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霸沉默了半晌,這才說道:“這麼說……”一開口,他就嚇了自己一跳。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聲音也變得沙啞乾澀,難聽之極。他嚥了口唾沫,潤了潤嗓子,這才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正常一些。
“這麼說,我好像沒有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了?”
“的確如此。”馬謖從帳後走了出來,他看了諸葛亮一眼,目光落在魏霸有些發白的臉上。“不管是人證,還是物證,都確鑿無疑的表明兇手就是你。”
魏霸的身子晃了一下,他覺得腿有些軟,顧不得諸葛亮在前,他一屁股坐在旁邊的一張案上,一手撫着案,一手撫着額,冷汗直流。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改變了歷史的報應,剛剛挫敗了司馬懿,讓歷史沒有按照既有的方向重演,現在就身陷一樁謀殺案,怎麼看,都像是歷史不想讓他再搗亂,要想方設法的除掉他這個搗亂亂份子,回到既有軌道上去。
我就是那個不自量力的螳螂啊。自以爲是的想逆天,天是那麼好逆的嗎?
馬謖走到魏霸面前,伸手扶在他的肩膀上,低下頭,湊近魏霸,輕聲說道:“不過,哪怕是所有人都不相信,丞相相信你。”
“爲什麼?”魏霸苦笑着:“丞相憑什麼相信我?”
“因爲我想不出你有什麼理由要殺阿喬。”諸葛亮也走了過來,看看手中的玉佩,拉起魏霸的手,將玉佩放在他的手心裡,又慢慢的捲起他的手指。握着那塊帶着丞相體溫的玉佩,魏霸忽然平靜下來,腦子也清楚了許多。
對啊,我沒有殺人動機啊。我怎麼把這個茬給忘了?殺了諸葛喬,對我只有壞處,卻沒有任何好處。難道僅僅是因爲諸葛喬罵了我幾句,我就憤而殺人?這個理由聽起來很合理,因爲按照他老爹魏延的脾氣,很可能會這麼做。但是熟悉他魏霸的人卻知道,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的脾氣看似和老爹很像,其實大有區別。諸葛丞相對此知之甚悉,要不然也不會火箭提拔他,讓他做了丞相府最年輕的參軍。
“這件事,看起來是針對你,其實你只是一個被人利用的工具,他們真正的目標是我和你的父親鎮北將軍。”諸葛亮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用法又深刻,得罪的人不知幾何。而你的父親鎮守漢中多年,手下有數千精銳部曲,是目前漢中諸將中實力最強的一個。如果能因此引起我和你父親的矛盾,不管誰勝誰負,某些心懷叵測的人都會非常滿意。”
魏霸點了點頭。如果說諸葛亮是荊襄人的全面代表,是一幢大屋的屋頂,那魏家就是支起這幢大屋的一根柱子,而且是比較粗的一根柱子。魏家如果倒了,對荊襄系來說絕不是什麼好事,至少也是內耗,而那些非荊襄系——比如東州系和巴蜀系就會有更多的機會。
魏霸擡起頭,打量着諸葛亮,心裡充滿敬佩。在喪子之痛的打擊下,他還能保持這樣的冷靜,不得不說,這人實在有些妖孽,冷靜得近乎冷酷,冷血。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那個姓彭的婢女一定失蹤了。”諸葛亮似乎看懂了魏霸的內心,嘴角挑了挑,露出苦澀的笑容。
魏霸點點頭:“我剛纔從山上回去,就沒看到她。”
“你知道她是誰嗎?”
“我知道,她是彭羕的女兒。”
“還有呢?”
魏霸愣住了,半晌才問道:“還有什麼?”
“你知道他和李邈的關係嗎?”
魏霸恍然大悟:“好像李邈應該是她的舅父。不過她從來沒有和李邈來往過。”
“看來你知道的還不少,可惜,你還是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馬謖撇了撇嘴:“三天前,李邈派人到你魏家大營去找過她,她跟着去了李邈的營地。今天早上,你離開大營,來參加會議後,彭小玉再次去見李邈,據說手裡拿着一個包袱。如果我猜得不錯,你的這塊玉就在包袱裡。”
魏霸愕然,三天前彭小玉就見過李邈?她爲什麼一個字也沒提。以前他讓彭小玉去見見李邈,不管怎麼說都是自家親戚,可是彭小玉從來不願意去,生怕和李邈搭上關係,以後被李邈牽連。這次怎麼又主動去見,而且接二連三的去,甚至把自己的玉都帶過去了?
莫非彭小玉真是陷害自己的人?難道她當初賴在他身邊不走,就是爲了這一天?
