都暈了,可是還是抱緊樹幹,努力睜着眼睛往下看。
“主公,走吧,這種人……說不定根本沒有什麼圖,或者他心向南中人呢,不願獻圖。”
“別廢話,等一天一夜,誠意盡到。不給就走。”
“一天一夜?”好厲害苦着臉,這竹林深谷,這還是秋天就冷的不行,那竹屋也不像能睡下三個人的樣子。
就在這時,劉璋朝好厲害揮揮手。指着下面道:“看看,看看,那是什麼?”
好厲害趴到懸崖邊往下看,只見懸崖上有一株草藥,可是周圍都是光禿禿的,杜微繩子掉下去後,無論怎樣就是夠不着。杜微不斷蕩着身體,希望能割下來。
“那是七色草,是一種草藥,南疆很多。可是真正有七色的不多,這一株能長這麼好,肯定賣得很貴,難怪那傢伙想要。”
“那你幫幫他。”劉璋道。
“憑什麼?”
“快點。”
“哦。”
好厲害抓起繩子往右邊一扯。杜微只感覺一股巨大的離心力從繩子傳過來,差點被甩飛出去。在空中蕩了個弧圈,驚魂未定地停下來,一臉怒容地看着懸崖頂只露出兩個頭的劉璋和好厲害。
“你輕點。”劉璋不滿地看了好厲害一眼。
好厲害哦了一聲,控制力道,將繩子往右邊移動了一些,杜微終於夠上了七色草,收進草簍。
劉璋和好厲害等了一下午,直到山澗遁入昏暗,杜微才爬上來,還是沒理會兩人,徑直回了竹屋,劉璋和好厲害也跟着回去,在竹屋外面等候,向裡面看了一眼,杜微在做飯。
“唉。”劉璋嘆息一聲,看來真得過一夜了,明日一早,如果杜微還是不給地圖,自己誠意也盡到了,那也只有……搶了。
如果杜微真畫了圖,劉璋就不信這麼大個竹屋藏得住。
裡面的傳出飯菜的香味,看來杜微還是個做飯能手,勾的劉璋都吞了兩口口水,拿出隨身帶的蔥花餅,冷硬冷硬的,遞給好厲害五塊,自己拿了一塊吃。
“恩。”
這時杜微突然走出來,手上各端着一碗飯,上面蓋了一些菜,遞到劉璋和好厲害面前。
冷的時候,熱騰騰的飯食是最吸引人的,好厲害感動地接過一碗,立刻大吃起來,連呼好吃。
劉璋接過飯菜吃了一口,也覺得不錯,只以爲杜微改變心意,剛說了一個“圖……”字,杜微又進去了。
劉璋吃飯時才發現,這“碗”是切開的竹筒,能有這麼大的竹筒,當真少見,現在想起來,走進山澗的時候,竹子都很大。
杜微做的飯確實好吃,吃完意猶未盡,好厲害向裡面張望一眼,杜微又在生火,好厲害道:“主公,他是不是在給我們做第二碗呢?”
“就知道吃,好像是在熬藥。”
“哦,是勒,山裡人都要熬藥的,生了病沒人醫,只能靠自己,熬藥和煮飯洗衣服一樣平常。”
夜深人靜,偶爾貓頭鷹發出淒厲的聲音,好厲害呼呼大睡,劉璋覺得有些冷,睡不着,看着明澈夜空的星星,耳邊遠遠傳來山澗的瀑布聲,清幽而空靈。
“進來吧。”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傳來,劉璋向後面看一眼,杜微還在熬藥,火光映透在滄桑而堅毅的臉上。
劉璋拿着紙筆走了進去。
“蜀候爲何徵蠻?”
“安定南疆。”
“安定南疆如何?”
“開通絲路。”
“不是爲爭霸天下嗎?”
“當然也是爲爭霸天下,無後顧之憂。”
杜微望着火光搖搖頭,“當年的益州牧,今日的蜀候,天差地別啊,亂世改變一個人的本性,竟能如斯,真是不可思議。”
“問蜀候兩個問題。”杜微道。
劉璋一下緊張起來,這是要考自己了嗎?自己詩書經典什麼的可啥都不會,也不敢保證自己長篇大論就能讓杜微滿意。
“但問無妨。”“妨”字的勾打偏了。
“蜀候知道杜微身世嗎?蜀候知道當年杜微爲什麼棄官嗎?”
“先生梓潼涪人?”
杜微看着白紙上的字搖搖頭:“不夠深入。”
“梓潼涪人也。少受學於廣漢任安……恩?”劉璋一下頓住,驚訝道:“先生是巴西杜家的人?叛亂的世族之後,那先生就是……”
劉璋一下戒備起來,杜微卻沒什麼表情變化,劉璋正要寫字,杜微應該是猜到劉璋說了什麼。點點頭:“我乃是杜家餘孽。”
杜微沒有看劉璋的神色,一邊爲竈臺添火,一邊平靜地道:“蜀候的兵馬應該就在竹林外吧,或者就外面那位蠻人將軍,就可以把杜微擒住了,除之而後快。”
“我不會這樣做。”劉璋沉默了一會寫道。
“爲什麼?因爲地圖嗎?”
