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朗勃然大怒,他倒不是想與來敏爭什麼,來敏是什麼人,他非常清楚。他憤怒的是來敏橫插一槓子,打斷了諸葛亮的思考,又用這樣的政治帽子來壓他,勢必會激起諸葛亮的逆反心理。
諸葛亮是個聰明人,可誰說聰明人就沒有逆反心理?向朗可以說是看着諸葛亮長大的,對他的性格再清楚不過了。也正因爲如此,他才繞了那麼大一個彎子,不惜把諸葛亮比作劉備,爲的就是防止諸葛亮懷疑他的用心。現在倒好,被來敏這張臭嘴一說,所有的努力都泡湯了。
向朗難得的翻了臉,怒斥道:“撮爾腐儒,你懂什麼軍國大事,只知道翻那些殘篇斷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讀了那麼多書,難道謙恭禮讓都不知道?滾到一邊去!”
向朗雖然以理劇著稱,落閒之後,卻是有名的好脾氣,今天對來敏厲聲喝斥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不僅來敏一時詫異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就連諸葛亮也是吃了一驚。
不過,隨時諸葛亮的心裡就涌起一陣不安。他強笑了兩聲,擺擺手,示意向朗稍安勿躁。“向公,來敬達就是這樣的人,你不要與他計較。”他又轉過臉,嚴肅的對來敏說道:“談兵論計,何必牽扯太多,牽強附會,橫加臧否,陷人以罪,豈是讀書人所當言,所當爲?”
來敏臉脹得通紅,訕訕的退了回去。
諸葛亮站了起來,威嚴的目光掃視全場。他身材高大,這一站起來更是鶴立雞羣,居高臨下,平添幾分威壓,不怒自威。
“諸君,你們的良言,亮感激不盡。不過,眼前的這一切,讓亮想起了二十年前。”諸葛亮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捻着須尖,不緊不慢的說道。“想當年,曹操下荊州,劉表身死,劉琮年幼,被一些小人蠱惑,投降曹操,荊州盡爲曹操所有。唯主公不肯屈服,率些許殘兵,渡過漢水,退守江夏。爲天下計,亮奉先主之命,前往柴桑,聯合孫權抗曹。當是時也,江東亦是如此。”
他伸出手,環環一指:“降聲一片哪。”
衆人尷尬的沉默了。向朗卻是暗自長嘆,他明白,諸葛亮心意已決,再怎麼勸也勸不回頭了。他禁不住恨恨的瞪了來敏一眼,正好來敏也向他看過來,兩人的目光一碰,來敏心虛的讓了開去。久不發威的向朗一朝發怒,威勢着實驚人。
“當時幸好有魯子敬和周公瑾二位賢達,爲吳王指點迷津,說明厲害。吳王這才鼓起勇氣,盡全力與曹操一戰。若非此二人,今日之吳王,亦不過洛陽一閒客耳。”
諸葛亮侃侃而談,憶完了古,再聯繫到當前的局面。“鎮東、鎮北二位將軍堅守關中,曹魏十數萬主力止步於關外,參軍魏霸,年未弱冠,卻勇於擔當,與曹魏驃騎將軍司馬懿激戰於武關道,以區區萬人,力敵數倍於已之強敵,他們的困難,難道比我們小嗎?他們面對的危險,難道不比我們更大嗎?可是爲什麼他們能力戰不退?”
諸葛亮沉下了臉,聲音也變得嚴厲起來:“他們這麼做,都是爲實現先帝遺願,興復漢室。他們扼守關中,就是爲了讓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奪取隴右,以爲奪取中原立基。與他們相比,諸君何其懦弱。”
他揮了揮手,主簿胡濟立刻上前掀開地圖上的布,又將一根荊竹遞到諸葛亮的手中。諸葛亮接過來,在案上敲了敲。“隴右盡在我手,唯上邽不下,無他,守軍希冀於援軍爾。今天援軍到來,彼等必然大喜過望。然,張郃長途奔襲,十數日間奔馳三千餘里,已是疲軍,不戰自潰。我有大軍五萬,對付這一萬疲軍,又有何難?擊潰張郃,則城內生機已決,唯棄城一途。此乃全勝之機也,豈可言退?”
