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霸的臉色很難看,據着玉如意的手捏得緊緊的,指節和玉如意一樣發青。張溫很擔心魏霸一時暴起,用玉如意砸破李豐的頭。
他顯然沒有料到李豐會提出這個建議,一時有些不知道如何收場。昨天他當着衆人的面說了,唯大將軍之命之從,唯少將軍之命是從,如果現在駁回李豐的提議,無異於食言自肥。駁了李豐的面子,自然就是要和大將軍李嚴決裂。
張溫之所以願意答應李豐這個提議,就是希望魏霸和李嚴發生衝突,此時此刻,他比李豐更緊張。
李豐也非常緊張,雖然臉上還保持着笑容,但是他清晰的感受到了魏霸的憤怒。在緊張的同時,他又有一些興奮。如果這次能成功,就表明他重新掌握了主動權,不再任由魏霸操縱。而這個機會來自於鄧颺,是魏霸自己身邊的人。至於鄧颺爲什麼會這麼,李豐覺得並不重要,也許是因爲他不滿足於一個沒有兵權的太守,想要更實惠的官職,也許他僅僅是想撈點好處。
魏霸沉默了半晌,慢慢的放鬆下來,聲音乾澀沙啞的說道:“既然是少將軍願意施恩於吳,我也沒什麼話說。不過,我想提醒少將軍一句,如果吳王願意向我大漢稱臣,按道理說,他要派質子到京師的。聽說吳王身體很好,再活個二三十年不成問題,我建議讓太子孫登爲質,請少將軍留意一二。”
李豐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魏霸終究還是答應了這個明顯對他不利的條件。至於是不是讓孫登到成都爲質,他覺得不是什麼大問題。聽說孫權根本不喜歡孫登,喜歡的是小兒子孫和,就連剛剛五歲的孫霸都比孫登受寵。說到孫霸,江東還有一個傳言。孫權之所以給兒子起名孫霸,就是因爲太恨魏霸了,纔給兒子取名霸,既有出氣的意思。又有寄予厚望,希望孫霸能和魏霸一樣霸氣沖天的意思。
“將軍所言甚是,我會將這一條款加進去。”輕鬆之下,李豐再一次大包大攬。
張溫的心情卻有些複雜。孫登爲質。問題也許不大,只是在臉面上對東吳不太好看。可是從另一個方面說,把傾向於江東世族的孫登送到成都爲質,如果能和蜀漢朝廷搞好關係。對孫登以後接任吳王也許更有好處。孫權再喜歡孫和,也不至於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廢長立幼吧,更何況孫登還有爲質的功勞。
東吳向大漢稱臣。損失的是孫家的利益。對江東世家來說,卻是一個利大於弊的喜訊。
他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
孫權暴跳如雷,將案上的東西全部掃在地上,縱聲咆哮。
“張溫,你收了魏霸什麼好處?”孫權拔出腰間的環刀,大步走到張溫面前,氣喘吁吁的問道:“你竟敢把這樣的條款帶到孤的面前。不怕孤砍了你的首級嗎?”
張溫早有預料,拜伏在地,連連頓道。
“大王,臣自知有罪,不敢奢求天恩。請大王容臣衣褚執戟,奔赴疆場,臣願與魏霸一戰,以報大王知遇之恩,贖臣喪權辱國之罪。”
“你想死?”
“臣無計以解君憂,唯以一死。”張溫再次頓首,仰起頭,迎着孫權噴火的目光:“若大王欲與魏霸一戰,臣願身先士卒,臨陣搏殺,死不旋踵,以報大王。”
孫權屏住了呼吸,牙關咬得緊緊的,腮幫子鼓得如鐵。他的臉頰抽動了幾下,將長刀砸在地上,叉着腰,仰天長嘆。兩行濁淚沿着瘦削的臉頰滑落,滴在張溫面前的地磚上。
張溫提醒了他,你能戰,就戰,不能戰,就老老實實的籤協議。
孫權知道不能戰,否則,他根本不會派張溫去長沙面見魏霸。只是魏霸提出的數字太過駭人,而李天上提出的這個建議又太歹毒,讓他根本無法接受,不論是從心理上還是從戰略上。
荊州地處長江中游,北控漢水,南控五嶺,控制了荊州,江東才安全,失去了荊州,江東就時刻面臨着被攻擊的可能。水師從荊州順水而下,江東根本無險可守。所以爭奪荊州是從孫堅以來就一直貫徹的戰略方針,孫堅、孫策奮鬥了十幾年,一直到孫權繼位,奮戰數載,建安十三年攻克江夏,斬殺黃祖,纔算是初步實現了戰略目標,其後又和劉備多次爭奪荊州,前後近三十年,才把荊州真正掌握在手中。
現在,要他放棄長沙、南郡,幾乎將整個荊州拱手相讓,形勢重新回到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戰前,對他來說,這二十多年的努力和犧牲不是全白廢了嗎?