“不管先生信不信,我只告訴先生,每次世族叛亂,本侯都只集中誅滅一次。我知道有人逃走,但不會發追捕,只要那些逃走的不作亂,我也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劉璋甩了甩手,繼續寫道:“我知道世族中大多數是無辜。只是世族的整體太龐大,左右經濟政局,已經形成毒瘤,不得不除。
先生可以說我殺了很多世族子弟,也可以說我牽連很多無辜,甚至可以說我沒人性,但是不能說除之而後快。我從來沒有過痛快的感覺。”
杜微將紙張接過來,看着上面的字,嘆道:“蜀候新政,從這一紙一筆就可見端倪。既然蜀候這樣說,那杜微也理解了。
蜀候是統治者,世族是膏腴者,蜀候有施行新政的權利。世族有反叛動他膏腴的權利,皆無可厚非。但是從現在的荊益看,百姓薄稅,文化蓬勃發展,文武清廉,士卒鬥志昂揚,看來蜀候是對的。”
“第二個問題呢?蜀候知道嗎?”杜微問道。
劉璋拿起筆,看着白紙良久沒寫出字。
“先生是杜家之後,當與我不共戴天之仇,再回答有意義嗎?”
“不共戴天?呵呵。”杜微笑了一下:“我對家族感情很淡,很小的時候因爲殘疾,就不受家族待見,因爲自尊心太強,獨自移居南中。
隨着長大,殘疾越來越嚴重,家族再也沒理會過我,直到我去蜀候那裡,不,那時候還只是益州牧,獲得官職,家族再次找上門來。
當時家族的人皆對我噓寒問暖,爲過去的作爲道歉,還說我身殘志堅什麼的,族長還爲我張羅了婚事。
這都是三天內發生的事,直到三天後去官,想回家鄉看看,沒人待見我,都說我爛泥扶不上牆,沒有辦法,只得又回了南中,直到現在。
家族和我有血緣關係,如果是被惡意殺害,我有仇視家族仇人的責任,可是我剛纔說了,蜀候有新政的權利,家族有叛亂的權利,這不過是政治和戰爭,成王敗寇,談何仇恨。”
“先生這樣說,在下知道第二個問題的答案了。”劉璋寫道:“先生是因爲受不了家族綁架,纔去官的吧。”
杜微看着紙搖搖頭,順手扔進了爐火中,“如果我那麼在乎家族,也不會今天還隱居在這個地方,他們說我耳聾,那麼他們無論是嘲諷還是讚美,無論是家族請託還是家族威逼,我都聽不見,若我真想爲官,我不會爲任何人去官。”
“那先生是因爲本侯當初懦弱無能嗎?”
“蜀候妄自菲薄了,很長一段時間,杜微都覺得蜀候執政的前六年,纔是值得讚賞的,無爲而治,寬己待人,劉焉先公治蜀,多用酷厲,兼形奢侈。
而蜀候當政前六年,基本沒有兵戈,沒有工程,最多是在牧府裡和家人歌舞一番,蜀候年輕喪偶,卻久未續絃,找些排遣也是理所應當。
蜀候六年讓蜀中在先公嚴酷的治理下掙脫出來,對蜀中興盛功不可沒。
直到三年前,蜀候從涪城之戰開始變得酷厲狠辣,雷厲風行,杜微當時覺得,蜀候雖然有了一方之主的風度,卻從一個極端走入另一個極端,對蜀中發展沒有好處,最終的結果是蜀中大亂,百姓罹難。
可是現在看來,在下是低估蜀候的能力了,能破也能治,以現在荊益的狀態,不出經年,將一派鼎盛,傲視天下。
無論是三年前,還是這三年,蜀候的作爲走過兩個極端,走得都很穩妥,而且遠超出了我這個鄉村野夫的預料。
但是蜀候不該只看到這三年的功績,沒有前六年的底子,蜀候不會走的這麼順利,同樣的,在下當初不會因爲蜀候所謂的軟弱就去仕,相反,在下正是因爲蜀候的愛民,而選擇從官。”
“那我實在不能明白先生爲何去官,難道真的是因爲耳疾?”
杜微長出一口氣:“在下從官那一年,孫策橫掃江東,呂布入據徐州,蜀候還記得嗎?就在我從官第三天,傳來曹操遷都許昌的消息,這件事最終讓我去官,因爲在下知道,真正的亂世,終於來臨了。”
“先生之才,正當亂世,竟然在天下大亂之際去官?”
“大漢之人,互相殘殺有什麼意義?殺來殺去,百姓的枯骨成就一個個野心家,而百姓最終還是被野心家奴役。”
“先生有些消極。”
“或許吧,只是個人並不喜歡內戰。”
“那先生應該幫助劉璋征伐南蠻纔是。”
“呵呵呵。”杜微笑起來:“蜀候忘了剛纔的回答了嗎?”杜微說完站起來揭開鍋蓋,濃濃的草藥氣味傳來,杜微又加了一些藥草進去,蓋上蓋子,拿出下午採的七色草和幾位草藥在沙鉢裡搗爛。
劉璋想起了和杜微最開始的對話。
“蜀候爲何徵蠻?”
“安定南疆。”
“安定南疆如何?”
“開通絲路。”
“不是爲爭霸天下嗎?”
“當然也是爲爭霸天下,無後顧之憂。”
征伐南蠻,看似外戰,實則內戰。
“先生高潔,在先生面前,我等倒更像世俗之人,只是劉璋生於亂世,就得適應亂世法則,內戰在劉璋心裡不可避免,無法像先生一樣超脫於俗世之外。
劉璋此來是真想求取南中地形圖,或爲內戰,或爲天下,還請先生賜予,如果先生實在不願,在下就告辭了。”
“等等。”劉璋剛走到門口,杜微突然叫住劉璋,劉璋回頭,以爲有希望,杜微道:“我知道就算沒地圖,以蜀候之不屈,必定還要征伐南中。
杜微在南中有一故友,只是山高路遠,很難相見,再加上現在戰亂,更加見不得,我有兩樣東西,希望蜀候能帶給他,不知蜀候可願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