諸葛亮聲如洪鐘,慷慨激昂,衆人無言以對。向朗也沉默不語,他沒有再勸。諸葛亮的話未嘗沒有道理,可是比起他的萬全之計來,這個迎戰的計劃顯然非常冒險。既然張郃沒有後勤,利在速戰,那何不等他自潰,又何必主動迎戰。沒有時間等只是一方面,諸葛亮大概還是想借機立威,以證明自己有用兵之能,不是衆人所說的書生吧。
向朗承認諸葛亮很聰明,不完全是一個書生。從這幾個月他的進步可以看得出來,五萬大軍攻城,他指揮得有條不紊,至少沒有什麼明顯的失誤。上邽城雖然沒有破,可是郭淮卻始終沒有找到反擊的機會,這也是事實。可是攻城是一碼事,野戰又是一碼事,特別還是以步卒對騎兵,而對手又是魏軍中對西部戰區最熟悉的名將張郃。想當年,定軍山一陣斬殺夏侯淵,全軍歡欣鼓舞,劉備卻非常惋惜的說,殺了夏侯淵有什麼用,魏軍中最棘手的戰將是張郃啊。
事實後來也證明了劉備的話,夏侯淵雖然死了,可是魏軍推舉張郃爲主將,軍心復定,又與劉備在漢中對峙了很久,直到曹操親臨,才引出漢中諸軍。如果不是當時鄴城有變,曹操無心爭奪漢中,事情結果如何,還真是難說。
現在,諸葛亮想要擊敗張郃,他卻根本不知道張郃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也不知道,一萬精騎,哪怕是疲憊之師,面對五萬步卒依然握有不可忽視的優勢。
向朗很沮喪,他知道自己無法說服諸葛亮。他忽然想到,不知道馬謖如果在此,他將作如何想。如果他能認識到這一點,他一定能說服諸葛亮。
就在向朗想到馬謖的時候,馬謖來了。
馬謖披着雪白的大氅,健步走進了大帳。看到馬謖,所有人都很驚訝,他不是在圍攻榆中嗎,莫非榆中城破了?
諸葛亮也非常高興,從聽到馬謖回來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輕鬆了許多,就像是快要溺水的人突然抱住了一根木頭。他相信,馬謖的想法一定和他差不多。
“幼常,突然從榆中趕回來,所爲何事?”諸葛亮笑盈盈的問道:“莫非戰局有了進展?”
馬謖拱拱手,朗聲笑道:“丞相,我從榆中趕回來,並非是因爲榆中的戰局有了進展,而是丞相全取隴右的大好戰機出現了。”
一聽這句話,諸葛亮心中大定,向朗卻是哀嘆一聲。
馬謖走出地圖面前,侃侃而談。他的想法和諸葛亮差不多,都覺得這是一次上好的戰機。擊敗張郃,就可以擊垮郭淮等人的信心,上邽、榆中將不戰而降,隴右甚至整個涼州都唾手可得。這麼好的機會怎麼能放過,退回漢中?那不是傻了嗎?
見馬謖如此說,諸葛亮又如此應,其他人再也沒什麼想法了。一場軍議,隨着馬謖的到來迅速有了定論,任何意見都不在是意見。有意見也只能保留,靜觀其變吧。
向朗走出大營,仰天長嘆。他不死心,就站在中軍大營外,等了很久,直到留下來和諸葛亮繼續商議的馬謖出來。看到向朗在營前來回踱步,馬謖愣了一下,立刻迎了上去,躬身施禮:“向公,你在等我?”
“嗯。”向朗點點頭,“陪我走走?”
馬謖猶豫了片刻,慨然點頭:“好。”
兩人慢慢的向前走去,向朗卻一直沉默着,他不知道如何對馬謖說。馬謖和諸葛亮商議了這麼久,想來已成定計,他再說,馬謖能聽他的話,改變主意嗎?他們都是襄陽宜城人,又有通家之好,馬家兄弟五人,都把他當自家長輩一樣看待。可是馬謖才氣過人,心高氣傲,卻不是一個容易聽人勸的人。
向朗想了很久,還是沒忍住。
“幼常,你來之前,我向丞相進了一計。”
馬謖眨眨眼睛,瞟了一眼向朗:“向公,丞相剛纔已經對我說了。丞相說,向公之計,是老成之言。”
向朗苦笑一聲,知道馬謖誤會了。他等了這麼久,可不是擔心諸葛亮會誤會他。
“幼常啊,我現在還堅持我的意見,不贊成立刻與張郃決戰。”向朗停住了腳步,憂心沖沖的盯着馬謖:“退守隴山,保有關中,以守代攻,待敵自潰,豈不是更穩妥?”
馬謖略作思索,不答反問:“那向公以爲,以關中爲最大戰果,誰將是首功?”
向朗啞口無言。他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了,他考慮的僅僅是戰局,而諸葛亮和馬謖考慮的卻是整個蜀國的政治,着眼點根本不是一回事。並不是他沒有考慮這些問題,他本人便是因爲這個原因而被閒置的。他和諸葛亮、馬謖的分歧在於哪個更重要。
很顯然,諸葛亮認爲抵制其他勢力的增長更重要。
“向公,此戰……我們有較大的優勢。”見向朗臉色沮喪,馬謖有些不忍,接着又勸道:“聽到張郃來的消息後,我已經撤出榆中的大軍,正在星夜趕來。一旦大軍合圍,張郃那一萬多人就是甕中之鱉,手到擒來。”
“這麼說,丞相已經同意你的建議了?”
“是的。”馬謖微微一笑:“丞相固守,牽制張郃,我率大軍從後面包抄。”
向朗惋惜的看了馬謖一眼:“幼常啊,這一仗如果打贏了,那當然是奇功一件。可是如果打輸了,幼常,我擔心襄陽馬家,會喪失一個棟樑之才啊。”
馬謖笑了起來,拱拱手:“多謝向公謬讚。我還要趕回去,就不多陪向公了。等這次大戰之後,再來向向公請教。”
看着匆匆而去的馬謖,向朗長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