戰略上全面失敗,心理上更是一個慘重的打擊,這個打擊不亞於被魏霸奪走了荊州三郡,交州七郡,因爲那畢竟是作戰失利,戰場有勝負,可能失去,也有可能再奪回來。這次卻是主動奉上,就是主動認輸,以後奪都沒有藉口。稱臣就不僅是名義上的,從整個心理上他都已經輸了。以後如果再和蜀漢發生衝突,不知要面臨多少阻力。
奇恥大辱。
孫權痛不欲生,他不死心,立刻讓人寫了兩封急信,用快馬分別送往南郡、潁川大營,向步騭、陸遜諮詢意見。
……
陸遜接到急信的時候,正是子夜,處理了一天軍務,陸遜剛剛脫衣上牀,還沒等合上眼睛,陸嵐帶着信使闖了進來,讓陸遜非常意外。
看完了孫權的急信,陸遜眼睛眯了起來,半天沒有說話。
“帶信使下去休息,我要考慮一下。”
陸嵐沒有多說,從陸遜的表情,他看得出來,陸遜現在的確需要時間思考。他安排好了信使,返回到大帳,看到陸遜正伏案看地圖,手指在地圖上來回摩挲着,不時的搖搖頭。
陸遜雖然一直駐守在潁川,監視着孟達和曹魏的一舉一動。但是各地的情況還是源源不斷的傳到他的面前,只是因爲距離得太久,滯後現象比較嚴重。目前,他得到的消息是魏霸派出的水師在京口。另一支由鄧艾率領的偏師在廬陵,魏霸本人則率領七萬主力在長沙,已經擊敗了張承,包圍了益陽。
總體來說。雖然還不清楚最新的動向,也能大致感受得到吳軍目前的窘境。
“將軍,大王是想調你參戰嗎?”
“參戰?”陸遜轉頭看了陸嵐一眼,笑容中有說不出的苦澀。“如果要戰。我不用去長沙,在南陽就要面臨一場惡戰。”
“孟達?”陸嵐不屑一顧:“他哪是我們的對手。”
“不是孟達,是諸葛亮。”
“諸葛亮?”陸嵐大吃一驚。
陸遜呶了呶嘴。示意陸嵐自已去看那封剛剛打開的急信。陸嵐也顧不上客套。急急忙忙的打開看了一遍,頓時倒吸一口冷氣,好半天才說道:“魏霸……的手段也太狠毒了吧?”
“你現在才知道?”陸遜搖了搖頭:“此子進步神速,一日千里,真是讓人難以思測啊。我們都低估他了。”
陸嵐不解的問道:“將軍何出此言?”
“你看不出來嗎?”陸遜耐心的解釋道:“魏霸這是以小搏大,推波助瀾,狐假虎威。他集結了近十萬大軍。分三路出擊,一下子就打亂了我軍的部署,置我大吳於腹背受敵之中。他以一已之力造成了吳國可滅的形勢,李嚴、諸葛亮會無動於衷嗎?如果他們也要來分一杯羹,那吳國可滅就不僅僅是一種形勢,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可能。”
陸嵐彷彿有些明白了,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脫口而出:“造勢?”
“對,人常說,時勢造英雄,他卻是英雄造時勢。”陸遜輕嘆一聲,說不出的落寞。“相比於兩年前,他的境界又高了一層,進步驚人啊。難怪他能以弱冠之年與李嚴、諸葛亮這樣的俊傑爭雄。”
“那……我們就沒有辦法了?”
“兵力不足,四面受敵,有什麼辦法?”陸遜反問道:“水師溯江而上,有人能敵嗎?”
陸嵐想了想,緩緩的搖了搖頭。衛溫、諸葛直統領的水師是吳軍水師中最精銳的主力,一戰而滅,還有誰能是對手。戰船技術本來就是魏霸一直不肯放手的技術,現在他打造出了那種威力巨大的鉅艦,吳軍根本沒有有效的應對辦法。
“鄧艾鼓動山越,周魴下落不明,一旦攻入豫章,有人能敵嗎?”
陸嵐再次搖了搖頭。魏霸入武陵伊始,就以神將之名蠱惑人心,五陵蠻,烏滸蠻,後來的桂陽蠻、江夏蠻,都把他當成了真正的神將,山越心動已久,只是礙於路途遙遠,大山阻隔,這才無法投奔。現在魏霸派鄧艾進入廬陵,山越還能不望風而附?
山越的戰鬥力,陸嵐非常清楚,更讓人擔心的是吳軍中有一半人是山越,不過他們不是主動依附的,而是被迫的,一旦和鄧艾率領的大軍遭遇,天知道他們會不會反水。要擋住鄧艾,沒有人敢說有把握。
“李嚴出永安,諸葛亮出南陽,有人能敵嗎?”
陸嵐的臉色煞白,沉默了半晌,緩緩的搖了搖頭。他明白了陸遜說的意思,魏霸的三路大軍也許無法滅吳,可是吳國同樣也拿他的三路大軍沒辦法,至少會被搞得焦頭爛額。到了這一步,李嚴、諸葛亮沒有理由無動於衷。一旦他們心動,吳國就有可能面臨真正的亡國之危。
魏霸造勢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在這種情況下,陸遜不敢輕易離開潁川,轉戰長沙,他要死死的看住南陽。換句話說,孫權現在根本沒有多餘的人馬和得力的將領去應付魏霸的攻擊。
接受魏霸的條件,割讓長沙、南郡,向蜀漢稱臣,成了吳國目前最穩妥的選擇。
陸遜沉思了半夜,給孫權回了一封信:大王欲戰,臣願爲先鋒,死不旋踵;大王欲和,臣惟命是從。