魏霸心裡亂成一鍋粥,五味雜陳,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雖說他非常不喜歡彭小玉臉上的那塊青斑,經常說要找個漂亮姑娘做婢女,以後還可以暖牀。可是他實際上從來沒有把彭小玉當婢女看——好吧,最多是當兼職護理——在某種程度上,他甚至把彭小玉當成了親信,有什麼事都要和她商量商量。沒想到彭小玉卻從頭至尾都在欺騙他,最後還狠狠的坑了他一把。
這種感覺非常不好。欺負老子是個本性善良的四有青年嗎?
魏霸很生氣,以至於眼神都變得凌厲起來,鼻息也粗重了幾分,拳頭不知道什麼時捏了起來,關節咯咯作響,幾乎能把手中的玉佩捏碎。
“來而不往非禮也,李邈的事,我會處理。不過,現在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諸葛亮輕輕的拍了拍魏霸的手背,把魏霸從失望和憤怒中叫醒。魏霸連忙站直了身子:“請丞相吩咐,魏霸萬死不辭。”
“雖然談不上萬死,卻也非常危險。”諸葛亮緩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拿出一份公文遞給魏霸:“這是根據你上次在漢中屯田的建議擬定的一個方案,大部分的難題,我都有了解決的辦法,只有其中有一項,我希望能由你去完成,大概也只有你才能完成。”
魏霸疑惑的把文書看了一遍,不禁又驚又喜。驚的是諸葛亮要安排給他的任務是去長安詐降,打入魏軍內部,打探曹魏更詳細的安排。喜的是這項計劃是以實施子午谷計劃爲前提的,換句話說,子午谷計劃雖然沒有最後敲定,但是已經進入了諸葛亮的考慮之內。
他立刻明白了諸葛亮的意思。諸葛亮要利用這次巴蜀人對他的陷害,將計就計,讓他去長安詐降,爲子午谷計劃做準備。不過詐降做間諜這種事是非常危險的,萬一被對方發現,可就沒什麼活路了。就算是武功蓋世,對方來個上千人一圍,亂箭齊發,也能輕易取了你的性命。而且對方又不是傻子,對於投降的人名義上會很優待,實際上警惕心非常強,根本不會讓你有什麼機會接觸到機密。有的人投降了幾十年,都無法得到重用,一直遊離於權力層以外。
這樣的人並不少見,比如黃權。猇亭戰敗,他迫不得已才投降曹魏,如今已經五六年,還是閒職一個。在他之前,還有原來佔據漢中的張魯,雖然官拜鎮南將軍,爵封萬戶侯,實際上是被軟禁在洛陽。
間諜容易做嗎?這絕對是個高風險低迴報的活啊。諸葛亮希望他去,的確是信任他,重用他,可這掩蓋不了其中的危險。
難道爲了丞相的信任,我就應該毫不猶豫的付出自己的性命?魏霸自認爲沒有那麼高尚。本質上說,前世的他對當權者有一種天生的不信任,早就超過了這種爲了一句話而赴湯蹈火的熱血年紀,反倒是經常看到某個國家的百姓爲了偉大領袖的一句話而激動得熱淚盈眶時報以毫無保留的鄙夷。
“丞相,如果我不去呢?”魏霸冷靜下來,慢慢的放下了手中公文。
“魏霸,你大膽!”馬謖臉色一變,厲聲喝道。
諸葛亮擡起手,打斷了馬謖的話,微微的蹙起了眉頭。他沉吟了片刻:“你不想去?”
魏霸道:“這個太危險,而且成功率太低,我不能保證完成任務。”
諸葛亮點點頭:“你說得沒錯,用間的確是個很難確定的事。到了長安,萬事不由已,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很難說,誰又能保證完成任務。”
魏霸不吭聲,目不轉睛的盯着諸葛亮。他已經表示了拒絕,那麼接下來,諸葛亮是放了他,還是要用這樁命案來逼他?畢竟這個主動權全是諸葛亮的手裡,如果諸葛亮一口咬定就是他殺了諸葛喬,他是一點反駁的機會也沒有。殺人動機?拜託,二十一世紀的冤案都堆成山,堂堂的丞相之子被人殺了,而且人證物證俱全,誰還跟你談殺人動機。
諸葛亮沉吟良久,最後嘆了一口氣:“如果你不肯去,那也只得做罷,這個計劃,我再斟酌斟酌。子玉,你可以回去了,以後對自己身邊的人要留點心,不要太放任了。”
“丞相!”馬謖急了:“除了他,還有誰能勝任這個任務?不能搞清長安的情況,又怎麼實施子午谷計劃?”
諸葛亮苦笑一聲:“幼常,這種事太危險,可以利誘,卻無法威逼。否則,他不情不願,又如何能用心,不用心,又哪有一絲完成任務的可能?”——————求推薦,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